鑿子是齊王命人預備的金剛鑿,尖利無比,削鐵如泥。然而她接著往那塊烏石板上繼續使勁,進展變得隻如烏龜爬。


    想起齊王那句謀事在人,唐糖忍了忍,繼續奮力鑿。聰明的懶人最不肯用的辦法,才是絕不會失手的好辦法。


    太陽快要落下去的時候,烏龜爬有了回報。唐糖終於鑿透了那塊厚厚的石板,有木屑飛濺在她的眼睛裏。


    唐糖記得下來的時候還是晨間,然而此刻,崖底望見的夕光很刺目。


    不過天色旋即就暗沉了下去。眼睛依舊生疼痛,唐糖翻出水囊來衝洗,因為身子倒掛,她洗著眼睛,一些水不慎流進了鼻腔。她伸手捏了捏,鼻子竟是異樣酸澀,唐糖驀地頓住了……


    那個人,這會兒身在西京了罷?


    唐糖伸手抹一抹掛了滿臉的水珠,猛覺得手掌心亦有刺痛之感,昏暗夜色裏,隱約可見手心那一層密密血泡,因為半數已然磨破,遇見鹹味的水,便火辣辣地生痛。


    這一痛淚便愈發洶湧,唐糖又抹一把,一時間血淚都難分。


    她並非委屈,隻覺得自己是個誰都對不住的混賬罷了。


    幸好世間一切在那人淡漠的眼中全都不值一提,迅速地遺忘一個混賬,對他而言,應該毫不艱難罷。


    **


    本以為再接再厲,鑿穿木板就可直抵墓穴。結果卻簡直要將她被逼瘋,當初建造此處的工匠簡直是個心思縝密的瘋子,木板之下,猶鋪就一層鐵板。


    唐糖狠狠砸了砸那塊鐵板,側耳傾聽,那一頭隱約有簌簌落落的聲響,聽起來又脆又硬。


    都耗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當然再接再厲接著鑿。


    直到第二個白天過去,唐糖就著將黑未黑的夜色,終於欣喜地將手探入了那個窟窿。她伸頭往裏喚了一聲,然而聽不見一點回聲,卻有凜冽的寒意由那個窟窿幽幽泛出,陰風裏帶著腐朽潮濕的氣味。


    那個墓穴的建造者大約從未想過,日後會有一個單槍匹馬的傻賊來到此間,夜以繼日,偏生用世間最執著笨拙的法子,一鑿一鑿,鑿穿他布下的堅硬防線。


    片刻之後,唐糖摸到了墓室森冷堅硬的牆壁,牆麵是用冰砌成的。


    **


    因為鑿出的窟窿還不足以令唐糖全身通過,她不得不繼續奮戰了一個整日,直到第三個黑夜到來,她才得以正式躍入這間冰室。


    火把在冰室之中極不好用,稍稍烤上一烤,頭上就會有大片的水花砸落,落在身上侵透衣衫,刺骨生寒。


    唐糖隻敢點一支蠟燭,就著微弱的光線環視四周,這應當就是墓室的門廳所在。


    明瑜大長公主死後迎接訪客的方式極其獨特,大廳的中央並非鏹池,亦不是傳統墓穴中的釘板,而是一塊刀鋒密布的巨型冰塊。


    唐糖摒息去分辨那些掛在尖利刀鋒之上的模糊形狀,終於分辨出那些或黯紅或已然墨黑的可怖碎冰,正是那些自翻板跌入墓室的不速之客。


    **


    唐糖自認不是膽小之人,然而她三天未眠,麵對眼前此景,不免還是有些惡心腿軟。她背轉身,輕輕靠著冰冷潮濕的牆,勉力抽出袖中羊皮卷來對照。


    據齊王透露,這個公主墓至今還無一個活人走出去過,這張羊皮卷隻是建造者當初繪製藍圖時,為有心人默記,偷繪於其上的。


    故而這個羊皮卷隻作參考之用,墓穴中許多細節,或被建造者所保留,又或許後來改得麵目全非,這都是不可知的事情。


    唐糖辨認出自己所在的位置,正處於圖中所繪那個迷宮墓殿的上方。


    至於如何下去……睡意漫漫襲來,唐糖知道不該在苦寒冰室裏入睡,她強擰一把手臂,手執蠟燭,蹲身去尋可能埋於地下的墓殿機關。


    燭火映照下,唐糖發現地下的冰麵也並不平整,整間墓廳的地板,竟是由無數枚緊密鑲嵌的大小冰齒輪扣咬而成。


    這樣的構建確然精妙,不過唐糖小時就曾在古書之中讀到過,知道應該如何應對。於是她循著它們之間相合相依的路徑,去尋找冰輪之間傳送和製約的關係。


    然而尋了數丈之遠,她卻發現製動全局的那枚主輪,根本就藏於主廳翻板之下的刀鋒叢中!


    那一小片刀鋒被她鋸落之後,順帶亦撲簌落了好幾塊碎骨碎肉,縱是它們凍成了冰,那股血腥之氣依舊撲鼻而來。


    唐糖別開眼睛,掩鼻去撥那個冰齒輪。


    怎奈力道根本不夠,冰輪隻微動了動,腳下格局未曾稍改,掛於旁側刀鋒上那些雜碎卻繼而撲簌落了幾件下來。


    唐糖隻得以雙手去轉那隻主輪,不料左手剛探去一撈,竟撈到了一隻凍了冰的耳朵。


    因為惡心到了無以複加,她幹脆發了狠勁,奮全身之力而上,那隻主輪終於緩緩而動,腳下相咬合的所有冰齒輪亦隨即聯動起來。


    唐糖的小臂被鋸鈍了的刀片磨得血肉模糊,陰冷的空氣裏,混雜著各種腥味。


    一丈遠的冰麵上,慢慢洞開了一處豁口。


    她生怕地麵另有暗器,貼著冰麵匍匐而去,然而方行了半丈之遠,那個豁口卻悄悄合攏了,最後以致於消失不見。轉頭再看那枚冰輪,也已然還原到了最初的樣子。


    唐糖回頭又去轉那冰輪,怎奈回回都不及返身,眼睜睜望著那個豁口再次合攏。


    就這樣耗了總有幾十回合,最快的那一回,唐糖以一隻扳手卡住主輪,須臾間她的衣袖都已然觸及了那個豁口的邊緣,卻因扳手為起冰輪碾落,最後一次眼望它消失。


    唐糖算算時辰,現在已經是第四天了。早知如此,她就不該硬著頭皮隻身下來,哪怕問齊王要一個小卒當幫手,這會兒也不至為一件那麽無稽的事情在這兒奮戰。


    她本想著此來無歸,很不願拉個無辜的人作墊背。


    絕望連同困意一並襲來,此際她一著急,狠掐了一把腰……腰間的工具囊袋當啷墜地,那枚晉雲鎮鐵匠鋪所得之馬蹄鑰匙……正巧滾落在了冰麵上。


    主輪之下,尚且零星落著許多散碎之物,唐糖強忍惡心,將那些凍了冰的雜碎一一撥撿開去,在那隻暗緋色的冰手之下,她終於找見了一個馬蹄型的凹槽。


    齊王憑什麽肯定此間無人來過?


    馬蹄匙乃是晉雲山的鐵匠當日新造,然而將它放入凹槽,卻根本毫厘無差,有如定做。


    並且這樣一來,這枚鑰匙恰好鉗製住了主輪的反轉,那個豁口敞開了。


    **


    唐糖燃起一柱信香,一來用於計算時辰,二來也方便在困極了的時候燙醒自己。


    順利下到下層之後,唐糖終於親眼看到了羊皮卷上的真相。


    真相在微渺的燭光裏,依然格外震撼。


    眼前的墓室竟是數不勝數,而每一間都以懸停的方式逗留片刻,隨後便會再次投入無盡變換之中。唐糖計算了數回,確認每隔三分之一柱信香的樣子,它們便會完成一次變幻。


    隻是這齊王預備的信香,氣味何以……唐糖已經無法專心投入迷宮的計算,腦袋暈暈乎乎,連眼皮子都粘作一處,信香滾燙的刺痛感早失了效用。


    她憑著最後一絲神智,一頭栽入某扇門內……


    **


    睡得不知時日,朦朧間竟覺得很安心,還以為是躺在遂州紀宅客房的溫暖臥榻上。她不是已經離開了那個地方?


    唐糖翻了個身,覺得身下好像有東西……硌著,她迷迷糊糊觸了觸,有些渾然不解,卻很快發現腰間也被什麽纏得死緊。


    此前她入公主墓,而後闖冰輪陣下到二層,她帶的水和幹糧早已瀕臨盡頭,然而她才入迷宮就已經困極,現在當是躺在……


    那數不盡的墓室裏的棺槨,而棺槨內……她緩緩探去腰間,摸到了一隻手!


    唐糖驚跳起來,這一刻她才真正醒了,卻早已麵無人色。


    不過她很快再次頓住了,屋內的空氣雖是冰的,她周身上下一點都不冷,方才纏於腰間的那隻手……明明很溫熱。


    她猶疑著回頭看,她以為自己睡了很久,然而分明應該被她夾於指尖的那柱信香,此刻居然好端端插在牆縫裏,依然忽明忽滅。


    唐糖俯身,想要再次觸到方才那隻手,竟尋不見了。


    黑暗中有人“哼”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紀二:抱著睡什麽的……


    第39章 九宮陣


    那個人起了身。


    室內的空氣愈發冰涼,唐糖本來被捂熱的身子很快冷卻下來。那人離她不過兩步之遙,她當然極想走過去,終是強忍了忍,站穩沒動。


    “……大人如何進來的?”


    “哼。”


    熱淚砸在底下的冰麵,時不時發出“嗶剝”的細小爆裂聲:“大人不要這個樣子,您不能留在這個地方。”


    “噢?”


    “……我送您出去。”唐糖抹抹淚,一把拖起他的手就欲往外走,卻發現正前方根本是一道冰冷的牆。


    她疑惑地去四壁探了一周,這一間墓室不大,方才她大約真是臥在中間的那具棺槨裏,並且被人用全身的溫度暖著……


    然而這間墓室,真的沒有門。


    唐糖望望那柱信香,了然歎了口氣:“那就再等一會兒。”


    屋子裏愈來愈冷,身處其間,儼然就像泡在冰水之中,她抱緊了雙臂。


    “過來。”


    唐糖沒動。


    “你跑來就是打算把自己凍死在這兒的?”


    唐糖扭捏挪了兩步:“不是。”


    紀理伸臂一勾,想要將凍得有些哆嗦的人圈回懷中,唐糖偏生往後一躲。


    “怎麽?”


    “大人若是從上麵下來,應該看到上麵那些……誒,我整個人都髒兮兮的。”


    “你指的是那些碎屍?”


    “……”


    “哼,笨成這樣。”


    “呃?”


    “這時候原該撒嬌告訴我你早嚇得魂不附體了。”說完不管不顧,一把摟了過來,摟緊還揉了揉,這下唐糖從頭到腳連同耳朵根統統熱了。


    “魂不附體的是大人您罷。”


    “既是知道,竟不知好生安撫一番大人我。”


    唐糖抹抹淚,有些想笑,手稍頓了頓終於回抱上去:“呀……大人身上披了張羊皮啊,怪不得很暖。”


    “哼。”


    “大人跑來這裏,可曾想過爺爺……”


    “你可曾想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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