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淋雨了,發高熱。”阿搖隻覺棘手,這算個什麽消息?


    秦束笑了,卻是對郭韞道:“你說這些男人,這樣的小病也要找女人嗎?”


    郭韞容色蒼白猶透著虛弱,卻也笑了,“高熱倒也不可含糊,讓衡州到家裏的藥房去抓藥吧。”


    阿搖再去覷秦束的臉色,後者卻好像已經放下這件事,開始與嫂嫂言笑晏晏地談起刺繡的圖樣來了。阿搖等了片刻,沒有下文,隻好退出來,對守在門外的衡州道:“小娘子約莫不想見他。”


    衡州歎口氣,“那也沒法子,小娘子畢竟比將軍尊貴了不止一截,不能輕易勞動的。”


    阿搖一邊帶著他往外走,一邊道:“小娘子本來為秦賜將什麽都安排好了,秦賜照著爬就能一帆風順,結果卻忽然被官家拉了過去,小娘子心裏當然不舒服,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那將軍又能有什麽法子?”衡州攤手道,“他總不能抗旨啊。小娘子也不能是這般不通情理的人。”


    阿搖皺著眉想了想,“也對,那大概是秦賜說錯話了吧。”


    “我料想也是如此。”


    兩個人就這樣擅自給秦賜定下了“說錯話”的罪名,各自安心了。


    房中的秦束,卻忽而被銀針刺破了手指尖。鮮血霎時湧出,她怕郭韞看見不適,連忙另手捂住了,站起身笑道:“今日就先這樣吧,我不打擾嫂嫂休息了。”


    “這就走了?”郭韞有些失望。小產之後,沒什麽人來探望她,隻這個小姑還是殷勤貼心的。想了想,又道:“行,過些日子待我身上好了,我們一同去街上挑衣料吧?”


    “好呀。”秦束挑眉笑道,“去挑幾匹多子多福的綢布來,做幾件小孩的衣衫。”


    郭韞臉上微微地紅了,輕聲啐道:“沒譜的事兒,又拿嫂子打趣。”


    秦束卻更笑了,“我看近日大兄常常回家,興許就是念著沒譜的事兒呢。”


    郭韞臊得直將她往外推,秦束也就勢告辭轉身。待終於走出了這間小小的軒屋,秦束臉上的笑容刹那就褪去了。


    迎著雨後初晴的太陽,她低頭瞧了瞧自己那被刺破的手指尖。一丁點的血罷了,已經止住,卻讓她怔怔地瞧了很久。


    ***


    秦賜過去,都是很少做夢的。


    過去的二十多年——也許是二十三年,也許是二十六年,他都不記得了——就如同一片渺無邊際的黑暗,睜眼望進去,隻有空虛,無盡的、模糊而無法觸碰的空虛。


    那二十多年,沒有自由,沒有休息,沒有朋友,沒有家人,他隨著做活的處所茫茫然四處轉徙,因為容貌異於常人,沒有人敢招惹他,但也沒有人敢親近他。然則這又不能說是孤獨——因為他其實連孤獨的滋味都並不真正明白。


    那二十多年,他隻是活著而已,仰人鼻息、筋疲力盡地活著而已。


    他便這樣永不歇息地走啊,走啊,他有時想,也許會就這樣,一直走到老死吧?當然,這樣的日子,也不能說是不好——不需與人周旋算計,也不會有憂慮愁苦,不被任何多餘的心情打擾——


    可是忽然之間,在這黑暗之中,卻劈開了一道光亮的罅隙——


    他不由得抬手擋了擋。習慣了黑暗太久,頭腦猶在高熱之中,昏沉沉不知所之,卻先見到了那黎明般光亮裏走進來的纖細的身影。


    那是……小娘子?


    他動了動唇,喉頭卻幹啞地燒灼起來,叫他發不出聲音。


    她在他身前停下了。明明是很近的距離,可是他抬起頭仰望著她,卻感到她宛如一個遙不可及的幻影。


    她沒有說話,隻是低垂著纖細的脖頸,雙眸仿佛無感情地凝視著他。


    他知道她生氣了。


    他知道自己那一日的直言惹怒了她,惹怒了這個將他從黑暗中帶出來的人,可是內心深處,他又隱隱認為自己並沒有錯,認為自己也沒有必要向她認錯。


    對她而言,他也許隻是一個可資利用的物件;可是對他而言,她卻是黑暗人生裏唯一的一道光啊。


    秦賜朝她伸出了手。


    她的眼神似乎慌亂了一瞬,衣袖中的手指攥緊了又張開,終於,他聽見她開口:“你若是無事,我便——”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一下子拉到了自己身上。


    ***


    秦束隻是來看看秦賜的——三日之後,衡州又自己闖進了她的閨房,說是將軍燒了三日了,請小娘子一定要去看望一下——其實她也不曉得自己來了能有什麽用處。


    秦賜看起來確實很虛弱,高大挺拔的身軀無力地躺在床上,臉色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偏那一雙眼睛還很亮,見到她來,便掙紮著要起身。羅滿持去阻止他,他卻仿如未覺,隻是朝她伸手——


    他的嘴唇還動了動,她能分辨出來,他在喚——


    小娘子。


    她又有些想笑。揮手屏退了羅滿持他們,再往前一步,秦賜的手已經近在眼前了。但是這又有什麽用呢?難道他還指望能握住她的手嗎?


    ——不可能的呀。


    她的手指在衣袖底攥緊了又張開,雨後明明四處都很冷,偏這間房裏,偏這張床邊,空氣是如此地悶熱而滯重,她幾乎要懷疑自己也隨他生了病。


    自己為什麽要來呢?


    明明這個人,就在幾日前的雨中,還對著自己說過那樣狠心的話。


    他說——


    “您對我的好,和官家不也是一樣的嗎?”


    她原本也是這樣以為的——可如果這就是真相,她的心為何又會這樣疼、這樣疼,好像有尖鉤利爪在撕扯著,幾乎快要撕裂開了——


    她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勉強地開口:“你若是無事,我便——”


    他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個重心不穩,便往前跌在他身上。但聽他低低地悶哼了一聲,卻不是疼痛,而是充滿了欲望——但她根本來不及分辨,慌慌張張地要起身,卻立刻被他另一隻手扣住了腰——明明是生病的人,卻還有這樣大的力氣嗎?


    她的腦中漫漫然地想著,眼神對上了他的眸,灰暗、蒼冷、卻又仿佛有暗火在燒的眸。


    他慢慢地、微微地喘息著,好像有話想對她說卻說不出來,便隻能任那火從他的眼底,燒到他的指尖,然後是她的指尖。她全身如麻痹般倒在他的懷中,他的懷中是如此溫暖、甚至熱燙的所在——


    她之一生,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溫度。從來沒有人給過她這樣的溫度。


    她迷戀這樣的溫度,也許是因為她心裏清楚,這溫度是不會屬於自己的。


    永遠不會。


    秦束垂眸,看見稍稍下滑的被角邊露出他汗水漣漣的胸膛,透出粗野的、毋寧說是下等的氣息。可是這氣息卻令她有些著迷,她悄然地挪移過去,直到與他相距僅隔咫尺——


    她將下巴輕輕擱在那□□的胸膛上,清楚聽見了那底下傳來的起伏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一聲,又一聲,仿佛執意要叩開一扇門,又仿佛一次次往深淵裏徒勞地下沉。


    她別無選擇地閉上了眼。


    “小娘子……”他也許是清醒了,也許沒有,他發出氣流般的聲音,宛如悠遠的歎息。


    因為秦束低著頭,秦賜隻能看見她烏黑的發頂,她的下巴在他的胸前,發絲撩得他肌膚微微發癢。


    這真是一場溫柔的夢啊。


    他想。


    於是他攬著她微微傾身,在她的發頂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一個極輕、極淺的吻,一個已然逾矩、但也不是全無分寸的吻,一個不會有後續的吻。他希望她不要發現,卻感到她似乎顫了一顫,宛如秋天裏被風拂動的葉子。


    然後他鬆開了手。


    一切隻是刹那間事。


    秦束手撐著床,慢慢坐了起來,背對著他,長發如飛瀑流泉般柔軟披落下來。他便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想,她的背影真好看,二十多年來,他從沒有見過任一個女人,能夠連背影都是這樣地優雅美麗。


    “小娘子。”他輕輕地出了聲,“謝謝……謝謝您。請您,放心……”


    她震了一震,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尚來不及確認她那眼神中的意味,她已經舉足離去。


    所有的光都隨她而去,於是他,終於再次陷入那沉沉的、無夢的黑暗。


    ***


    秦賜病愈之後便再次回營,對秦束的事絕口不提。此時北邊果然傳來雁門太守蘇熹串連烏丸人舉兵謀反的消息。眾臣尚惶惶然不知緣由,蕭鏡已經下令將朝中蘇氏兄弟及其全族送東市梟首,並令長水校尉秦賜領精銳三萬,即刻出征。


    秦賜出征的那一日,隻有夏冰來送他。


    秦賜對這個人多少是有些膈應的,他不擅長應付這種心有七竅、滿臉堆笑的漢人。然而夏冰特意提了兩壺好酒來,他也不能拒絕。


    “官家手腕高明,隻是可惜身上不大康泰。”夏冰搖搖頭道,這話像是一句感歎,“聽聞他下旨之後,又病倒了,許是染了秋寒。”


    秦賜抿唇不言。


    夏冰饒有興趣地看他,“官家族滅了雁門蘇氏,天下滔滔物議,卻都說是蘇家自己狼心狗肺,將軍可知道其中關竅?”


    秦賜冷淡地道:“是官家先滅了蘇氏一族,然後蘇熹才謀反的。”


    “不錯。”夏冰笑盈盈地道,“在下也是如此作想。那蘇熹謀反的消息,朝中諸位大將軍都不知道,卻是官家先抖出來的,難免蹊蹺。官家先放出風聲,又以此為由殺了蘇氏兄弟,這樣一來,那蘇熹是不反也得反了。”


    夏冰微微眯了眼睛,凝注著麵無表情的秦賜:“果然將軍是個聰明人,否則的話,也不會受秦小娘子如此器重。”


    秦賜別過頭去,“末將隻管戰場上的事,至於朝堂上的事,有少傅操心就夠了。”


    “這怎麽行?”夏冰笑盈盈地舉起杯,“戰場上的事,歸根結底,不都是朝堂上的事嗎?將軍日後是要為秦小娘子出生入死的人,可一定要記住這句話啊。”


    秦賜握緊了酒杯,“多謝少傅提點。”


    “在下也不是無緣無故來提點你。”夏冰將酒杯往他手上不由分說地一碰,自己先飲盡了,“隻是畢竟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在下還望將軍分清敵友。”


    第16章 行行即長道


    麟慶十三年十月,雁門太守蘇熹以郡兵反,並送質烏丸。十一月,長水校尉秦賜率兵三萬討蘇熹於廣武,大勝,擄其輜重,蘇熹奔烏丸。十二月,秦賜與並州刺史皇甫遼並破烏丸援兵於樓煩,斬蘇熹以下叛者十餘人,班師回朝。


    廣陵王府,坐落在城西壽丘裏,雖距離宮城較遠,但臨水圍了頗大一處園囿,倒是個極賞心的地方,且是由先帝禦賜、著廣陵王家代代傳襲的。寒意已深,洛陽城中的濛濛飛雪,落到此處時卻好像格外溫柔一些,皎潔點綴在花樹池閣之間,宛如人間仙境。


    廣陵王蕭銓,麵容嚴峻冷漠,身材瘦削得仿佛風吹即倒,卻最是愛讀佛法,此刻正坐在臨水小軒之中,對著一庭清幽雪景漫漫然讀經,身旁兩個侍女一個揉肩,一個捶腿,而王妃秦約就坐在他身側,由侍女給自己塗著指甲。


    “聽聞官家又病了?”秦約仿佛不經意一般起了個話頭。


    “嗯。”蕭銓漫不經心地應道,“皇兄這也不知怎麽回事,過去明明是鐵打的身板,就這兩三年,突然不濟事了。太醫給開的藥也是時靈時不靈,要孤看,他約莫還是老了。”


    敢在眾多下人麵前說官家“不濟事”,大約也隻有這個天之驕子能做到了。


    秦約聽了,也無甚表情,好像已經習慣了丈夫這樣的措辭,“宮裏人都說,官家是自從蘇庶人自戕,就不理事了。”


    蕭銓一聽,睜著眼睛笑了,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這一定是、一定是宮裏那些嘴碎女人們說的無聊故事吧!皇兄怎可能這樣糊塗,沒見他在蘇庶人死後,還雷厲風行地一鍋端了蘇家?”


    秦約淡淡一笑,“這個故事,可就不好聽了。”她抬起新塗好的指甲,對著水波流動的日光照了照,閑閑地道,“但那蘇庶人,當初不是最受寵的麽?跋扈起來,連溫皇後都要讓她三分。”


    “後宮三千,皇兄高興寵誰就寵誰。”蕭銓抬了抬眉,“他總不能去寵溫皇後吧?”這話像是句玩笑話,可在場卻無人笑,叫蕭銓有些尷尬,“淮南溫氏已是潑天的富貴,總該壓一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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