“我知道在你心裏,我不是無可替代的人,想做你徒弟的人大把存在,你隨時可以再挑一個人來繼承所謂故人執念,甚至於,我在你眼中,就隻是個替代品。”他盯著她的眼,“師父,你捫心自問,我之於你,難道就不是淮帝之於明禦?”


    輕輕一句質問,卻令季遙歌原本陷入回憶與沉思的目光一凜。


    她隻道:“入淮之前我便給過你機會,若你真的不願繼續,大可選擇放手,在西丹做個逍遙君王,沒人逼你。”


    “沒人逼我?”白斐忽仰頭笑出聲來,以一種嘲人嘲己的語氣開口,“師父,是你在逼我!你當著我的麵被臨星閣的修士抓走,兩年沒有音信,你覺得我能放手不管?我費盡心血攻入淮地,可你轉頭卻成為喬慶雲的寵妃,甚至我受喬慶雲重傷你亦無動於衷。說什麽為了擊殺明禦……師父,你演這麽一出苦肉大戲,不就是逼我順理成章按你所布之局走到底,談何選擇?”


    “……”季遙歌攥緊拳,怒火漸熄,心卻逐寒,“白斐,你此言可是認真?我在你心中,是個玩弄人心的卑鄙小人?”


    聲音冷到徹骨。


    他竟認為她苦肉相逼,可那是她最不齒用的手段


    白斐的腳踏過滿地丹爐碎片,沒有回答。浮仙館外卻闖進一人,風風火火道:“陛下,妾排了隻新舞,想請陛下品鑒……”


    那聲音甜美飛揚,季遙歌循聲而望,這人她第一回見,是個十八、九的姑娘,著大紅披風,發髻簡綰,雙手抱劍,生得容貌不算極美,隻是眼眸甚大,因為興奮而盛滿光彩,正是近日最得寵的羨嬪。


    沒想到,白斐寵她已經寵到任其在浮仙館隨意行動、無需見禮的地步。


    季遙歌眉頭微蹙,那廂白斐臉上卻掠過一絲慌意,厲喝道:“誰讓你闖進來的?”


    羨嬪受寵多日,還沒被他喝罵過,腳步頓止,怔怔看他。白斐毫無緩和的意思,更加怒道:“滾出去!”見她發呆,又踢了塊碎爐片過去,“滾!”


    羨嬪回神,嚇得委屈紅眼,瑟瑟退出。白斐臉色這才稍霽,隻是被羨嬪這一打擾,二人的對話卻無法再繼續,他道:“師父,幼年所諾,衍州一統,我已經做到,你我師徒交易已清。如今我為郅雍帝王,隻想做些我想做的事,日後……就不勞師父再操心了。”又揮揮手,“我乏了,師父,改日再敘。”


    季遙歌不再多方,步出浮仙館,趴在她背上的高八鬥懶懶道:“那小子的疑心病很重,不過有句話說得沒錯,你在人間之事已了,什麽時候回萬華?”


    日光正盛,卻曬得滿心冰冷,她沒回答,徑直離開浮仙館。


    ————


    又數日,太子白定遠生辰。帝後不和已近一月,誰也沒有低頭服軟的意思,這太子生辰卻是個機會,按前兩年慣例,白定遠必會到坤昭宮向母親叩頭,白斐也會來坤昭宮,然後一家三口同用膳食,和樂非常,今年便不知是何景況了,但該備的席麵還是照著舊年的慣例備妥。


    白定遠虛齡九歲,跟著梁英華在西丹過了幾年自在日子,性子跟脫韁的野馬似的,雖已遷到帝都近三年,那規矩也沒學好過,逮到機會就上竄下跳捉弄人,也就白斐能鎮得他。


    “殿下,求您了,快點下來!”幾個宮人站在坤昭宮外的大槐樹下,仰頭急道。


    繁茂枝葉間露出孩子的小臉:“待我給母後捉兩隻獨角仙就下來,你們等著!”


    宮人急得不行:“我的殿下喲,您要獨角仙,回頭我找兩個人幫您抓就是,犯不著您親自動手,這麽高的樹,萬一摔著了……”


    “我親手抓才有心。”白定遠一邊說話,一邊朝旁邊的枝杆探手,腳底卻是一滑,忽然從樹上摔下。


    “殿下!”幾聲驚呼響起。


    聞訊出來的梁英華恰看到這一幕,更是嚇得花容失色。幸而葉間疾影穿,有人接下白定遠。


    “又淘氣了?”季遙歌抱著孩子從樹蔭下走出,旁人見白定遠無礙,各自鬆口氣。


    白定遠“嘿嘿”笑了兩聲,摟著她的脖子道:“季先生今年要送我什麽?”卻沒下來的意思。倒是梁英華不好意思,要把這熊孩子扯下,白定遠卻是不肯。


    季遙歌倒是無妨,白定遠生得肖父,很像從前的白斐,多少讓她有些親近,便抱著他往宮裏去,邊走邊道:“你想要什麽?”


    “他們都說季先生是天下最厲害的人,我想跟著季先生學本領!季先生收我為徒吧。”白定遠孩子氣地嚷起來。


    季遙歌失笑:“你先把學裏的書文記熟,再來同我說這些。”


    “好了,快點下來!”梁英華擰上他的耳朵,把人從季遙歌懷裏揪下,又道,“季先生來看這孩子?進殿裏說話吧。”


    “不了,我是來給他送生辰禮,還有要事,就不多留了。”


    季遙歌不想與白斐撞上,送了禮就告辭離去,卻在坤昭宮不遠處的歇晚廊下看到白斐遠遠站著,麵色裹著陰雲,似乎要往坤昭宮去,不知為何又改主意,冷漠看了他們數眼,忽然折身離開。


    ————


    “陛下,我瞧季先生似乎與太子殿下十分投緣。”跟在白斐身邊的,仍是長嵐宗的修士。


    白斐麵色陰沉,漫無目的地踱步,也不知要去何處。


    “太子殿下很是喜愛季先生,已經不止一次說過想拜季先生為師。”


    對方小心翼翼揣忖他心思的聲音讓人不舒服,白斐沉道:“你想說什麽?”


    “陛下,坊間早有傳言,得季先生者,可得天下。陛下春秋正盛,當防小殿下受人擺布。再者論想拜季先生為師的人有如過江之鯽,陛下可要多些留意,若是有人借此生事,天下必將再次大亂。”


    言下之間,大有忌憚季遙歌之意。


    白斐腦中所想,卻是適才季遙歌抱著白定遠那一幕,像極他幼年初拜她為師之時的擁抱。


    誠如對方所忌憚之事,以季遙歌之能,她的存在,對帝位,對長嵐宗,都是巨大的威脅。若她想要再扶植什麽人登上皇位,尤其是……儲君奪位,那他……


    藏於袖內的拳漸漸握緊,他麵色未改,隻問:“囚仙籠幾時可成?”


    “快了。”那人一喜,答道。


    ————


    帝後的不和,不僅沒在儲君生辰那日緩解,反而愈演愈烈,怒火殃及池魚,連太子都不受皇帝待見,幾次考校功課,白定遠都沒讓白斐滿意。白斐怒而斥其不堪大用,宮中更有廢太子之言流出,梁家人坐不住,幾番試探,惹得白斐大怒,斥梁家恃寵而驕,不僅罰了梁家一幹親族,更打算將白定遠送往西北。


    西北苦寒,梁英華最是明白,又如何舍得將白定遠送去?數十日未見帝王的梁後,終於於雍和宮外求見白斐。


    “你也覺得朕待定西太過狠心?”扶起梁英華,白斐淡道,“是他同朕說,他要拜師學藝。長嵐宗有位劍術大師居於紫虛山,常年在西北遊曆,讓定西拜他為師,有何不好?再說了,你我皆長於西北,當年戰火四起,你我尚能走到今日,何況是他?身為一國儲君,哪能如此嬌慣?”


    梁英華與他同歲,亦是三十出頭的年紀,和他一樣,早沒了少年時的明麗,卻添了無聲風華。這麽多年風雨曆練,作為母儀天下之人,眉間自有寵辱不驚的氣度,讓她比起尋常女人更加奪目。


    這美,無關容顏,自有歲月賦予。


    “陛下,從居平城相識起,英華已經認識你十八餘載,不敢說完全了解陛下,卻也多少懂得些陛下之想。陛下此舉,真是為了要磨練定西?”梁英華站在殿中,不亢不卑,“英華自問這十八年中,一心一意對待陛下,從未起過片刻他心,縱是知道陛下不喜英華,也沒有後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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