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束的眸光凝住。但是奇異的是,她看起來並沒有生氣的樣子。


    阿搖卻幾乎要哭出來,壓抑著聲音道:“昨晚……昨晚婢子費了很大力氣……才瞞過其他人……這是婢子到洛陽城中去抓的藥,在自己房裏偷偷熬好的,絕沒有旁人知道!婢子求您,求求您了,喝下它吧,官家他才六歲,您若是、若是不小心……”


    秦束心中在計算著,神色卻是怔怔:“你一個人做的?”


    阿搖抽泣著搖搖頭,“還有阿援,她也知道……她從鎮北將軍府回來,聽聞小秦將軍還留在……留在您殿裏,就很焦急……婢子同她合計了一夜,隻想出來這一個法子。不過……”


    “不過什麽?”


    阿搖深吸一口氣,壯起膽子抬頭道:“不過,若是您願意同小秦將軍斷了……那這藥,不喝也罷!”


    “斷了?”秦束道,“如何斷?”


    “您不願意的話,諒他也不敢逼您的!”阿搖急道。


    她自己沒有意識到這話中有多少不妥,秦束卻閉了閉眼。


    “我,”秦束喃喃,“我願意的。是我……”


    她卻不再說下去了。抬手朝阿搖招了招,瑩白的臉容上甚至還輕輕地笑了一笑,“拿過來,我喝了它。”


    她一手捧著碗飲盡了藥,極苦,苦得讓她喉頭發幹,但她卻笑出來,好像喜歡這苦味兒似地抿了抿唇,向阿搖瞥去一眼,“哭什麽哭,又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寫過好幾種偷情之後,我終於開始考慮幫他們避孕了(大霧)


    第28章 是時春已老


    四月朔日, 皇後見於太廟。


    初四日, 皇帝召鎮北將軍秦賜於永寧宮。


    甫入殿門時,秦賜先聞見一陣蘭花的香氣, 莫名地頓了頓腳步。那幾盆原在顯陽宮牆角的蘭花已經移到了永寧宮來,溫太後正立在殿旁, 斂袖輕輕地侍弄著, 見到他來, 便溫和地笑笑, “將軍請坐。”


    秦賜一怔, 忙向太後行禮, 俄而問:“官家召末將……”


    “官家在偏殿裏習書呢。”溫太後說到官家, 眉眼好像都和藹地皺起, “夏先生眼下升了官,事務繁忙, 顧不上給官家講課,哀家便又將鄭太傅請出了山, 並前一陣舉出的幾位大儒。哀家想著,官家如今不同以往,不止經書, 政務也須得學,可憐這孩子,每日都睡不好覺……”


    她說了這麽多,就像個民間尋常的嘮嘮叨叨的老母親般,秦賜卻敏銳地抓住了什麽:“官家這一向, 都睡在永寧宮嗎?”


    溫太後看了他一眼,和和氣氣地笑道:“這可不是臣下該過問的,小秦將軍。”


    秦賜斂眉,“是。”


    溫太後打量著他,心想,這胡兒,看起來是真聽話,心思卻偏偏聰明得緊,也不知秦束是如何調-教出來。她慢慢往回走,明明也不過四十歲,卻走得老態蹣跚,好像這樣才符合一位太後的身份。


    偏殿裏入來一個窈窕女子扶住了她,她一看,笑起,“你不是在陪官家讀書?”


    “官家有那麽多先生陪著,哪裏還需要我。”那女子笑得很開心,飛揚的眼角瞥見秦賜,道,“這是哪位將軍,母後不介紹介紹?”


    溫太後拍了拍她的手,“這位便是當初在驍騎營救駕有功的秦賜,現任鎮北將軍。”轉頭又對秦賜道,“秦將軍可見過平樂長公主?”


    秦賜心中微動,站起身來,低頭行禮:“末將秦賜,請長公主安。”


    此刻蕭雩朝他走了過來,好奇地歪著腦袋盯了他半晌,忽然想起來:“我見過你!曾經在秦家的過年筵席上,你喝了好多酒。”


    秦賜道:“蒙公主記得末將……”


    “你不敢看我?”蕭雩打斷了他的話。


    秦賜不得不抬起頭來。


    蕭雩拍手笑道:“這才對嘛!有沒有人教過你,不要低頭?”


    秦賜的眼神暗了一暗,卻不答話。她又繞著他轉了一圈,像看一件新鮮玩意兒似的,她腕上的四五串金釧兒叮叮當當清脆作響,倒給這沉寂大殿上帶來了一點活的氣息。


    “本宮聽聞,你是秦皇後家的親戚。”蕭雩又想了想,“還是奴婢來著?”


    溫太後笑著嗬斥:“沒禮貌,小秦將軍是秦皇後的家人。”


    “家人……”蕭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而道:“你怎麽不坐呢?”一邊拉住溫太後的胳膊,“都坐下吧,都坐下!”


    秦賜隻得再次坐下。溫太後吩咐下人上茶,蕭雩便盯著秦賜,七嘴八舌地提了許多問題,諸如北地的風土,戰場的情狀,天下四方的珍奇異聞。蕭雩看上去十七八歲,比秦束還大些,且已從公主升格到了長公主,但卻還是活潑得不得了,時而被秦賜的話逗得大笑,而秦賜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話有什麽可笑之處,隻能尷尬地沉默,等著她笑完。


    但是聊得多了,秦賜發現蕭雩說話了無機心,最初那幾句帶刺言語仿佛也隻是來自上位者的傲慢,並沒有刻意諷刺他的意思。他的戒備與不快漸漸散去,到後來,蕭雩的問話他已能應對自如。


    溫太後並不插入他們年輕人的談話,隻是在一旁抿著茶,清清淡淡地笑著。


    ***


    春日已到了收梢,秦府裏傳出消息,道是司徒長媳、尚書元妻郭氏病歿了。


    然則這消息壓在國喪的濃雲之下,並未驚起多大的風浪。秦束聽聞之後,便是給秦府遞了正式的帖,邀父母兄長入宮一敘。


    她坐在前殿,看著父母與大兄三人一同向自己下跪行禮。


    秦止澤穿著襄城郡侯的朝服,梁氏也穿上了誥命夫人的盛裝,相比之下,尚無爵位的大兄秦策倒顯得寒磣了不少。


    秦束笑盈盈地給他們賜座。到秦策時,她略帶些驚訝地道:“大兄今日怎得空來了?”


    秦策臉色疲倦蒼白,卻又不得不強撐著精神笑著應對:“小妹切莫折煞我了,中宮賜宴,我焉敢不來?”


    秦束笑道:“本宮還記得,就在上月月初,大兄可是忙得腳不沾地,我連喚了幾次,都喚不回家呢。”


    秦策心中一震,已經知道她在含沙射影地諷刺什麽,隻得硬著頭皮回答:“那時節……確實有些不方便,還望皇後寬宥。”


    秦束笑著轉頭去吩咐布置筵席,秦策好容易鬆了口氣,卻聽秦束又道:“哎呀,我多備了兩副碗筷的。二兄不來也就算了,怎麽連嫂嫂也不來呢?”


    梁氏終於看不下去,出聲道:“阿束,你……你嫂嫂幾日前剛剛去了。”


    秦束臉上仍是笑著,眼睛裏卻沒有笑意。她好像從沒聽過這件事一般,輕輕笑著道了聲:“是嗎。”


    梁氏似乎十分不忍,幾乎哀哀欲泣,“阿束,我們看你入宮之後,萬事繁忙,而今又入主中宮,不同以往了,是以不敢隨便同你說……你大兄也很傷心,望你不要再為難他了。”


    秦束道:“我為難他?”她頓了頓,抬眉微笑,“不如我下一道懿旨,平陽郭氏有功於國,嫂嫂合該得個誥命,風風光光地下葬——如何?”


    秦策道:“小妹,我看還是算了……”


    “這事,又要怪你的二兄了。”秦止澤接過了話頭,沉沉地歎口氣,“也就在數日之前,門下上表,彈劾他國喪期間,酒醉不敬,為父也沒能救得下來,好說歹說,尚書省定了停職歸家。這當口上,你大嫂的喪事也不能大辦特辦了,不然不是叫人笑話尚衡國喪家喪兩不掛心?”


    秦束的神色微微一動,“二兄?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他與溫家女郎的親事,也隻能一筆勾銷了。”梁氏慘兮兮地道,“尚衡這個出息,不能總拖著人家小女子……”


    “那個不肖子!”秦止澤吹胡子瞪眼,“今日本該讓他也入宮來見你的,卻不曉得他又跑到何處去廝混了,明明被敕令閉門反省!”


    秦束撲哧一聲笑了。


    秦止澤夫婦約莫不能明白她為什麽笑,愣了一愣。秦策則隻是一臉愁苦、甚至帶著怨恨地望了她一眼。


    秦束隻是覺得二兄有趣罷了。在那個人的身上,所有的禮法科條、人情世故,好像統統都不起作用,他總是有法子擺脫掉自己不想要的東西。


    “有一個二兄在外頭,能給咱們擋住多少明刀暗箭呀。”她的笑容妖妖嬌嬌的,眼裏卻似攢著針。


    秦止澤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拍了拍大腿,語重心長地道:“如今是溫家當道,就連為父也須得讓著他們三分,但越是這樣的時候,我們家就越該避嫌,不要亂出風頭……依為父看,這一門親事被你二兄折掉,也興許不是壞事。”


    梁氏聽了,當即哼出一聲,“你是輕鬆了,我看你當初就不熱心這一樁婚!溫家有什麽不好,這麽礙你的眼?”


    “婦人之見。”秦止澤冷淡地拉下了臉,“我扶風秦氏與他溫氏是同品,犯不上這樣去討好他。官家與溫太後再親,那也不是溫太後的親兒子,阿束既做了皇後,我們當然要事事多為官家著想,難道還為他溫家著想不成?這也是體恤社稷、臨民經國的意思。”


    這話裏話外,像是將秦束捧成了秦家、乃至這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寶貝一般。秦束隻倚著憑幾淡淡地笑著,像是讚同他,又好像根本沒入耳。


    秦止澤望著她,皺紋密布的眼底好像含著慈愛的關切,“阿束,你在宮中,可一定要謹慎從事。有些事為父不便出麵,不過為父看那個鎮北將軍秦賜,倒真真是個有心人,上回就是他從夏中書處討來詔旨,接你入宮的吧?這個年輕人也在先帝遺詔之中,你要好生關照著。”


    最後一句放得慢了,像在等秦束的臉色。一時間席上默然,每個人懷著不同的心思望向秦束,都好像自己就是最懂得秦束的那個人一般。


    梁氏瞥了一眼秦束,輕笑:“不過,那人雖然姓秦,卻到底是個異種的胡兒,阿束,取予之際,也該小心為上。”


    秦束看見梁氏臉上那意味深長的神情,就好像聽見她說:“看,你同我,到底是一樣的人嘛。”


    秦束壓下胸中湧上的那一股惡心,端笑道:“女兒省得。”


    第29章 利劍不在掌


    將家人送出宮時, 天已黃昏。秦束單留住了秦策,對他道:“當時嫂嫂盼著大兄歸家,其實是有話要同你說。”


    秦策一聽,立刻急了:“什麽話?”


    秦束卻隻是幽幽地笑:“本宮為何要告訴你?”


    秦策怔住。


    “大兄好好想一想,”秦束慢悠悠地道,“有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嫂嫂的事情?她要說的話, 興許就與那有關了。”


    昏昧的天色裏,中宮皇後的姿態端莊, 眼角眉梢卻染著一抹狠厲,秦策一轉頭撞見了, 竟不由得往後趔趄兩步。


    他愈是想, 愈是害怕,轉身便趨步登上了馬車, 喝令車仆速速起行。


    秦束站在殿前, 直到秦府的馬車一駕一駕都離去了, 才終於感到將夜的寒冷, 轉身往回走。


    阿援迎上前來,給她披了一件外袍。她淡淡地問道:“官家今晚會來嗎?”


    自她入主中宮時起,蕭霂便從未來過顯陽宮。


    阿援麵露為難之色, “之前王全派了小黃門來報說, 官家去永寧宮瞧太後了, 可能便在永寧宮歇了。”


    “永寧宮。”秦束冷冷地道,“溫太後又不是他的親娘,成日地鎖著他, 外麵縱不說她,楊太後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您的意思是……”阿援揣摩著她的神情,“我去提點提點永華宮?”


    “用不著。”秦束道,“楊太後雖然蠢了點,夏冰卻是個最精明的,不會讓楊太後去做出頭椽子。”


    阿援心頭一凜,“楊太後與夏中書……”


    秦束並不接話。她走到禦案邊,看到那上麵尚擺著秦止澤夫婦送來的時令小物,她連盒蓋都不想揭開,便道:“這個,你代我送到弘訓宮去,就說是本宮的一點小心意。”


    她終於又笑了。


    隻有在胸有成竹的時候,她才會任自己笑出來。


    她的手指輕輕撫摩過那金漆小盒,“溫太後仗著自己是官家的嫡母,卻忘了還有個太皇太後。”


    ***


    阿援領命,捧起那小盒走出了殿門,而秦束走回寢殿中,輕輕道了句:“人呢。”


    秦賜便從那禦床後邊轉了出來。今日他不披甲,也未佩劍,絳衣素裏,錦袍玉帶,好像隻是誤入宮中的清客,隻那一雙灰眸凝著秦束,還是很認真的模樣。


    “宮中耳目眾多,你也膽子太大了。”秦束懶懶地說著,往幾案前坐下,“從永寧宮出來卻往顯陽宮跑,萬一被人瞧見可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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