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斯笑得露出八顆牙齒,聲音在發抖:“還這麽天真嗎,懷力叔叔?那些平民會互相包庇,非常狡猾。兄弟倆能想出這種陰損的招式出逃,那個弟弟也一定已經被安置在他們認為安全的地方。懸賞沒有用。要搜查,挨家挨戶,絕無錯漏地搜查。去編個理由,對他們住的區域方圓五哩進行地毯式的搜查。給搜查隊長裁決權,一旦有隱瞞他行蹤者,當著整條街的人麵,誅殺他的全家。動用多少人力都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絕不允許這條線索從我手中消失,可以做到吧?” 格斯兩眼發光地盯著懷力。懷力有些喘不過氣。格斯上任後一直走的是仁政路線,這突然殘暴的扭轉絕對會為他帶來麻煩……光是國王派到他身邊來的間諜打他的小報告就夠他喝一壺的了。 “現在去辦。”格斯冷著臉說。他一腳踹開了正在收拾茶杯碎片的侍女,自己徑直走出了書房,甩上了門,沒有留給懷力任何諫言的機會。 羅伊已經離城五天。在他的麵前還有至少兩天的路程。但他懷疑自己還沒有接近火烈鳥山就會被發現。羅伊的腦中還沒有任何對策,如果現在路上就跳出一對士兵攔住他,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脫離困境。 我在送死。這一路上他都在對自己說。他每走一步,就離“上麵人”為他準備的陷阱更近一步。他這麽擺了“上麵人”一道,要是被逮住了,可不會有好日子過。 他也不僅想即將到來的危險。他還會不住地想他從地縫裏窺到的那一點點葡萄的身影。他穿出破洞的舊袍子,蒼白纖弱的後脖頸。想葡萄與他隔著一道牆互相依靠,求他再唱一首歌。 然後羅伊就知道自己不得不去。 羅伊特地選擇從崎嶇的山林前往火烈鳥山。毋庸置疑,如果“上麵人”要逮他,第一件事一定是封鎖道路,盤查來往路人。從沒有路的山林間走,他有更多的生存機會。 羅伊捧著那本筆記,不斷地對著地圖對照自己走過的路。由於遠離道路很久,他已經不太確定自己的方向正確。但葡萄畫的地圖裏展現了地貌,使得羅伊還能大致判斷自己的位置。 可能還有一天多的路要走。羅伊琢磨,要不要繞更大的圈子呢,從相反的方向接近那裏…… 他想著,感到手心被什麽撓了一下,以為是隻蟲。他合上那本筆記,而後就睜大了眼睛。撓到他手心的不是蟲,而是一根正在快速發芽的藤蔓。從筆記封麵的正中心,有一顆種子破殼而出,綠色的嫩芽舒展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粗長大。 “咦?”羅伊甚至驚訝出聲。這根藤蔓冒出來得那麽突然,使得羅伊不知所措。 同時,羅伊聽到的聲音,側過來一看,不由啊了一聲。藤蔓不僅在向上生長,而且在向下生根!植物的根穿透了紙頁,將整本筆記牢牢地抓住。藤蔓在瞬間長成了一棵半尺長的苗,不動了。 這真的不是在欺騙我的眼睛嗎??羅伊在心裏狂吼。他這輩子與不少農作物打過交道,他從沒聽說有種子能在眨眼間變成一棵苗! 那棵苗隻有一片葉子,奇怪地橫著。羅伊心想:不好!他急忙試著打開那本筆記看一眼地圖,可筆記已經完全被植物的根纏住,再也打不開了。這是怎麽回事! 羅伊聞了聞那棵植物,他不敢確定這和葡萄身上的是不是同一種藤蔓。他把筆記翻來覆去研究,最後他的眉頭終於鬆開了。 他發現,不管他如何轉動筆記,那片唯一的葉子總是指向著同一個方向。 羅伊沒有用太久,就理解了葡萄的用意。他笑出來,把筆記捧平了,葉片指向了北方。那竟和火烈鳥山不是同一個方向。這是葡萄留給他的,真正的信息。 “你是要我跟著你走嗎?” 葉子輕輕地隨風點頭。羅伊看看火烈鳥山的方向,又看看這棵植物。他再次嚐試扭轉方向,但那片葉子執拗地指向北,就仿佛那裏有什麽在強烈地吸引它。 北麵……我會被帶向哪裏呢?羅伊心裏產生了一種感覺,植物將引他去的,絕不是那個他熟悉的世界。 羅伊在心中回憶自己對北麵世界的了解,發現自己的頭腦中一片空白。他是個從未離家的鄉巴佬,走的最遠的一次,是隨軍隊與鄰近的蠻族小部落打了一次仗。他原以為這一次自己隻需要去一個離家七天路程的地方,而現在,他忽然得知,他得踏入一個他從未去過的陌生世界,他將走多遠,遇到什麽,無人能告訴他。 “那好吧,我跟你走。”羅伊欣然說,轉身向葉片指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想,那麽,我又擺了“上麵人”一道。這下真的糟了。對不起,我沒法被你們抓住了。第23章 羅伊在樹上留下了隻有他和奈特看得懂的標記,形狀非常像被動物的指甲劃出來的痕跡。而後他開始朝藤蔓指的方向前進。他決定盡快離開懷力的搜查範圍,去下一個鎮子等奈特。 羅伊的計劃包含兩部分。第一部 分是羅伊的出城,第二部分是奈特出逃。在決定救葡萄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再也回不到這個家的準備。他和奈特各藏了一部分銀幣在身上。他在離開的那一天一一親吻了葡萄園的土地,父親留下的各種打獵工具,還有媽媽編的各種竹器,向它們道了別。 此時羅伊的內心沒有離鄉背井的憂傷,而是充滿了對外麵世界的好奇。他唯一擔心的就是他的弟弟。 在一開始的計劃裏,羅伊說,他離開的第二天,奈特就悄悄潛出城。而奈特認為這樣做的話,會過快地引來追兵。最後他們妥協到五天。 事發後,奈特躲在鄰居家的牛車裏,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以逃跑的姿態離開這裏。由於太過緊張,他甚至都忘了意味深長地回頭看一眼這個他可能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他一路上埋頭快步走著,時不時注意背後,顯得鬼鬼祟祟的。好在並沒有人注意到他。 他還得留意羅伊留下的隱秘的記號,那是隻屬於他們兄弟倆的秘密。記號的種類非常的豐富,可能是一片樹葉,一個爪印,也可能是兩塊連線的石頭。自然得讓人懷疑是不是動物留下的痕跡。隻有奈特不會看錯,他能從一百塊石頭裏認出羅伊用來做標記用的石頭。這是他們一起長大,每年出去打獵所養成的默契。 羅伊選擇的路避開了主幹道,奈特跟隨著他的腳步,吃力地在鮮有人煙的山林裏走著。 羅伊不會把我引向火烈鳥山,他一邊走一邊就想著,羅伊一向覺得自己是個漢子,或許是這個家裏“唯一”的漢子,所以總是妄圖承擔一切。就算火烈鳥山上已經埋伏重重,他也會獨闖那裏。但我如果不去火烈鳥山看看他,也許他現在已經被貴族抓起來拷問得不成人型了。這時候除了我,還有誰能救他呢?我們倆早就是彼此的唯一了。 果然,在離開城後的第四天,奈特就注意到了一個標記,形狀非常像動物的爪印,但他能分辨出那是羅伊留給他的。那個標記指的方向和火烈鳥山完全不符。 奈特停了下來。 看看,哥哥的心思多好猜。我就知道他不希望我去火烈鳥山。就算有危險,他也想自己扛。但他如果夠了解我,也該知道我不會把他拋棄。 接下來,讓我想想該怎麽辦。前方大抵是沒有羅伊留下的標記了。按照他的推測,火烈鳥山附近可能已經被士兵包圍。那麽,如果我看到了士兵,我的方向就沒錯。一座山那麽大,派再多的人過去,也一定會有漏洞。溜進去沒問題的。 奈特於是無視了那個標記,繼續向前走去。然而,走出不到五步,腳步就尷尬地停了下來。他在另一棵樹上看到了羅伊的記號,要求他往離開火烈鳥山的方向走。奈特不信邪地又往前又走了幾步,在前方的第三棵樹上看到了相同的標記。 ……好吧,我的哥哥也很了解我。奈特撓了撓頭。 羅伊在火焰山以西的牛蒡鎮歇腳。他故意走得很慢,在度過了憂心忡忡的四天等待後,在一個清晨,看到他的弟弟滿頭灰塵地向他走來。羅伊什麽也沒說,站起來,上前擁抱了他的弟弟。 “我們出來了。”奈特忍不住笑起來,“我們獲得新生了。” 羅伊緊緊抱著他:“別得意忘形。” “是,是,去救你的又齙牙又駝背的小公主才是正經事。”奈特說。 羅伊:“我真的擔心你會自己去火烈鳥山。你在看到第幾個標記的時候決定向這裏走的?” 兩人終於分開。一提起這個話題,奈特十分激動:“你居然留了三個標記,難以置信,你覺得我這麽不聽你的話嗎?” “三個……”羅伊琢磨,“實際上我留了十個。” 奈特:“……” 羅伊向奈特介紹了他們的新朋友,那棵藤蔓苗。奈特鄭重其事地與它打招呼。說著注意到羅伊嚴肅地盯著他。 羅伊:“準備好了嗎?我們就要離家出走了。” 奈特笑出來:“什麽叫就要,我們已經離家了,沒有回頭路了。走吧,哥哥。” 兄弟倆於是跟著那棵奇妙的藤蔓苗,踏上了一段未知的旅程。 他們一路向北,半個月後,遇到了一個叫做阿貝斯斷崖的地方。羅伊與奈特瞪著麵前幾哩深的斷崖發楞,北麵的風呼呼地吹亂他們的頭發,吹得眼睛都睜不開。葉片在狂風中亂舞,費勁地指著斷崖對麵的森林。 “看來齙牙小公主沒把這個計算在內。”奈特調侃說。 “別再叫他齙牙小公主。”羅伊不耐煩地說。 他們選擇了繞道。這增加了他們至少一個月的路程。路上,奈特還在琢磨:“他……你確定是他不是她對嗎?” 羅伊:“你怎麽這麽感興趣??你讀書的時候也這麽八卦嗎??” 奈特:“就算駝背,齙牙,腳臭你都能忍,你還是喜歡。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是個壯漢怎麽辦?” 羅伊嚼幹麵包的嘴停了下來。 “天哪!我的嫂子是個腳臭的胸毛大漢!” 他的腦袋上挨了一下。 他們在日曬雨淋中堅持行進。纏在筆記上的藤蔓有時精神,但有時又極度萎靡,莖葉發黃,搖搖晃晃站立不起來,仿佛第二天就會枯萎。羅伊手忙腳亂地試過很多方法,為它遮風擋雨,澆水,保暖,但它的精神與萎靡似乎與這一切沒什麽關係,好像隻是感應著遠方的另一個人的狀況。 一路上,羅伊與奈特會在上一站買一些新奇的玩意兒,然後去下一個地方,與當地的居民交換生活必需品。經過鹽湖,他們聽當地的村民講著巨人如何把一整個湖做成一鍋燉肉。巨人吃掉了肉,留下的鹹味湯成了今天的鹽湖。他們也見到了深穀中的部落,和建在樹上的小村落。他們嚐到了駱駝的駝峰水,吃了無數叫不出名字的水果,也因為吃了不認識的蘑菇而上吐下瀉。 半年後,他們跟著藤蔓的指引,靠一雙腿橫跨了整個國家,站在了奧利金最北部的城門口。 此時已是全國的夏天。但北部的護城河連冰都還沒化,風沙狂野地席卷大地。羅伊和奈特學著當地人的樣子,包著頭巾,穿著擋風的袍子保護自己。他們都被曬黑了一層,羅伊的麵上留著一層短須,看起來疲憊滄桑。藤蔓被羅伊保護在一塊毯子下麵,已經很多天沒有能抬起身體來了。但仍然努力挪動枝葉,為他們指路。羅伊看到他們的下個目的地在城外。 你到底要我去哪裏?羅伊在心中問他。隻要踏出這座城門,就離開了奧利金的土地,進入了北荒地帶。羅伊跟隨軍隊打過仗,那是他從小到大唯一離開居住地的經曆。而在過去的半年多裏,他走過了此生最長的路,見到了一輩子最多的風景和最不一樣的人。世界真的比他想象的大得多,大得無法想象。現在,他終於要踏出奧利金,去往更遠的地方了。 在踏出城門前,羅伊被街邊的叫賣吸引,看到街邊的商販在賣羽毛筆。 那是一種用當地人叫做鉑沁的鳥的羽毛做成的筆。白色的羽毛筆泛著一層五彩的反光,像天使的羽毛一樣美麗。羅伊看得發楞,激起了他的什麽回憶。 “走嗎?”奈特問發呆的羅伊。羅伊說等等,摸出銀幣,上前買了兩支羽毛筆。一支遞給奈特,另一支塞進包裹裏。 “你又不識字。”奈特說。 “你管我。” 奈特順利地避開了羅伊揍他的手。第24章 奧利金的國民,無論老少,若是被問到北荒地帶,多少都會告訴對方,那裏有吃人的野鬼遍地爬行,風沙像銳利的刀子一樣割破人臉。 羅伊與奈特走出去的時候,受到了守城士兵幾次三番的好心勸阻。大致還是相同的意思:那裏就是荒蕪的末日。 麵對這忠告,羅伊一臉輕鬆地回答:“我肯定見過比外麵那些更恐怖的怪物。” 他們走出去後,奈特問:“你真的遇見了嗎,怪物。” 羅伊:“不錯。” 奈特:“長什麽樣?” 羅伊說:“人的樣子。一個一個人模狗樣,卻利用自己的權力,把無辜的人關押在地底下不見天日。” 誠然,他們對北荒一無所知,而“未知”本身可以是危險的。但實際上,當他們真正走出奧利金的國土,踏上北荒那沙化的土地,羅伊並沒有看到預期中的妖魔鬼怪。目前為止,真正讓他們步履艱難的是這裏的風沙。大風揚起的沙土埋沒了他們,整個世界看起來都灰蒙蒙的。常年的風沙將這裏的石頭都打磨得光滑。風也吹散他們身上的熱量,讓他們不禁裹緊鬥篷,埋頭前行。 奈特說,關於牆外水深火熱的傳說,也不一定都是由無知的人們傳播的。也可能隻是當權者圈養國民的慣用手法。畢竟,這要大家都發現北域好,去北域拓展定居,國內會流失一大批勞動力。萬一再在外麵建個政權什麽的,那麻煩就更大了。所以,用恐怖的傳說把民眾蒙在鼓裏,是一個十分經濟的做法。雖然現在看起來,這裏也沒什麽好的。 羅伊滿意地點點頭。雖然聽不太明白,但是感覺奈特的書沒白讀。 沙化的土地走起路來咯吱作響。他們跟著葉片的指引,頂著風沙艱難前行。在他們的目力所及之處,他們看不到任何人類文明的痕跡。 “葡萄要找的人真的在這裏嗎!”奈特不得不大聲說話,才能蓋過風聲。 羅伊被塵土嗆得咳嗽。 “如果是的話!那到底是人是鬼,才會住在這見鬼的地方!” “他說不定不住在這裏!”羅伊說,“你確定這裏就是世界的邊緣嗎?” “什麽??” 羅伊:“也許這個世界更大,比我們現在以為的還要大!我們穿過北荒,也許會見到北荒的北荒。走出人的群局地,也許會看見鹿,看見馬,看見羊聚在一起說話,打牌,喝酒!你怎麽知道這人就住在這裏呢,也許他住得比我們想的遠得多!我們還要走十年,才能找到他!” “天哪……”奈特說,“那等我們再返回去,就是二十年!” 他們在北荒的土地上走了幾天。風沙時而劇烈,時而停止。他們身上的食物節省點的話,夠吃十幾天的,剩下的需要靠路上收集,但路上看起來沒什麽可吃的。這使羅伊與奈特陷入了困境。如果他們在接下來的幾天內無法找到葡萄想找的“齊思林”,他們就必須返回。否則就會餓死在路上。而他們一路做的記號,也很可能被吹沒了,這樣他們就會在北荒中迷路,最終還是會餓死。 羅伊與奈特在剛意識到問題的時候,就認真地商量了一番。最後他們決定繼續行進,給自己的期限是五天。 接近傍晚的時候,風沙暫時停息了。就像一隻怪物朝他們迎麵撲來,越過他們,現在跑遠了。塵土慢慢消散,他們又走了好一陣,才得以看清周圍的景象。 他們走進了一塊平坦的山區裏。落日映紅了灰色的山石,將整片山區浸潤得仿佛一塊深紅色的玉石。大塊的岩石堆砌著,遠遠能看到岩羊在石壁上跳動,啃食著石縫中的草。 奈特激動地抓住羅伊,悄聲說:“看,羊!” 他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他們都得有一個月沒聞到過肉味了。羅伊當即拿出小箭簇,搭上弓弩,弓起背,悄然接近那隻瘦骨嶙峋的岩羊。 正在他們即將得逞時,兄弟倆注意到藤蔓苗的葉尖顫動了起來。一個走神,岩羊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