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卿沒有起身,仍在整理筆記。忽然間不遠處起了動靜,虎斑奶貓橫衝直撞跑了過來,背後緊緊綴著兩條黑影,三隻奶貓打打鬧鬧,像陣小旋風似的刮過教室,引起了不少同學不滿叫聲。李仲卿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抬頭剛想往那邊看,就在這時虎斑奶貓猛地撞到了他的腿上,他跟雙胞胎打鬧著沒看路, “對不起” 撞得暈頭昏腦地虎斑奶貓連忙道歉,但一扭頭看到是李仲卿,他臉上的笑一下子沒了,嘟嘟囔囔不知嘀咕了什麽,也沒了鬧勁,頂開孟買奶貓兄弟,沒精打采地出了嗎。 “抱歉呀仲卿。” “樂遊這家夥就是幼稚,你別理他。” 兩隻黑貓你一言我一語:“一起回宿舍嗎?” “我去圖書館。” 李仲卿頷首,拍掉褲腿沾著的毛,神情冷淡疏離。等到雙胞胎也走了以後,教室裏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他一個人。李仲卿翻開筆記本,筆尖劃過紙麵上的唰唰聲綿密輕柔,聽起來格外舒服。但他隻寫了兩句話就停下,如有所感望向窗邊。 窗外夏日正好,樹影婆娑,卻沒有人影。 另一邊,喬雙鯉離開教學樓後繞路實踐樓後的小樹林,人工湖閃爍著粼粼波光,重建後的特戰基本保持原貌,坐在湖邊長椅上,喬雙鯉還記得這裏。剛入學時他跟封宇舟兩人在這裏,因為擔心被退學而惴惴不安,聊了很久。後來喬雙鯉才知道,原來沈逸飛也差點因為世界耳的原因被退學。 沈逸飛。 喬雙鯉內心百味雜陳。 他在李仲卿上看到了沈逸飛的影子,但就連孤獨特質的沈逸飛,一開始都沒有如此拒人於千裏之外。 喬雙鯉一直在觀察李仲卿,獨來獨往,從不合群,和舍友們相處也十分生分。他將自己和別人隔離開來,顯得非常孤僻冷漠。每天最常去的地方除了教室以外,就是圖書館。喬雙鯉認為那天在道觀拒絕後,私下裏李仲卿應該會去找他。 對,經過深思熟慮後,喬雙鯉婉拒了李家的要求。 但他拒絕的並不堅決,與其說是拒絕,不如說是給了彼此一個觀察緩衝期。 “半折耳和‘貓薄荷’毒品,無論哪一樣都不可小覷。就連我也完全沒有把握。” 當時的喬雙鯉坦然道:“與其以後痛苦,現在剝離火種,做一個普通人,可能才是最好的辦法。” 貓薄荷針對獵殺者,半折耳也是,隻要李仲卿選擇做回普通人,那難題將迎刃而解,起碼能解決一大部分。 “但你們來找到童校長,找到我,就說明你沒有選擇它。” 喬雙鯉看向李仲卿,目光深深望向他的眼底:“折耳是一條非常,非常艱難的路。更不用說你還需要戒毒。仲卿,所有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必須要確認,你有能夠堅持下來的毅力與韌性,能走上這條屬於獵殺者的道路。” “否則的話我收你為徒,反倒是害你。” 喬雙鯉確實是這樣想的,李仲卿的情況和他自己不同。喬雙鯉失去父母,再沒有家庭,除了特戰以外他別無可選。但李仲卿不一樣,他的火種被改造,是盜火者人工‘造’出來的半折耳。隻要他還活著,還是獵殺者,盜火者們絕不會善罷甘休,李仲卿一輩子都難得安寧。 剝離火種,變成普通人是李仲卿最好的出路。李家的勢力範圍也主要在普通人圈裏,能讓他一輩子豐衣足食。 以前喬雙鯉不明白,為什麽在知道他是折耳後,顧臨安勸他退學。但現在,看到李仲卿時,喬雙鯉隱隱理解了顧隊當時的心情。 人這一生隻能活一次,是選擇精彩刺激的生活,還是選擇平平淡淡的幸福。 顧臨安身經百戰,無數次險死還生,當然知道這種精彩刺激的背後隱藏著多大危險。很多普通人渴望力量,甚至不惜代價勾結盜火者,就是羨慕獵殺者的強大。殊不知他們費盡心思要甩脫的平凡普通,卻是無數獵殺者一輩子都享受不到的。 少年征戰,馬革裹屍。 越是強大的獵殺者肩上壓著的擔子越重,這是尋常人難以想象的。他們是禁區和人間的最後一道防線,一旦撐不住,那人類將迎來毀滅性打擊。積年累月下,獵殺者的心理壓力是最大的,像九局和軍部等組織,都配備了最專業的心理谘詢師團體。即便如此,在戰場上火種反噬的,患空心症的,比比皆是。 看見恐怖,方知恐怖是恐怖。無知是福並不是一句虛話。 喬雙鯉有許多話想勸李仲卿,但當他和少年的眼瞳對上時,那些話就全都湮滅在喬雙鯉的喉間。李仲卿眼中的執拗,讓他禁不住想起自己。 於是現在就成了現在的局麵。 以半個月考察期為限,喬雙鯉和李仲卿之間展開了一場拉鋸戰。 隻是眼看著一周過去,考察期也過去了一半,李仲卿卻仍是每天正常上課,完成作業,去圖書館看書。比喬雙鯉想象中的更冷靜,也更能沉得住氣。 現在的小孩真是倔得很。 喬雙鯉心中感歎,冷不丁他站起來轉身,眼疾手快從長椅背後冬青叢裏拎出來兩隻奶貓。一手一個,一模一樣。 “都怪你剛才非要撓癢才露了餡。” 雙胞胎弟弟埋怨。 “咱們本來就瞞不過喬教授。” 雙胞胎哥哥無所謂道,他弓起身做了個高難度動作,還試圖用後爪來撓自己下巴。喬雙鯉一拎一抖,兩隻奶貓瞬間乖乖蜷起身體,老實了。 “跟了我一路,嗯?” 喬雙鯉板起臉,毫不留情批評:“斐同光,斐同浩,多麽拙劣的潛行,0分!如果我是敵人你們早就死了,這一科你們修的都不及格,下午我去和劉濱老師說,你們倆的潛行課程要重修。” 被劈頭蓋臉一頓訓,兩隻奶貓終於蔫吧了。 “喬教授我們錯了。” 雙胞胎哥哥斐同光老實認錯。 “喬教授我們錯了……但其實我和哥有事要告訴你。” 費同浩眼珠一轉,義正言辭打起了小報告:“教授你看到了,仲卿他這個人比較孤僻,不太合群。” “鄒樂遊其實隻是有點小嫉妒,仲卿他成了您的學生而已,過兩天就好了。但班上其他人也態度冷淡,就是仲卿他故意這樣做的了。” “哦?” 喬雙鯉挑眉,反問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雙胞胎卡了個殼,先是麵麵相覷,然後異口同聲道:“他不想傷害到我們。” 聽到這個答案,喬雙鯉不動聲色。斐同光費同浩兩兄弟果然覺察到了,畢竟他們是這屆學生裏唯二擁有s級特質的學生。半折耳和折耳不同,是喪心病狂的盜火者改造火種得來的產物。王前輩曾經端了盜火者南方總部,獲得了不少罕為人知的消息,現在能和發生在李仲卿身上的事聯係起來。 盜火者農部分支下,擁有數家非法人體實驗室。其中最大的人體實驗室並不在中國,而在國外。前前後後數十年,無數少年獵殺者死在了慘無人道的實驗中,絕大多數都是當地的土著居民。沒人知道盜火者究竟在進行什麽實驗,這些年來隻有極少數的新型毒品流落出來。 但現在看來,它們很可能都是實驗的副產品。這個隱秘實驗做了這麽多年,目前已知的隻有經過聖靈會潦草改造的李仲卿活了下來,並成為半成品。這恐怕和李仲卿的火種脫不了關係。 如果喬雙鯉和童校長等人沒預料錯,李仲卿擁有的火焰特質應該非常強大,才能扛過毒品和改造,但它還畢竟沒有發育完全,連初燃都沒有過,才讓李仲卿維持在這種半折耳的狀態。 也因為這樣李仲卿遲遲不能初燃。一旦失去了火種的壓製,他會變成什麽樣子誰也不敢去賭。 他的初燃儀式,唯有在絕對強大力量的掌控壓製下才能進行。 “喬教授,仲卿他這一周沒在宿舍睡過覺。” 斐同光憂心忡忡。 “我猜他應該就沒睡過覺,周四我起得早正好碰到他回來,身上還帶著水汽。” 斐同浩說的更仔細:“喬教授,仲卿他不應該這麽久都初燃不了的,他現在狀態很不好。” “李仲卿沒有跟老師教授們說過,想瞞過我們。但也就鄒樂遊那個呆子心不在這,否則的話就連他也能發現。老師,你帶仲卿去醫院看看吧。” “火種要是出了問題,拖延可就晚了。” “我知道了。” 喬雙鯉頷首,把他們放回到地上:“回宿舍吧,這件事我會盡快解決。” 深夜,湖畔。 夜空中籠著薄薄雲層,遮住了月亮和繁星,沒有路燈的地方黑暗到伸手不見五指。 當夜色最深沉的時候,一個瘦削身影出現在湖邊,邁著緩慢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湖中走去。第375章 他是誰 一直到湖水沒過胸膛,那人才停下,不再繼續前行,湖麵上蕩起的波紋也漸漸平息下來。 山間的湖水即使在夏日也刻骨寒涼,尤其是在夜晚。但是那個人影在湖中停留了一刻鍾都沒有動彈,這讓藏在湖邊灌木叢中的喬雙鯉眉心緊鎖 天知道他剛才差點就衝出去把人撈回來了,要不是知道李仲卿每晚都出來,喬雙鯉想弄清他到底在做什麽,這種疑似‘投湖自盡’的舉動不管是真是假,他絕對會阻止這種事的發生。 現在看到李仲卿停在湖中,大半身體都浸泡在湖水下,喬雙鯉緊繃的神經略鬆了鬆,卻又陷入更深的疑惑。 每晚都避開其他人出來泡冷水?這到底是為什麽。 李仲卿渾身發燙,即便將全身都浸入到湖水裏,他也感受不到湖水的寒冷。隻是剛才那仿佛要將他焚燒殆盡的熱度降下來了,隻餘下從體內向外蔓延出來的痛癢感。都說痛到刺骨,其實癢也可刺骨,比疼痛更加難以忍受,仿佛有羽毛碎屑進入到了血管裏,潛藏在皮膚下,不停騷動。 李仲卿雙手緊握,渾身肌肉繃緊,耗盡全部的自製力才控製住自己的手,讓它們不去抓撓皮膚。癢,太癢了,是那種讓人想撕開皮膚,抓出內髒的痛癢。癢到極致時李仲卿猛地紮進湖水裏,任由冰冷湖水將他淹沒。半晌才重新露出水麵。 癢感褪去些許,讓人能夠忍受。但這隻是暫時的退縮,很快就要卷土重來。李仲卿撩起頭發,雙眼緊閉,神情依舊冷靜平淡如初。貓薄荷的毒使人上癮,對貓態獵殺者最為致命。隻要保持人形,李仲卿就有信心保持理智。 不能初燃,不能變化貓態,有火種的問題,也有李仲卿自身的抗拒克製。 火種裏泛起癢感,好像有小蟲鑽進體內,肆無忌憚地噬咬攀爬,一口口咬在他的火種上,向內腐蝕。李仲卿精神緊繃,手指克製不住地張開又緊緊攥住,趁著還有理智,他用牙咬著早準備好的繩子將自己雙手牢牢綁在一起,下一刻無法遏製的熱度再次席卷而來。 在熾熱和深入骨髓的痛癢裏掙紮,李仲卿的臉上終於露出一抹痛苦。眼前畫麵模糊,本能升起的渴感讓他口幹舌燥,誘引他繼續前往湖中更深處。耳邊幻聽般響起輕柔誘導的聲音。 你快要撐不住了。 隻要釋放火焰,變出擬態,這種痛苦就會消散。你會非常舒服,非常非常舒服。 不要壓製自己,遵從本心。這裏沒有別人,為什麽不稍微放縱一下呢,沒有人會知道。隻是一小會。 …… 李仲卿神情沒有任何變化,貓薄荷最可怕之處,就是你在被欲望痛苦折磨到極致時,頭腦仍舊是清晰的。自己撐不過去做出的選擇,讓人能更快墮落。但也多虧了頭腦的清醒,讓李仲卿仍能保持冷靜。就連喬雙鯉也不知道,他在來特戰之前,主動請求去戒毒所呆了一個月。 親眼看到了吸毒者犯毒癮時的醜態,看到他們痛哭流涕,知道了無數戒毒者在離開戒毒所後不久,就又重新開始複吸。李仲卿在心裏給自己劃出一條底線來。 不能向欲望屈服,不能跨過底線半步。這種事情隻要心中有半點僥幸,有一次就會衍生出之後的無數次。 現在隻是毒癮而已,半折耳所謂的純粹化還沒有冒出苗頭,他絕不允許自己放棄。 今夜的毒癮格外猛烈,熱度和癢感反反複複,大半夜後才總算消散,重新潛伏進他的骨血中。李仲卿疲憊睜開眼,這時候他才感受到湖水冰冷,從骨子裏漫出的虛弱感讓他被湖水凍得渾身打顫。 垂頭站在原地緩了緩,李仲卿勉強打起精神,轉身想要往湖邊走。卻沒想到腿一軟,少年身影消失。被湖水淹沒,李仲卿下意識想伸手站穩,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剛才就綁在了一起,無處借力。 毒癮的折磨令他反應力和思維清醒程度大幅度降低,此刻被水淹沒,理智告訴李仲卿應當沉著冷靜,解開捆著手腕的繩子自救。但從內心深處泛起的疲憊卻讓他一瞬間想要停下了掙紮,任由自己沉沒。 喬教授說的對。 李仲卿自嘲地想。 毒癮將伴隨他一生,還沒有算上半折耳的純粹化。他的一生在任何人看來都已經毀了大半,隻有他自己還執拗不肯認輸。 怎麽能認輸。 李仲卿開始掙紮,努力想要解開繩子,浮出水麵。但窒息感攥緊肺葉,他張開口,吐出一兩個泡泡,大腦因為缺氧而昏沉。沒有人知道他來這裏,沒人能救他,天地那麽大,隻有他獨自一人。被水淹沒的恐懼感和極致孤獨感,讓他神誌漸漸昏沉。 嘩啦! 水聲響起,身後突然傳來一股支撐力,將李仲卿猛地抱出水力。終於能重新呼吸的李仲卿劇烈咳嗽,吐出許多水,狼狽至極。半晌他終於緩過勁來,才覺察到背後力道不輕不重的拍打,帶了安撫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