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遙歌仔細看他。三十出頭的白斐不再年輕,白家人俊美得略顯女氣的容顏,已經在這十五年風刀霜劍裏被磨得粗礪,他下巴的胡茬還沒剃去,皮膚黑了許多,不再有少年時的棱角,平靜得像潭深不見底的池水。


    即便是今日這樣激動人心的時刻,這樣突兀的重逢,他也聲色不動。


    六年歲月變遷,多少不為人知的艱辛,那一聲“師父”,再也不是昔日飽含感情的叫喚,陌生冰冷,埋了太多太多難以訴盡的情緒。


    她聽得出來,卻無意深究。緩緩站起,她將他拉到座前,輕按他的雙肩,讓他坐到這天下至尊之位。


    多年前的承諾,她已經完成。


    ————


    十一月末,帝京初雪,滿目皆白。


    白斐的封帝大典,就在初雪結束後的第七天。戎甲褪去,玄衣纁裳著身,毓冠垂簾,為這一天,他等了十五年,從幼年到少年到青年,再到盛年。


    半生已去。


    大典那日,他於高台俯望,百官叩首,唯有一人,站在慕仙台上,遙遙對望,卻彼此看不到對方。


    事隔三百多年,白氏再掌天下,史稱後郅,白斐為後郅高祖,改年號為熙和,後世稱其,熙和帝。


    大典結束便是論功行賞,封官授爵,嘉獎三軍。詔書一道道頒下,其中最受矚目的便是封後大典。梁英華於同年十二月遷入帝京,居東萊後宮最大的坤昭宮,那是曆代皇後所居之殿。白斐果然守諾,策立皇後的詔書於她入宮之日便與皇後金印一並頒下,並昭告天下,梁家亦授爵封侯,一時風光無兩。


    同樣風光的,還有長嵐宗。


    季遙歌當初與長嵐宗做了約定,隻要明禦一死,長嵐宗便會派人直攻臨星閣。她在閉關之前,給袁敬仙發了傳音,故在她閉關的兩年內,長嵐宗已將臨星閣徹底鏟除,此後整個衍州,長嵐宗便為天下第一大宗,故封國之聖宗。


    袁敬仙為國師,入主臨星閣,並將臨星閣改名“長嵐萬象”。


    而季遙歌的身份沒有任何改變,仍舊隻是帝師,同時也是大淮妖妃,在眾臣非議之下,被白斐留在宮中,賜暫住洛芳宮。


    “師父,衍州三十六城尚餘沐術。你乃帝師,又孑然一身,不如留在宮中繼續輔佐朕。天下大安,方是師父故人所願。”他在雍和宮中,懇切相求。


    第二年,慕仙台上慕仙樓建成,他親自將其迎入慕仙樓,並將此樓賜其修行起居之所。


    ————


    新舊更迭,百廢待興,朝野上下君臣一心,勵精圖治。


    熙和二年,百官進言,勸新帝擴充後宮,綿延子嗣。同年夏,梁後親自替白斐選妃,擇定妃嬪五人,美人數名,充入後宮。為安梁家之心,白斐將梁後所出的嫡長子立為儲君,後宮一應事宜均交由梁後主持,並所有妃嬪侍寢之事也由梁後定奪。隻不過白斐忙於政務,踏入後宮時間並不多,大部分時間去的也是坤昭宮,除皇後之外,不曾專寵一妃一嬪。


    季遙歌見白斐的機會也不多,雖為帝師,但白斐已經不再向她說起朝堂之事,當初那句“輔佐君王”像是戲言。偶爾見到,白斐身上的殺伐之氣已斂,麵上帶笑,待人謙遜,確有仁君之範,便是在她麵前也依舊恭敬,隻是那恭敬中多少透出身居高位的傲慢。


    師徒漸行漸遠。


    是以宮中雖有慕仙台,但季遙歌又怎願長留宮中?眼見大局已定,她來去自如,在人間遊曆,一年呆在皇宮的時間,不過兩三月而已。


    ————


    熙和三年,沐術稱臣歸降,王子兀真進京遞臣書,白斐在宮中賜宴兀真與群臣。


    恰逢季遙歌聞此消息,趕回宮中。衍州三十六城幾乎大定,不過畢竟戰禍綿延多年,民生仍舊凋敝,國基未穩。季遙歌有心再助他最後一臂之力,將這兩年間四野遊曆之所得,撰作文書贈予白斐。


    “師父有心了。”白斐收下她親筆所書之稿,略翻了翻,便令身後宦人收下,“師父不去前頭與眾臣飲酒同樂?長嵐宗的薛仙君也來了。”


    戲酒之音隔著蓮池傳來,嘈嘈切切。宴席過半,白斐被季遙歌請出,二人在池畔小亭相見。


    季遙歌見他臉色淡淡,喜怒不現,隻道:“不了,我不喜歡。”


    “倒是朕忘了,師父性情淡泊,不喜歡喧嘩。”白斐不強求,往亭下邁了兩步,溫道,“朕與師父有段時日未見,心裏掛念得緊。師父陪朕走走?這蓮池夏荷已綻,景色秀美……”說著頓了頓,有些自嘲,“我又忘了,師父在這宮裏呆過四年,想必風景再好也已見慣。”


    他席上飲了酒,身上有些酒氣,不過眼角微揚,看得出來心情頗好。


    “雖在這裏呆了四年,我並不常走動,這蓮池也是第一回來。”她步下小亭,沿著池畔緩緩而行。


    白斐便與其並肩走在池畔小路,二人話都不多,季遙歌倒有心想說些時局政事,但料到他不想聽,也就作罷。自師徒二人重逢,他從未問起她留在大淮那六年間的事,也沒提過戰場那場相逢,仿佛這六年間什麽都沒發生過。


    隨意聊了兩句,二人行到蓮池盡處的疊石山前。山裏有對話傳出,聲音聽來很是年輕。


    “兀真王子,聽說咱們陛下有意賜你貴女為妃,以彰聖恩。你也在京中多日,可遇意中之人?說出來我先替你打聽打聽!”戲謔的話語飽含笑意,卻是從宴飲上暫時退下,跑來此處散酒的年輕才俊,因與兀真交好,便在此戲談。


    十八、九歲的少年,言談無忌。


    “倒真叫小王遇上一位。”兀真的官話帶著濃濃的異域腔調,很好辨認。


    “哦,說來聽聽?”


    “今早小王進宮時,在東朝門的小道上看見的。那麽漂亮的小姑娘,整個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也不知是京裏哪位貴女。”兀真一邊感慨,一邊將所見之人細細描繪。


    那頭良久沒人回答他,直到他說完,才有人噗嗤一笑:“兀真王子,快打住吧。您說的那位,若在下沒有猜錯,是陛下的恩師,想不得。”


    “陛下的恩師?”兀真耿直,頓時驚愕,“小王瞧那姑娘年紀輕得很,與小王年紀正相仿,怎麽就當上陛下的師父?她看起來……像是陛下的女……”


    語未完,就叫人一掌捂住:“快別往下說。”


    未盡之語,聽者已心知肚明。


    ————


    才剛還麵色輕暢的帝王,此時已冷了臉,目光直落季遙歌身上。


    季遙歌仍是二十多年前初見時的樣子,肌膚瑩白,麵若桃李,臉上一絲塵霜俱無,穿著青衣素裙,縱無脂粉亦鮮嫩如春日剛抽的綠芽。可他……十五年沙場征伐,再英俊的容顏也抵不過塵沙歲月的侵蝕。說是父女,也許是兀真誇張,但他二人站在一處,歲月帶來的衰老被無情揭露,他確實……比她蒼老了許多。


    若說六年前在西丹皇宮,她被侍女錯認他的妻子讓他泛起意味不明的惱怒,那麽此時這番對話,則令他雷霆震怒。


    但這怒火,他無處可訴。縱是掌握天下蒼生的帝王,也終有無奈之事,難傾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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