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衙門封印,真定府城內的百業卻早在月初就漸漸歇息,紛紛盤賬。


    嘉靖會也不例外,旗下八家當鋪總號賬房齊聚會內,在馮鐸主持下開始盤賬。今個兒是最後一日,鄭直、邊璋在會內偏院子內宴請八家當鋪總號掌櫃。


    吃的,喝的普普通通,並不是多麽奢華,不過鄭直卻與邊璋給足了所有人麵子,挨個敬酒。


    “俺鄭直何德何能,得諸位相助。闖蕩出今日局麵,是大夥的功勞,來滿飲碗中酒。”


    “俺可聽人講了,杜總掌的媳婦生孩子,可是因為要談一筆款子,愣是等一個月後,人家簽了契書,這才顧得上回去瞅一眼。俺們走一個。”


    “李總掌,俺曉得,為了在永平府站住腳跟,短短半年,跑遍了一州四縣大大小小所有商戶,喝酒喝到吐血。俺敬真漢子一碗。”


    “薑總掌腦子活,俺都沒想到康熙號竟然把分號開去了宣府。對對對,這朝廷的軍餉才是真正的大頭。一起,一起。”


    “範總掌,俺剛剛誇了薑總掌,這就要誇誇你範總掌了。俺也曉得長蘆這金疙瘩就在你那,可是俺真的不敢想,那些鹽商就這麽認……對對,確實多虧了薑總掌幫襯。可若不是二位精誠團結,這買賣咋也做不成吧?來,俺先跟範總掌吃了這碗,然後俺們三人再一起走一個。”


    “俺看人一般很準,可是田總掌,俺看錯你了。俺以為你是守成之人,進取不足,不曾想,你才是最銳意進取的。你個老小子也曉得錯了?俺們打斷骨頭連著筋,你這把分號設在人家方總掌家門口不是踢門踏戶是啥?來,俺們和方總掌一起。”


    一圈下來,鄭直眼睛有點直。沒法子,雖然這幾個月他的酒量長了不少,可是這個前提是他原本酒量不大。如今當著手下人的麵,他怎麽可能偷奸耍滑,因此是真的上頭。總算他還撐得住,待馮鐸核對賬目相符,回來後,又端起海碗“來,諸位,讓俺們一起敬馮會首一碗。”


    正如邊璋分析的那樣,君子可欺之以方。每個人都不完美,都有弱點。具體到馮鐸,此人操守不錯,就是好虛名。因此,鄭直一上來就給足了對方麵子,拿過剛剛倒滿的海碗,與眾人一起敬馮鐸。


    馮鐸當然很高興,滿麵紅光的滿飲一碗。


    “這第二碗,俺要敬邊司理。”鄭直見朱千戶抱著酒瓶子不動,幹脆自個倒了一碗,然後對同樣端起碗有些支持不住的邊璋道“俺從前年,走到如今,邊司理從來沒有因為俺成與不成,另眼相待。一直幫著俺查漏補缺,不多講了,一切都在酒裏。”講完又一飲而盡,喝完就感覺腦子有些木,卻直到邊璋喝完落座才趕緊道“諸位稍等,俺有件事講給大夥。”


    眾人自然靜下來洗耳恭聽。


    “鑒於今年俺們嘉靖會立住了字號,俺決定,獎勵在座的所有總掌,嘉靖會一厘股份。馮會首三厘,邊司理二厘。確實不多,算下來也就千把兩銀子。沒法子,俺的買賣還打算做長長久久,一下分完了,俺就給你們幹活了。可諸位在乎這點嗎?俺就是要讓你們曉得,做好了,俺們都有好處。隻有嘉靖會好了,俺們才會好。嘉靖會咋好,靠馮會首,邊司理,田、範、薑、李、杜、方、蘇、張諸位總掌。你們努力,嘉靖會定有獎勵,就有回報。越努力,回報越大。”鄭直講完,捂著額頭搖搖晃晃起來。


    朱千戶趕緊扶住鄭直。鄭直擺擺手,依舊堅持道“來,痛痛快快再吃一碗。”


    講完直接一飲而盡,然後鄭直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待他被爆竹吵醒的時候,外邊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頭昏腦漲,心裏惡心,坐起來半晌,才稍稍好受。


    扭頭看了看身旁,才意外發現,床上竟然隻有他一個人。這是哪?不曉得俺喜歡啥?


    朱千戶聽到動靜走了進來“五郎,終於醒了。俺還打算找大夫呢!”


    鄭直捂著額頭“為啥?”


    “今個兒年三十,五郎睡了兩日兩夜了。”朱千戶解釋一句。


    “這麽久?”鄭直搖搖晃晃起身“這是哪?”


    “馮會首的院子。”朱千戶介紹道“旁邊就是銀庫。”


    鄭直呼出一口濁氣,難怪不給他安排,原來是老馮的地盤。不過他最近確實太累了,竟然睡了這麽久。也幸虧嘉靖會是最後一場盤賬,否則……不對,還缺一場。耳聽外邊的爆竹聲,看看的天色“俺回去安排一點事,千戶先告訴老梅,媚香樓今夜俺包了,再去召集劉六,邢老大他們在媚香樓等著。”


    朱千戶立刻走了出去,將在隔壁打盹的賀五十喊了起來,這才離開。稍微準備後,待鄭直上車,賀五十立刻駕車開出了嘉靖會。隻是並沒有直奔目的地,而是在周圍繞了幾圈,確信沒人跟蹤後,這才來到了口子巷第九戶。


    車進了馬廄停下,鄭直走出車廂,就看到了迎出來的李娘子和王娘子。


    “呦,我還以為是誰呢?”李娘子轉身就往回走。


    王娘子翻了個白眼,走到迎麵過來的鄭直跟前,任憑對方將她抱了起來“怎麽今個兒來了?”


    大年三十怎麽的也該在家,鄭直卻跑到了她們這裏,確實令人意外。至於為何王娘子大年三十跑這,很簡單,學李娘子私奔。相比拋夫棄女的李娘子,王娘子更加決絕,拋夫棄子。完全不留後路。


    “收拾一下,回家。”鄭直快走幾步,抄住李娘子,將她托了起來。


    “萬一被發現了怎麽辦?”王娘子有些猶豫。她不是不想有個歸宿,隻是舍不得錢。畢竟進了鄭家後院,再想出來就難了。


    “俺的院子傳不出去。”得益於孫二娘的手段,如今五房院裏,再不會有人亂講話。況且如今長房有求於他,三房……反正鄭直準備瞞天過海。


    “那……顰顰怎麽辦?”李娘子同樣猶豫不決,不過困擾她的是另一個原因。畢竟李娘子目下已經算是私奔了,若是今日見了麵,萬一日後李家人找來和李珠兒對質,可就拆穿了。


    “放心,都有俺。”鄭直根本不給兩個背德女人反悔的機會,轉身往回走“書展,給你家小娘收拾東西。”


    書盈被李娘子指派給了李珠兒,免得有人想欺負對方,如今隻有書展在李娘子跟前聽用。


    書展應了一聲,趕緊去忙活了。王娘子自然也有丫頭,隻是每次被鄭直認清了模樣,就讓她發賣了。


    回到鄭家時,大門已經貼上了對聯。看到鄭直回來,翟仁趕緊過來“十七爺可回來了,馬上就要吃年夜飯了,老夫人問了好幾次十七爺的去向。”


    鄭直六歲之後從沒有在家過過年,根本不曉得還有這說道,尷尬道“外邊事多。”拉著翟仁走到一旁“老管家,俺有幾位故舊,要帶進家歇歇。過年了,多通融通融。”不動聲色的塞給對方一張一百兩銀票。


    翟仁看都不看,趕緊推了回來“十七爺莫讓俺難做。敢問這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鄭直不曉得對方啥意思。


    “那俺懂了。”翟仁斟酌片刻道“俺去給賀嬤嬤講,隻是進了院子,就千萬不要再出來了。”


    鄭直大概懂對方的意思了,趕緊答應,卻堅持將銀票塞給對方。理由也不是旁的,畢竟過年了。


    翟仁推脫不過,隻好要了,轉身安排去了。


    “還是老管家會做人。”待鄭直重新走進車廂,李娘子揶揄一句,鑽進了鄭直懷裏“銀子要了,還能得我家解元的人情。”


    對方懷裏的王娘子笑了起來,鄭直也不生氣,他如今腦子裏要安排的很多。比如眼罩,比如……總之今夜一定是個難忘的大年夜。


    待安排妥帖後,鄭直在孫二娘和李娘子伺候下換了衣服,直奔中路。五房自個也擺了一桌,涮羊肉、鹵雞、烤鴨、水煮魚、炸對蝦、蒸螃蟹、砂鍋驢肉、西紅柿燉牛腩、蒸豬腦、煮花生、烤玉米擺滿了一桌。各種能想到的好東西都被擺上了桌,供坐中六位鄭直的寵妾享用。


    顰顰沒想到鄭直能把李娘子請來過年,這讓最近半個多月心情鬱結的她感到了少有的高興。少不經事的她被孫二娘,李娘子多勸幾次,單單隻是蜜釀就吃醉了。


    “哎呦喂。”妙玉瞅著被書盈扶回西屋的顰顰,詭異的笑笑“這難不成,明個兒就冒出兩個顰顰?”


    “住口。”李娘子把眼一瞪“聽人講,我不在這幾日,你沒少欺負人?”


    妙玉自然也不是嚇大的“對啊,都欺負到讓人拿墨潑了一身。”


    李娘子一聽,翻了個白眼“過幾日自個去綾錦院挑塊料子。”


    “我記得這鋪子我也有股啊。”妙玉一聽不答應了,她認慫不是怕對方,是為了一團和氣。可是牽扯到銀子,那就另當別論。


    “我也有。”孫二娘笑著吃了顆水煮花生米。


    “我也有。”李茉莉趕緊表明身份。


    “就我沒有。”王娘子撇撇嘴“這也太偏心了,不行我得找他。”


    “得了,得了。”孫二娘看一堆人開始打小算盤,笑道“若要綾錦院的股,那你就把肥羊坊的股拿出來給我們姐妹分了。”


    王娘子沒想到孫二娘也曉得這事,不免尷尬。


    顰顰和妙玉對視一眼,扭頭對李茉莉道“茉莉,方家姐妹她們雖然住在二房,可是也是咱家人,讓人給她們送些東西去。”


    李茉莉應了一聲,轉頭看了眼孫二娘,見對方不反對,起身走了。待到出了門才反應過來,人家是把她支開了。頓時心中憋屈,又開始嘮嘮叨叨起來。


    方正霸等人剛剛在中路給家裏的堂會唱完,回來就看到屋裏擺滿了東西。杜媽媽告訴她們,這是前院送來的年禮。


    方正霸見多識廣,自然拿出裏邊最貴的銀子孝敬杜媽媽,偏偏人家不要。隻是要求她們對十娘子多盡孝心。


    “這五身棉衣尺寸絲毫不差。”待杜媽媽走後,方正霸笑著將二百兩銀子均分成五份“家裏都想著咱們呢。”


    徐瓊玉冷哼一聲,理都不理,直接去了自個屋。其餘人雖然沒有這麽大反應,不過也是興趣缺缺。


    二房雖然是二進院子,可是地方寬敞,特意在前院辟出一個小院給方家姐妹等人居住。平日間吃穿用度十娘子自然不會苛待,再加上五房每月也會送來月錢,幾個人的日子過得既滋潤也快活。


    “人啊要知足。”方正霸拿起她的二十兩金花銀“人家捧著你,是為了圖開心,若是弄不清這一條,怕是要吃虧的。是吧,淑秀?”


    霍淑秀出身河南的教坊,自然是懂厲害的,走過來拿起了自個的二十兩銀子“我聽姐姐的。”


    劉耐驚兒出身是勾欄,從小就是當做花魁培養的,自然心高氣傲“方姐姐講的理是這麽個理,可是我們被養在這裏,如同籠子裏的金絲雀一般,要銀子又有什麽用?”


    “用處大了。”方正霸笑笑“比如,年老色衰之時,你還有保命錢。”


    劉耐驚兒才剛剛出閣,還不到二十,哪裏想過這些,就算方正霸講的如此直白也沒放在心上“若沒有關在這裏,我指不定已經做了人家娘子……”


    “住口。”方正霸突然翻臉,嚇了眾人一跳。


    “你以為你是誰?你的身契都在鄭家,你算個什麽東西?花魁?永定河裏每年都撈起來好幾個。你若不信,明個兒我就給你求了鄭家給你放籍。”


    劉耐驚兒臉色陰晴不定,方反霸趕緊道“驚兒不是那個意思。”趕緊拿起來銀錠塞給了下不來台的劉耐驚兒。


    “是不是都不要緊。”方正霸看向徐瓊玉的屋“我就想安穩過日子,誰要是和我過不去,我就讓她過不去。”


    屋裏傳來一聲破碎之音。


    吃過年夜飯後,按照真定習俗,鄭直需要和眾兄弟一起守歲。可是因為已經約了朱千戶,所以他就趁著祖母和馮氏,唐奴嬌,沈氏,十娘子等人聊天,鄭傲等人合計明日拜年投帖路線爭執不下的空檔,偷跑出來。


    在媚香樓與朱千戶等人分了銀子,又痛飲一番之後,鄭直這才坐著賀五十的車返回鄭家。


    按照朱千戶等人講的,他作為鄭家男丁確實應該守歲。想著今夜的種種安排,雖然有些不舍,卻不敢質疑。


    不想搖搖晃晃到了中路二院,這裏竟然沒有人了。不由懷疑是不是應該在祖母那邊守歲。剛剛從二門出來,就遠遠的瞅見一個黑影從西邊走了過去,許是天黑,對方沒有瞅見這裏有人。鄭直也看不真切,不過旁的沒看清,那件銀狐皮披風卻清清楚楚。


    想到時才吃年夜飯時,唐奴嬌那嘚瑟模樣,他不由心癢難耐,四下瞅瞅,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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