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紀方隻好試圖轉勸:“要不,二爺將這勞什子砸了罷?毀盒子事小,裏頭的物件取將出來,才最是緊要。”


    紀理冷笑:“談何容易?此類消息盒子,多安有極厲害自毀機關,毀之容易,卻多半一毀俱毀,一無所獲事小,哼,你就不怕到時你、我、這幢屋子,全數點作廢墟?”


    紀方嚇得不輕:“二爺當真?”


    紀理自知言過其實,又絕不肯明著承認,隻道:“總之不可兒戲。擺弄此物不慎,雙手盡毀之人,也不是沒有。”


    紀方偷眼看二爺沉著臉的別扭樣子,又瞅瞅桌上瓷盒,他固然對這看似不起眼的利器有幾分懼怕,心中卻是了然一半。


    卻聽紀理還在道:“故而你與林步清,也當離書房越遠越好。”


    紀方趁機笑歎:“原來二爺不是不信人家,卻是舍不得糖糖犯險。”


    紀理一時結舌,隻得冷哼一聲:“編排夠了麽?”繼而埋首讀他的機巧之書。


    紀方見他並無惱意,趁勢往袖袋之中取出一個紙卷來,平鋪送至紀理眼前:“二爺您看。”


    紀理擱下書冊,翻了翻眼前這遝圖紙,眼睛再挪不開,麵色凝滯了。


    這正是紀方那日所得中的數張,唐糖尚且未曾摸過瓷盒,然而十餘張紙上,她至少設想了六七種在瓷盒之中可作的機巧設計,構思之精妙,紀方自問外行隻能看個半懂,卻依舊是歎為觀止。


    待紀理將那些圖畫一頁一頁細細閱畢,抬眼再望紀方,那裏便隻剩下了涼意:“此為何人所作?”


    紀方陪著小心:“您應當看出來了罷?”


    紀理將手中圖紙一摔,目中寒意更盛:“我是如何囑咐你的?”


    紀方不緊不慢:“二爺明察。這些畫雖為糖糖所作,卻係老奴無意之中截到的廢紙。”而後才將當日魏升鑒到訪,老太爺如何差遣唐糖去往前廳,唐糖是如何同爺爺複命,老爺子跟前,唐糖又是如何有所不言,對紀理極盡維護……一樁一件,娓娓稟明。


    紀方一邊察看紀理麵色變化,一邊小心詢問:“二爺,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說……”


    紀理冷嘲熱諷:“你幾時將我放在了眼裏?不當做的,怕都早已做盡了……”


    紀方性子沉穩收斂,內心著實不願激怒府上這位別扭二爺,可連日來,他自己的心思亦被這青花瓷盒絆著。二爺如此著緊此物,會不會連同三爺遇害之謎,亦著落在裏頭?


    “二爺,糖糖必也是想為三爺盡些心意罷了。您即便不肯糖糖這個心願,也求您顧念著三爺……”紀方悄望紀理臉色,卻見他麵色一派如常,一雙眼睛別開去,隻盯著窗外月色。


    “二爺?”


    紀理嘴角輕撇,將桌上那堆紙輕輕一推:“小兒塗鴉,一派胡鬧。”


    紀方聽他這般口氣,心中實在好笑。二爺誇讚他人,從來就不肯言明,糖糖能有他這麽一句,顯然已是得了他的十分肯定。


    於是順著他的話,忍笑催促:“不如就容她胡鬧看看?二爺,趁這夜未深濃,月色亦正好,您不如放下架子,趕緊拿了東西,過去請教去罷。”


    紀方如意算盤打得好,想著興許被他今夜這麽一撮合,二爺從此便不用可憐巴巴夜宿於此了。


    誰知紀理端坐著紋絲不動,架子擺了個十足,倒像是一心盼著事情不成似的:“哼,唐小姐不是一向最惦記我這書房?”


    作者有話要說:  大綱菌v:你也知道人家惦記的是你的書房,不是你


    第7章 小娃娃


    這幾日的夜間,習習有風,恰是那種將將入夏,又未曾真正熱起來的和順天。


    風色溫柔的日子,便是難得的好眠日子。


    唐糖卻堪堪睡意全無。


    因為她傍晚在西院請安的時候,恰聽紀方來稟,說是二爺這日下午臨時奉上命出發去了西京公幹,派人傳了話回來,須得後日晚間方能歸京。


    紀老爺子一聽是西京,知道又是水部的事情,不免氣得再次胸悶氣短一回。唐糖陪著說笑好久,這才緩過來些。


    紀二離京整整兩日,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唐糖求都求不來,如何舍得就這樣死睡過去?


    伸頭去望窗外,此際月已掛在中天,離他歸府隻剩兩日不到的光景了。真正是每個時辰都要珍惜。


    書房本就離得不遠,唐糖摸黑趕到,一摸把門上鎖,嘿嘿笑了。


    紀二防賊,真是愈防愈講究了,門上掛的鎖,竟已有六道之多。


    唐糖很是無奈,紀二此人實在是白頂了這張……絕世聰明善良溫文可親的臉,他根本就是無知透頂。


    這一類頂尋常不過的如意鎖元寶鎖乾坤鎖,莫要說開,就算讓她造一把也容易得很。紀二鎖個門費多少工夫,她唐糖開個鎖,至多也就花這點工夫罷了。麻煩是麻煩點,卻費不了太多氣力。


    紀二平常就是這樣當狗官的?淨幹些損人不利己的勾當,笨死他算了。


    唐糖發間取下一根極細發叉,三下五除二,撇去門上一堆鎖,小心潛進書房,先掌了一盞燈。橫豎紀二不在府上,就算教旁的人撞見了,自己半夜難眠,於是跑來夫君的書房看書,實在也不算個事。


    她提了燈,先將書案後的架子全數掃將一遍,自然無獲。兩天的時間再寬裕,也不夠她將一個書房翻個底朝天,硬找不行,智取才有希望。


    唐糖坐下來,靠著椅背,思量以紀二的性子,究竟會將那個清華盒子置於何處?


    她眼睛掃過紀理書案,案旁堆了一堆書,上方蓋著一張紙。


    唐糖很奇怪以他紀二一貫之潔癖,何以書案旁會堆這麽一堆未歸類的淩亂書冊。那紙她看著倒有幾分熟悉,便探首去望……這正不是她前幾日交與阿步的那張書單?


    她掃了眼書單上勾勾畫畫的那些記號,又側頭瞧瞧那堆書的書脊,不禁笑了。紀二爺也算有心,她要的書,仿佛已然備得七七八八,虧她還故意點了他好多善本,他竟是出奇的大方。


    唐糖發現書單上還寫了許多蠅頭小字,便欲拿來細讀一讀,將那張薄薄書單輕輕一扯……


    書冊與書冊中間,埋的正是那個青花瓷盒。


    **


    唐糖將瓷盒抱在了書案正中,就似捧出一件寶物。


    她急急將燈火撚亮了些,卻不慎被燈煙熏到了眼睛,她隨便揉了兩下,又一瞬不瞬盯了這隻青花瓷盒看。


    看了會又揉眼睛,直將雙眼揉得紅通通,這才掏出塊絲帕來,卻不擦眼睛,隻細細拭那瓷盒,小心輕柔到了極致。


    得來全不費工夫,誰能料想紀二會將如此要緊的物件存於此處?


    那個不告而別之人,留給世間最後的東西,便是此物了。


    青瓷盒四周被清理得纖塵不染,唐糖捏著絲帕又去擦拂底麵,擦到一半時,她忽住了手,卻將瓷盒橫倒,屏息凝神般,閉了眼,探了指端,將底部細細摸了一遍。


    唐糖神情了然,想了想,卻徑直去取腦後發簪。如瀑青絲灑落下來,唐糖全然不理,竟然舉起左臂,握簪在手,瞧瞧簪子,望望左臂,咬咬牙像是要下什麽狠手!


    教那簪尖抵著,那段白藕立時凹陷下去,細白之處,被生生抵出一個紅印來……


    “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了屋子。


    **


    唐糖聞見這聲音,有些恍惚,又有些絕望。


    這人分明全是設計好了的,他是巴不能她犯錯,而後請君入甕,再稟明了老太爺他這孫兒媳婦是如何如何品行不端,好早早請君打包離府。


    想起紀二此前送的那一盒酥……她是太大意了。


    抬眸再看時,紀理不知何時已然立在了書案之前,對著她慘淡一笑:“我一向不知唐小姐竟如此恨我?你不想活了與我無關,何苦汙了我的書房?”


    唐糖隻單手將滿肩亂發稍攏了攏,整頓神色,麵上一派凜然:“誰不想活?”


    紀理以迅疾之速探手,從唐糖手中一把搶出那枚發簪,緊握在手上,聲音狠戾:“這凶器是自何而來?”


    紀方從他身後冒出來,急得滿頭是汗,頻扯紀二袖管。


    紀方一個白天都跪在三爺墳前,拜了又拜,但求三爺在天有靈,念在哥哥不是為的一己私欲,並非故意欺侮糖糖的,萬勿怪罪。


    二爺實在過了,不去虛心懇請,非把小姑娘設計騙到此間,這已然十分不地道。現在又失態若此,再把人家嚇慘了,一會兒倒用什麽來開那瓷盒?


    紀理卻隻當不見,忽而冷哼一記,往後恨恨一拋,將簪子直直丟去了門外,叮鐺之聲尚且可聞。


    唐糖呆呆看著紀二一番動作,他麵上始終繃得有些緊,神情嚴肅戒備,倒像是真的怕唐糖掛在這裏,弄髒他的屋子似的。而唐糖循著燭火去望,一雙寒潭幽深難辨,分不出究竟是失望,還是鄙夷。


    唐糖看看門口,“凶器”掉落的方位,噗嗤一笑,奚落道:“紀大人真是病得不輕,這個時辰恐怕不好請郎中呢。”


    說罷隨手從筆筒裏挑了一根細筆管,很快將披頭亂發綰成個髻,清清爽爽地墜在腦後。


    失態之人終收了那惡狠狠的神情,可淡掃她右臂上那個嫣紅小點,又覺得實在觸目。麵色著實好不起來:“哼,這個時辰,唐小姐仿佛也不當出現在這裏。”


    “我沒工夫理你那許多規矩。”糖糖不耐煩地擺手,又努努嘴,示意紀理看案上,開門見山:“此物想必是三爺遺物,大人對盒發愁,早已琢磨多日了罷,可曾發現什麽玄機?”


    紀理嘴硬得像塊石頭:“不勞唐小姐操心。”


    紀方又急了。


    所幸唐糖渾然不知這是個圈套,正色回:“我操的也不是您紀大人的心。區區小事,大人早當尋我出力才好。”


    紀理冷言譏諷:“唐小姐是何時添的大言不慚的毛病?”


    唐糖被他激得臉都紅了:“我大言不慚,你自己看……”抬眼看紀二那張不屑一顧的欠揍臉,她抓起他的衣襟就是一把,恨恨將他身子揪近了。


    紀理未見過小姑娘這般狠,也是猝不及防,由得她這麽一揪,身子被逼成了這麽一個奇異的態勢:幾乎屈身半俯於書案,不近處打量這隻青瓷盒子,就得近處打量糖糖。


    唐糖一心隻在青瓷盒上,雙手將瓷盒反轉,呈了盒底讓他瞧:“看見了什麽沒有?”


    紀理心無旁騖,掃一眼盒底。盒底光潔平整,釉麵完美,他搖一搖頭,身子倒乖,仍半伏著,一動未動。


    唐糖又示意他伸手,紀理遲疑一瞬,唐糖已然將他的右手指尖附於盒底,又壓了手覆於其上,引著他緩緩移動:“我記得你同周大人學過幾天診脈是罷?你千萬別說話,隻用指尖,慢慢移……”


    紀方連步子都不敢挪,屋子裏靜極了。


    紀理依言隨她做,慢慢地,指尖頓住了。


    指尖之下的感受極細極微,仿有小東西突突跳躍,又似是百蟻輕咬。


    再審視那盒底,卻是依舊光潔無痕,找不見任何印記。


    唐糖隻當他不曾察覺這差異,小手依舊覆於他的手指上,意欲引他去尋。


    “知道了。”紀理垂下眼睛,忽然燙痛般將手指頭猛然一收,又有些無處安置的樣子,毫不自在地垂懸著。


    唐糖被他這麽一抽,亦有些尷尬,隨即了然笑道:“紀方,還不伺候你們二爺擦手。”


    紀理很快回複了那種唇角含譏的神情,起身接過紀方遞來的幹淨手巾,果然細細擦了一個遍。


    唐糖想想方才被他扔了的簪子,簪尖畢竟鈍些,紮起人來怪疼的,便問:“紀大人身邊可有匕首?小刀子也行。”


    紀理疑惑著掃她一眼,紀方生恐再生枝節,十分殷勤地迅速從一旁書架上尋了一柄小彎刀呈上。


    唐糖接過小彎刀,再次提臂,就要生生再次紮下去,毫不心疼的樣子。


    紀理厲聲問:“你這是何意?”


    唐糖兩次被他打斷,無奈垂下彎刀,心平氣和同他解釋:“紀大人,您剛剛也已經摸到了,這個青花瓷盒看起來尋常,它實為一個蠱盒。您真該早些找我來的,這些蠱萬一餓死了,這盒子便當真毀了,你什麽都找不到。”


    “你哪裏知道的這些?”


    唐糖平靜道:“《滇醫鬼記》,是大人看不上的雜書,您書房裏沒有的。別問了,現在也不是問這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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