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鄭直神清氣爽的從錢家翻牆頭出來,回到了得意坊,何景父子還有石東來已經等著了。


    “這是俺們何家五十多年積攢下來的所有秘方和工序。”何景鄭重其事的將一個木匣子送到了鄭直麵前“還望鄭解元莫要嫌棄。”


    “何坊主這是啥話。”鄭直同樣鄭重其事的接過木匣“俺一定會小心妥善使用,況且這工坊日後俺還要多仰仗何坊主還有何老哥。”這也算正式的確定了雙方的關係“石掌櫃,拿章程出來,請何坊主過目。”作為千金買馬骨,何景將會出任新設立的爆竹工坊掌櫃,石東來則任司理,而何濱將會擔任工坊將作大匠。


    何景拱拱手,接過石東來遞過來的文書瞧了瞧,不確定的問“這……”


    正所謂言出必行,何景父子既然給他麵子,他也不會讓人家吃虧“原本講好了是一成,可是何坊主痛快,俺也就不能讓何坊主受委屈。這兩成還望何坊主莫要嫌棄,實在是俺也要分給旁人一些。”


    “豈敢,豈敢。”何濱這次並沒有等何景開口,趕緊道“鄭解元仁義。”


    待入股文契簽訂之後,雙方落座,鄭直也不再隱瞞開始將打算講了出來“縣城這地方原本交通便利,可如今河道改了,這一來一回十多裏,實在太浪費工夫。俺的意思是,工坊直接搬到府城,在那找一塊靠近滹沱河的地方重起爐灶,不曉得何掌櫃咋看?”


    “東家想的沒錯。”何景斟酌片刻道“可是卻忽略了一件事。俺們不是真定人。”


    “嗯?”鄭直一愣“俺們咋不是……”


    “俺講的是俺們不是真定縣人。”何景解釋道“在外俺們雖然是鄉黨,可是鄉黨也有遠近親疏,內外有別。”


    鄭直沉默片刻“對,何掌櫃考慮的對,那不曉得應該在哪?”


    “廉台堡下遊七裏的地方,也有一座軍堡,名為豐屯。”何景行商五十年,不敢講全府走遍,最起碼槁城境內沒有人比他更熟悉,更何況他也早有腹稿“那裏就在滹沱河邊上,因為多次河水從豐屯附近潰堤,所有曆來都是本縣治洪要地。可也正因如此,豐屯周圍砂石遍地,幾無耕地。俺們若是去那裏,第一,沒有田土糾紛,第二,那裏的軍餘也有很多壯勞力,用工的價錢也低。第三,靠近滹沱河,如此進出料都方便。”


    鄭直想了想,雖然他感覺何景如此推介可能還有旁的理由,可依舊當即拍板“就這麽辦。”兩家畢竟剛剛開始合作,他要表現出誠意,同樣的,何景也要為兒孫計“不過廉台堡那邊俺要翻修,所以這炸藥餅越早做出來越好。”


    “東家放心,一會俺就帶著人和工料去廉台堡。”何景立刻給予積極回應“隻是昨日俺跟著石……司理瞅了那火藥餅的威力,隻怕稍有不慎會傷及軍堡土牆。”其實何景講的還含蓄了,畢竟隻一塊火藥餅,昨日就差點把工坊炸沒了。


    “何掌櫃所慮極是,奈何工期不等人。”鄭直故作無奈道“說不得,到時候,還得想法子賠給衛裏些錢,俺們來修複。”


    皇明崇尚‘衙門不可過於修飾,但取門戶牢固、牆壁堅完。’連帶著最近一些年,武臣也受了影響,隻要大門還有圍牆能用,就不讓修,否則就是鋪張浪費。廉台堡的牆都是土牆,已經修了百年了,看上去土得掉渣。鄭直原本就打算借著修繕的機會給他包上青磚。因此,鄭直巴不得把堡牆震壞了。


    何景老而不死是為賊,立刻從對方含混的回答中發現別有內情,也就不再勸。雙方又聊了一會,就起身告辭。鄭直也不挽留,喊來邢老大來介紹給三人“以後老大就負責整個工坊內外周全,還望諸位精誠合作。”


    送走四人後,鄭直看看日頭,帶著龐文宣出城前往碼頭,準備和刁謙延介紹的人麵談。


    之所以如此安排很簡單,相比龐文宣,鄭直對邢老大更放心一點。他還在尋找一個機會,一個除掉龐文宣既解恨,又不會引來齊彥名等人反感的機會。不是要證明他很在乎誰,而是要讓所有人都曉得‘俺給你的,都不一定是你的。’


    槁城城池不大,隻有東西二門,鄭直二人從東門出來後,就直接向北,前往城北的郝莊渡。原本滹沱河舊河道距離縣城隻有一裏,甚至槁城縣城的護城河都是從那裏引得水。可是前年發水,縣城附近這一段河道毀了,滹沱河奪了八裏外的郝莊洶湧而過,城外原本的渡口也就荒廢了。


    之前他也不覺得如何,如今看來碼頭到縣城太遠了,運銀子也不方便。可是讓鄭直再出人出銀子來修複故道,就太高看他了。大不了在碼頭找塊地……


    現實很打臉,來到郝莊渡口後,鄭直就推翻了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無他,這個渡口不大,卻早就屋舍林立。他記得幾個月前從這裏過也沒有這麽繁華。如今再拿地,難不成在碼頭邊緣?那同樣太不安全了。


    約定的酒肆名叫‘一點透’,位置相當不錯,就守著碼頭,隻是不曉得誰取的這麽怪異的名字。這碼頭畢竟形成才兩年,酒肆自然也談不上多麽的精致,不過是用木板簡易搭建的單層平房。一進門,他就看到了在櫃台和人閑聊的刁謙延。雙方見禮之後,鄭直留下龐文宣,跟著對方走進了包間。


    “這位就是孫儒士。”裏邊已經有一位中年人等著了,刁謙延趕忙為雙方介紹。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鄭解元吧?”穿著儒衫,頭戴襆頭的中年相當失禮的起身拱手“本官興王府紀善。”


    鄭直轉身就走,刁謙延急忙追出來,將他拉進隔壁空包間,低聲問鄭直麵前“鄭解元何故如此?”


    “刁儒士怕是不要命了嗎?”鄭直皺眉道“俺還未成親,莫害俺。”


    刁謙延不明所以,甚至以為鄭直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孫懷南剛剛那倨傲的態度“他之前在府裏不過一個庫大使,走了運,才被保舉做了紀善。大字不識幾個,不過一個渾人。解元莫與他一般見識。”


    “這位可不像嘴嚴的。”鄭直看刁謙延也是糊塗的,隻好明言“張嘴閉嘴王府,是怕旁人不曉得俺們在做啥?”


    “對對對。”刁謙延趕緊道“解元稍待,俺去給這渾人講明。”


    鄭直不過給那個姓孫的一個下馬威,落座之後,打開五十文的折扇扇了起來。他不是拿不出好的扇子,畢竟鄭禃的喪事是他辦的。關鍵不合適,一來太招搖,二來顯得不倫不類的。


    正無所事事間,傳來的敲門聲,片刻後,一個風姿綽綽的女人端著托盤走了進來“客官久等了。”


    鄭直不置可否,任憑對方將托盤裏的水果和茶點放下“客官是第一次來本店?”


    鄭直看了眼對方“這不是俺朋友點的?”


    “刁主文如今可顧不上。”女人笑容嫵媚“這是本店招待客官的。”


    鄭直點點頭“多謝了。”


    “客官何必拒人千裏。”女人自報家門“奴是這裏的店東,叫尹香玉,客官可要多照顧一下奴的買賣。”


    鄭直笑笑“尹店東說笑了,這裏人來人往,哪裏還用俺一個窮書生照顧。”


    尹香玉看鄭直不接招,隻好悻悻然退了出去。


    鄭直看著一桌水果還有茶水,搖搖頭。他不是不想吃,而是不敢吃。萍水相逢,突然冒出這麽一個眼睛放光的女人,誰曉得是禍是福?


    好在不多時,刁謙延走了進來,再次邀請鄭直去隔壁一敘。


    這次孫紀善收斂了很多,雖然臉色難看,卻沒有之前那麽目中無人了“俺這有一堆東西,你要啥?”


    “二位慢慢聊。”刁謙延有些無語,這連過度都不要了,他隻好插話“俺去讓他們準備些酒菜,待一會俺們多吃幾杯。”顯然不想多聽。


    鄭直對此人的掩耳盜鈴弄得也沒脾氣,點點頭,待刁謙延離開後才問“你總得告訴俺,你究竟有啥啊。”


    “瑞穀是不成的。”孫紀善想了想“俺這裏有土豆,山藥,辣椒,煙葉,花椒,棒子,甘蔗。”


    “棒子?”鄭直聽著稀奇,那東西不是拽一根樹枝剝了皮就成了?


    “就曉得你會這麽問。”孫紀善撇撇嘴,拿過一旁的褡褳,拽出一根金黃色的小短棒遞給鄭直“嚐嚐,這東西可以磨成麵,熬粥最好了。”


    鄭直不動聲色的用左手的戒指刺了一下“這東西能吃?”


    “你嚐嚐,頂餓。”孫紀善催促道“又死不了,你怕啥?吃吧,可香了。”


    鄭直點點頭,用餘光掃了眼戒指,這才大著膽子拿起一根棒子啃了嘴,慢慢咀嚼起來。


    “咋樣?”孫紀善笑著問“好吃吧?”


    鄭直細細品味,香甜軟糯,顆粒飽滿,口感細膩有嚼勁“要多少?”


    “二百兩銀子,俺給你一船。”孫紀善立刻開價。


    鄭直一邊繼續咀嚼一邊問“你的甘蔗咋賣?”


    “那東西,俺就是帶著當零嘴的,沒多少。”孫紀善直接道“五兩銀子都給你。”


    鄭直無語了,做大買賣的,連五兩銀子都不放過,卻立刻應了。


    “有糖不?”糖是好東西,那個趙碧惠就會糖的提純。雖然人死了,具體法子沒人曉得了,可是旁人根據搜羅來的隻言片語,也提高了純度。關鍵這東西也在兩次爆炸中出現了。


    “有啊。”孫紀善眼睛一亮“俺這有綿砂糖,最正宗的花旗國弄過來的,你要多少?”一邊介紹,一邊從褡褳裏拿出了一個小紙包遞給鄭直。


    鄭直放下棒子,伸手接過紙包打開瞅了瞅。比趙碧惠做出來的糖還要白,顆粒還要均勻。拿起一些放進嘴裏,軟軟的,甜甜的,難怪叫綿砂糖“你有多少?俺都要。”


    “一口價,三個倉,俺要五,八百兩……”孫紀善獅子大開口。


    “你還有辣椒?”鄭直避而不答。


    “對啊。”孫紀善也不在意,索性將褡褳裏的東西都拿了出來“你也別套俺話,俺這些原本是要弄去京師大賺一筆的。畢竟府裏上上下下都等著呢,合適你就要,不合適俺再找人。”


    鄭直不動聲色的盤算開來,據刁謙延講,興王府一共有四條船。因為上半年直隸連續出了多宗大案,朝廷下了旨意,最近治安有所好轉……一個親王的貢使隊伍死光了,會不會太紮眼“你的東西俺都要了,開價吧。”


    “……”孫紀善一愣,確信沒聽錯,大喜“痛快,痛快,俺孫懷南自從出了京,就沒瞅見公子這麽痛快的……”


    “足下是孫懷南?”鄭直一愣“敢問興府有幾位孫懷南?”他記得王鍾講過,那個孫懷南是右長史啊。


    “就俺一個啊。”孫紀善好奇的追問“解元曉得俺?”他雖然不通文墨,可是跟著一幫窮酸待了這麽多年,也曉得‘足下’啥意思。


    “俺叫鄭直,肥羊坊是俺的店。”鄭直拱手。他之所以要拿鄭禃做擋箭牌,很簡單,肥羊坊自從開張以後,一直大量采購辣椒。之前他從沒有關心過具體的進貨流程,隻曉得是湖廣。如今看了孫懷南的那些樣品,還有王鍾講的,這才開口試探。


    “啥?”孫懷南一聽站了起來,又尷尬的坐下“這事鬧得,俺記得江東主不是講你是廣西人嗎?”事實上,他如今出售的物資裏,有一部分就是肥羊坊訂購的。因為實在著急趕路,孫懷南才決定把貨主的東西給私自賣了,本來打算入京之後編個理由搪塞,不想遇到正主了。


    “那是掩人耳目。”鄭直一聽江東主,立刻想到了肥羊坊賬冊中的一個供貨商,江大水,湖廣安陸州人,果然對上了。含糊回了一句“既然是老朋友,那俺也不回嘴了,孫東主講啥是啥。”他瞧出來了,這個孫懷南好虛名。


    “豪爽,不愧是俺們直隸的這個。”孫懷南立刻豎起大拇指“解元痛快,俺也不藏著掖著,所有東西一共六百兩都拿走。”


    鄭直不由咋舌,這位的兄弟這麽值錢?那些東西的利潤到底多大啊“那不行。剛剛講的光棒子和綿砂糖就一千兩……”


    “那是給外人,俺們是兄弟。”孫懷南想都不想,一錘定音“俺隻要不賠本,啥都行。”


    “那不行。”鄭直卻不答應“如此,孫兄太吃虧了。做買賣,當然要雙……贏,對,雙贏才能開開心心。這麽著,孫兄吃點虧,讓讓俺,你的所有東西,兩千兩,俺都要了。”他這麽做當然是有計較,別的不講,那綿砂糖三倉就絕對值這個價。


    孫懷南一拍桌子“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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