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賜吩咐羅滿持將箱子抬走,一邊難得地笑了一下,“那便請殿下替末將謝過太後美意了。”


    他那轉瞬即逝的笑影卻讓蕭雩怔了一怔,旋即道:“好說好說。”她又拍了拍手,兩名窈窕小婢便捧著食盒進來,一一地打開了,香噴噴的氣息撲麵而來。小婢將盒中餐肴一件件在案上擺開,蕭雩便睇著秦賜的表情,一邊笑著介紹:“這是鄴中鹿尾,這是蜜漬鱁鮧,這一道大菜叫渾羊設,是置鵝於羊腹中,內實粳肉五味,燒至全熟……這可都是大內供給的禦膳,便皇帝皇後吃的也不過如此了。”


    明明都是大葷的菜,偏都做得精巧可喜,香氣襲人。秦賜並不饑餓,但蕭雩卻已給他遞來了象牙箸,隻好接過。


    他無端端想起自己在顯陽宮吃過的那一頓飯。當時菜色都屬尋常,是既不奢僭、也不寒磣,剛剛好的樣子;而那個人……那個人在燈下勸自己吃這吃那,眉眼盈盈,一切也都是剛剛好的樣子。


    他的眸光一時深了。廉纖的雨聲飄進窗扉,蕭雩借昏暗的暮色看著他,半晌,自己也動筷慢慢地吃下一口。


    這個男人,讓她想起古書上的一句話,是孔子說的:“剛毅木訥,近仁。”


    一頓飯畢,誰也沒有再多說話。


    秦賜將蕭雩送出來時,雨聲已一分分地消歇了,夜色降臨,庭院中彌漫著薄紗般的水霧,微風吹不動,人走入其中,便像走入了猜不透的迷夢裏。將軍府的廊簷下次第點起了燈籠,悄悄搖晃著,伴著滴滴答答的水聲,將人臉容上都映出層層疊疊的波影。


    李衡州湊到秦賜耳邊低低地道:“將軍,顯陽宮來人,問您幾時可過去。”


    秦賜抿著唇,沒有接話。另一邊蕭雩卻歡天喜地地道:“雨停了雨停了!我們去河邊瞧瞧,怎麽樣?”


    ***


    “小秦將軍說,他今日大約來不了。”


    阿搖走到內殿後頭,小聲稟報。


    殿後小園的廊下,設了一方小案,案上擺著玲瓏的瓜果,並幾道時興的點心。秦束不在此處,卻在小園東側的小廚房中,漫不經心地看護著蒸籠,聽見了阿搖說話,便隻道了聲:“知道了。”


    低頭看了看那蒸籠,底下的文火細細地煎熬著,上頭的霧氣迷迷蒙蒙地熏著,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好像永遠也蒸不出個底細。最後她到底是將那一籠金乳酥端了出來,阿搖一見,連忙大呼小叫地接過,替她放在了小案上。


    “上回他來吃飯時,給他擺了滿桌,他就這一道點心吃得多。”秦束坐下來,神色淡淡地道,“也是奇怪。”


    阿搖輕聲道:“他莫不是覺得不自在,不敢多吃?”


    “不自在?”秦束看了她一眼,好像很迷茫似的。


    潮濕的寂靜之中,金乳酥孤獨地冒著香氣。阿搖不敢多說,隻將廚下早已備好的飯食一一呈上來,將那一籠金乳酥掠到了旁邊去。秦束看見了,道:“將這一籠裝好,帶去嘉福殿給官家吃吧。”


    “是。”阿搖應聲,一邊招呼人來收拾。


    秦束一邊吃飯,一邊抬眸望著庭中的雨,有氣無力的雨,總像趕不上趟一般、嗚咽著的雨。


    不知為何,她總以為他們已經很熟稔了,像床笫間的老朋友,但其實她入主中宮之後,兩月以來,他統共也就來過五次罷,有時情難自禁,有時不歡而散,一樁樁一件件她都記得很清楚,也許因為實在太無聊了。溫太後主理庶務,秦束萬事不出風頭,離了權力,深宮的日子便極寡淡,滑不留手地飛逝去了。


    但她知道秦賜是不同的。如今扶風秦氏,尚且留在明麵上的人也隻有他了,便連父侯都要暫避溫家的鋒芒。但他不需要。他是胡人,就算專橫一些,也屬尋常,漢家的貴人拉不下臉的事,讓他來做,反而無人非議。所以她需要他,秦家需要他,而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是被需要的。


    所以她隻能寬容著他。


    秦束一手支頤望著那雨,無端又想起他每在床上,情動之際,都會出一頭的汗。她有時伸袖子給他擦,一邊擦一邊笑,他就會不甘地張口咬她的脖頸,將自己的汗水混到她的肌膚之間,迎著燈火耀出幽幽的光來。


    也許是那光,和此刻的雨光有些模糊的相似,才會令她總想起他來吧。


    “小娘子。”阿搖已被她派了出去,此刻發話的是阿援,“中常侍王全求見。”


    秦束低下頭,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襟,手撐著案幾站了起來,“好。”


    ***


    榖水上雨霧彌漫,沿著河岸走上幾步,腳底都被濡濕,像沾了甩不開的泥土。


    夜色晦暗,天氣亦寒涼,但蕭雩卻偏偏很有興致,攏著衣襟在岸邊踢著石子,偶爾又側耳聽聽河上傳來欸乃的船槳聲,在夜中一圈圈地擴散開。秦賜無法,隻能跟著她,但神容沉默,總好像在想些別的事情。


    蕭雩湊到他眼前,盯著他瞧了瞧,複直起身。兩府的下人都在數丈遠外,又隔著雨,料必是聽不見他們說話了,她才慢悠悠地道:“你覺得我,有什麽不好嗎?”


    秦賜猛然回神,“什麽?”


    “外邊有些流言,但是流言嘛,作不得數,也傷不到人。”蕭雩掩袖笑,好像還很不好意思似的,“本宮呢,是不在意流言的。”


    “殿下的意思,末將聽不懂。”秦賜後退一步,拱手。


    蕭雩覺得他有趣。眾人都懂的道理,他偏要裝作不懂。於是抬手虛虛打了他一下,笑道:“我母後喜歡你,想招攬你,我也看你不錯——你胡虜出身,品第卑下,原本是絕找不到這樣好的姻緣,此刻送到眼前了,也不考慮考慮?”


    一番蔑視言語,卻因為她直來直去的語氣顯出幾分凜然來。秦賜聽了,未覺出刺痛,先覺出了滑稽。他佇立原地,淡淡地道:“長公主不可對自己的婚姻大事如此兒戲。”


    蕭雩睜大了眼睛:“兒戲?這可不是兒戲!”她上前一步,手指點在他的胸膛,少女的香氣混著飛白的霧氣,聲音裏帶笑,“你知道什麽是兒戲?你和皇後,那才叫兒戲,一輩子都做不得真的,兒戲!”


    她的笑容是篤定的,因為她很清楚,就算自己方方麵麵都比不上秦束,但是自己是自由的——隻憑這一點,她就可以如一個勝利者一般安然地笑。


    秦賜又往後退了一步,神色黯敗,但到底抿緊了唇,很桀驁的、不服氣的樣子。


    這副樣子讓他看上去像個負隅頑抗的小孩,連驕縱天真的蕭雩都比他成熟似的。


    所以蕭雩並不在意地笑道:“你好好想想看吧,我說的道理對不對。我可不想害你,我還指著你,將我從這鬼地方帶出去呢。”


    ***


    阿搖在嘉福殿外,已經提著金乳酥候了大半晌。


    魯阿姊在裏頭陪著官家讀書,得了這個機會,著意要壓一壓顯陽宮,也不同官家說,便任阿搖在外候著。


    蕭霂卻並不想讀書,鼻尖嗅了嗅,偏好像能聞到一股香氣:“是不是有好吃的?”


    魯阿姊心想,狗鼻子怎如此靈,想必是心有所念,想吃宵夜了。又不能餓著官家,於是隻好道:“陛下您先讀完這一節,奴婢著人給您做去。”


    蕭霂卻將書一放,歪著腦袋道:“朕今日聽見有人議論父皇的事。”


    “先帝?”魯阿姊的心一跳。


    蕭霂點點頭,“他們說,父皇原本身子硬朗得很,不知怎麽竟病成那樣,是不是有人有意要害他……”


    魯阿姊連忙伸手捂住他的嘴,“這話可說不得啊陛下!”


    蕭霂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你知道什麽嗎,阿姊?”


    魯阿姊放開了手,心念一轉,道:“陛下可知道這宮裏頭,誰對您最好?”


    蕭霂笑了,“那自然是母後。”


    魯阿姊滿意地點點頭,“不錯,就是永寧宮的皇太後!其他人,您可一定都要當心提防著,她們已經害了先帝,可不能再害了您……”


    第34章 日月不恒處


    秦賜將蕭雩送回了長公主府, 自己便沿著榖水慢慢地走回來。


    羅滿持跟在他身後數步遠,不敢貿然上前搭話。他想若是李衡州在此,大約是會說上幾句的,因為李衡州很熟悉秦皇後, 似乎就總顯得與將軍親近一些。羅滿持有些懊惱, 他其實覺得平樂長公主也是個不錯的女子, 而秦皇後……秦皇後已畢竟是皇後了。


    將軍走到了榖水邊的一座橋亭,又怔怔地停下了腳步, 抬頭望著廊簷上淅淅瀝瀝披落的雨幕。他的麵色很平靜,平靜得令羅滿持看不出底細,但那灰色的眸光深處卻有記憶的光, 暗淡地閃動著。


    橋亭邊拴著三兩無主的小舟,裏裏外外都被風雨潑濕, 隻能攀著脆弱的繩子哀哀地蕩著。更遠處是迷蒙的霧色,黛青的樹影,行人與車馬匆匆忙忙來來往往, 但全都是對岸的事情,這邊聽不見一點聲息。


    雖然將軍每回從顯陽宮歸來都很坦然的模樣, 但他的內心, 想必也知道這是件極危險、又已絕望的事吧。也是因此, 在這光沉響絕的落雨的黃昏,他才會露出這種無家可歸的野犬一般的表情。


    片刻之後,秦賜再度轉身,回府。


    將軍府內室之中, 李衡州接過他那濕透的外袍,一邊問:“長公主送來那塊玉璧,怎麽處分?”


    “暫且收著罷。”秦賜淡淡地道。


    李衡州覷著他臉色挑了挑眉:“將軍不會真的對她有意思吧?”


    秦賜掠了他一眼,李衡州閉了嘴。秦賜複問:“顯陽宮那邊,有回話麽?”


    李衡州模仿著秦束那端凝的語氣:“‘知道了’。”


    “知道了”,這仿佛無感情的三個字令秦賜皺了皺眉,“你去同那邊說說,定一個她高興的日子,我入宮去。”


    “哎。”李衡州笑應了。


    然則之後一連數日、十數日、數十日,李衡州從顯陽宮探聽來的消息,卻隻是“不方便”。眼下秦束不理事,秦賜也無法拿冠冕堂皇的政事去謁見她,於是隻能默默地等著對方方便的日子;偏偏這時候蕭雩又時常到訪,顯陽宮的“不方便”,倒也是給了秦賜不少的方便。


    待過了個把月,秦賜才漸漸明白過來,秦束大約是不想見他。


    “要我說麽,小娘子肯定是吃醋啦。”李衡州搖頭晃腦,頭頭是道,“女人嘛都是這樣子的,平樂長公主的容貌地位比她都不差,最要緊的,長公主比她自由——她心裏難免不痛快。”


    李衡州的話讓秦賜放心了一半,但內心深處,卻又隱隱覺得,秦束不是這樣尋常的女人。


    “過些日子,您再去看望看望她,送一點小禮,說幾句好話,保準沒事兒啦!”李衡州又寬慰他一般大氣地拍拍他肩膀,秦賜也就應景地笑笑。


    待忙過了這一陣……不論她如何說,也一定要闖入宮一回,見她一麵。


    ***


    五月上,永寧宮溫太後詔,鎮北將軍秦賜有功王室,加大將軍號、開府儀同三司。


    顯陽宮裏成日寂寞,倒也聚攏了一些娘娘命婦,時常來找秦束這個閑人聊天。她們瞅準了,秦皇後雖然眼下是沒有實權,但後有太皇太後,前有襄城郡侯,前途光明得很。何況如今這冉冉升起的新星秦賜,可不也是秦家的人?


    更有趣的是,永華宮楊太後因為左右無事,竟也時時登門,在她看來,秦束與她合該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她說的話處處都是為秦束著想的。


    “永寧宮給小秦將軍升這個官,可是有意思。”楊太後一邊給自己揉著腿,一邊拿手帕掩著聲音道,“小秦將軍分明什麽也沒幹呀?”


    “您怎麽知道他什麽也沒幹?”是先帝宮中的鄭太妃,促狹地笑著,像隻靠那眼神就傳遞了許多秘密。


    水麵上微風吹拂,送來嫋嫋娜娜的荷香。臨水小軒的中央,秦束一身軟碧綢衫,手中執一麵紈扇懶懶地聽著,麵上沒有表情。


    “如今不是小秦將軍啦。”梁家的一位千金開了口,眼中是明擺著的豔羨,“是鎮北大將軍啦,大將軍!也不知誰有那個福氣……”


    她的話沒說完,慢慢地拖長了,但這一室的女人早已聽得明明白白。


    “本宮聽聞,平樂長公主近日時常去鎮北府上,還有人見到他們一同出入市肆,嬉笑不禁呢。”楊太後終於是說出了口,又抬眼去覷秦束的反應。


    秦束沒有反應,像是看那荷花出了神,卻又忽然轉過目光來,笑了,“秦賜不過是個莽撞的胡兒,若真能攀上平樂長公主,那可是他八輩子都修不來的好姻緣啊!”


    這話說得就好像秦賜家中的長輩一般。但論理,她雖年紀比秦賜小,地位上卻始終是秦賜的主家,這話若不是她說,別人卻也說不來。


    鄭太妃道:“我聽聞永寧宮有意給秦將軍辦一場壽宴……”


    “壽宴?”秦束一怔,“他要過生辰了?”


    “在七月十四。”梁家千金搶道,又歪了歪頭,“皇後不知道麽?”


    秦束笑了,“本宮哪有工夫去記這個。”


    ——她不知道。


    心裏像有什麽聲音一直在嗡嗡地叫著,沒有根底地來回亂飛,衝撞著她的心的四壁。但因為始終衝撞不出來,所以她要維持住臉上的笑也始終很容易,幾乎不花力氣。


    過午之後,眾婦人一個個地離去了,獨楊太後留在了最後。


    她站起身,看了看秦束,仿佛有些猶豫,終究還是上前,低低地道:“我阿兄已經入京了。”


    秦束抬眼,想了想,楊太後的堂兄楊識新近從平昌國來,聽聞是個大老粗,由夏冰安排在了執金吾的位置上。她笑笑道:“那便恭喜太後了。”


    楊太後臉上掠過一絲倉皇的紅,明明沒有人注意她,她卻自顧自害羞了一般,“皇後您看,若不妨礙,能不能讓……讓秦賜多照拂照拂他?都是武人,我想有了秦將軍在上頭,他可以多為殿下出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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