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大笑,而秦束又帶著溫玖行禮道:“近日荷花都露了頭啦,我帶玖妹妹去園子裏轉轉?”


    “去吧去吧。”長公主揮揮袖,“玖兒可不要給阿束姐姐添麻煩。”


    “嗯。”溫玖低低地應了一聲。


    秦束便牽著溫玖下堂去,但聽得身後梁氏再次出了聲:“表姐您有所不知,我家那個不成器的二郎,近日總算是得了個小官,到著作省當值去啦!”


    “著作省好呀!”長公主拍手道,“清貴,還閑散,真叫人羨慕。我這個小兒,也不圖秦大郎君那般爭氣,能像秦二郎君這樣,我就很滿意啦!”


    “瞧您說的,我們家這幾個孩子,從小到大蒙您這麽多照顧,本來就也該孝敬您的……”


    牽著的小手又一抖,秦束側眼望去,溫玖已連嘴唇都發白了。


    她將溫玖帶到了西苑的蓮池邊。蓮花確是已開了,但不太多,隻三兩隻白裏透著嫣紅的花苞攢聚著,宛如美人束髻的頭顱,迎風款擺。秦束走到池上小亭中,便有仆婦送上來幾盤瓜果。


    秦束看著溫玖,開了口,“你阿兄尚未娶妻,少不越長,你眼下還不必擔憂。”


    溫玖咬住了唇,別過頭去,望著那池上風蓮,道:“你阿兄也未娶妻。”


    秦束微笑,伸手拿一隻櫻桃吃了,“那你可得叫你阿兄端著了。隻要他不娶,你不嫁,我也就可以不進宮了。”


    溫玖看她一眼,輕輕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其實天家娶婦,哪裏還管那麽多長幼規矩,便連秦束的姐姐當初,不都嫁了明明高一輩的廣陵王。秦束也並不是想擠兌溫玖,隻是不知為何,這樣的想法好像很順暢地就脫口而出了。


    “我這個二兄,素性不良,長年在煙花巷子裏轉的。”秦束慢吞吞地道,“你可要想清楚了。”


    “這個,阿母說過。”溫玖道,“但她也說,往後秦家富貴,這門親事無論如何要攀上。”


    秦束笑了,“長公主可是官家的親妹妹,怎麽看也是我家攀你家呀。”


    溫玖不說話了。


    再過片時,堂上來人,道是長公主要回駕了。


    秦束將溫玖送回去,與長公主又是一番客套,終於將那母子三人送上了回府的馬車。


    梁氏一麵笑盈盈地朝那遠去的馬車揮著帕子,一麵對秦束道:“我聽聞你給黎將軍寫了信。”


    秦束欠身笑道:“阿母真是消息靈通。”


    梁氏笑容不改,“不過是一個官奴,還用上你父侯的麵子,沒的丟秦家的人。”


    秦束道:“有了父侯的麵子,誰還能說他隻是個官奴?”


    梁氏頓住,回過頭來盯住了她,“狼崽子是養不熟的,我盼你莫那般掏心掏肺。”


    秦束笑得柔軟如春風,“阿母真高看我了,我哪裏還有心和肺呢?”


    梁氏冷淡地哼了一聲。


    秦束卻並不肯就此放過,笑容愈加地冷,“說來,您房內養著的那個馮子燕,都能到正堂上來倒茶了,那我養的男人就是封侯拜將,也不稀奇啊。”


    梁氏臉色很不好看,但到底還是將牙咬住,大庭廣眾之下,隻是轉身往回走,“你又懂什麽了?”


    ***


    此日過後,那溫家小娘子倒是經常來秦府上找秦束玩耍了。秦束橫豎也是無聊,夏日悠長,便與溫玖一起,將那西苑的荷花從尚含羞澀的花蕾生生地看到了花瓣蔫軟垂落將謝的模樣。


    秦家的下人見了,都道小娘子同溫玖關係親近,是好事,但隻有秦束知道,溫玖並不很愛說話,兩人在西苑中,時常便隻是相對沉默。


    溫玖大約不是來看她,而是來看秦家二郎的。然而秦二郎秦羈,也是出了名的浪蕩不羈,加上現在補了著作省的缺,更是有了冠冕堂皇的名頭不回家。溫玖到秦府來往了兩三個月,竟沒有一次能見上他的麵。


    到夏末時,常樂長公主又帶著溫家兄妹兩個正經上門了一次。這一回,許是湊巧,秦束的姐姐、廣陵王妃秦約也正回家省親來了。


    一家子婦人湊了一席,天氣要變了,菜色也愈發濃重。長公主任溫玖去同秦束坐在一處,自己拉著溫玘的手,同梁氏傾身道:“我有個好消息,剛一聽見,便想著定要說與表妹你知道。”


    梁氏瞥了一眼溫玘,笑道:“什麽好事,著您這樣高興?”


    長公主眨了眨眼,又退回去,笑道:“不如讓廣陵王妃來說。”


    “哦?”梁氏轉頭看向秦約,“有什麽事情,約兒知道,我倒不知道了?”


    秦約生下小王孫已逾半年,如今神色卻仍然透著疲弱,聞言抬首,笑容秀氣溫雅如一叢墨蘭花,“那自然是喜事。阿母您記得我家廣陵王殿下的母家、濟南宣氏族中,曾有個大名鼎鼎的宣崇山宣中正麽?”


    “啊,”梁氏想了想,“就是那個事後母至孝,三十年不出仕的宣崇山?倒是有所耳聞,據說他後母過世後,他還守喪三年,才終於出來做了中正官的。”


    “就是他。”秦約淡淡笑道,“宣中正是感天動地的大孝子,朝野之中,誰不感佩?他有一個小女,生得玉雪可喜,品性更是賢良,前些日子,同溫小郎君見了一麵……”


    坐在下首的秦束略略抬眼望向溫玘,但見後者臉色通紅,眼神也望向了別處。忽而,身邊的溫玖卻發出一聲輕輕的冷笑。


    溫玖素來如一隻小兔子般柔柔怯怯,從未有過這樣的表情,倒叫秦束回看了她一眼。


    “哎呀!”梁氏拍手笑道,“我懂啦!這可是親上加親,喜上加喜,大好事啊!”又問秦約,“廣陵王太後可同意了?殿下又如何說?”


    “殿下自然高興,溫家德望素著,比他宣家也是門當戶對嘛。”秦約輕笑道。


    梁氏聽了這件喜訊,滿心歡喜,還叫仆人特去加幾個菜。長公主這才開始動筷,作陪的幾人也才敢吃東西。


    溫玖挨著秦束坐,壓低聲音道:“我前些日子同阿母說了,要先考慮阿兄的事情。”


    秦束笑了笑,“長公主早已想得周全,是你多慮了。”


    “當”地一聲,是溫玖的筷子戳到了漆盤上。她轉過頭,盯著秦束,那目光幾乎是惡狠狠的,“是你同我說的,少不越長,隻要我阿兄……”


    “同廣陵王做姻戚,可也是了不得的,不比你這一樁婚來得差。誰知道長公主為了一雙兒女,苦心孤詣了多久呢。”秦束笑道。


    她的笑容密不透風,溫玖盯了她許久,也盯不出一個破綻來。


    ***


    這一晚,阿搖、阿援兩人難得地見到小娘子在回房時露出了不快的表情。


    本來,即使是在獨處的時候,秦束也能平平靜靜、和和氣氣的;但阿搖已跟從她快十年了,當見她一個人坐在閨閣後門的門檻上,對著小庭中的一架木香花發呆,便知她今日是有些鬱結了。


    阿搖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輕聲道:“婢子聽聞,長公主給溫小郎聘了宣家的女兒。”


    秦束冷淡淡地道:“是這樣。”


    “那個溫家妹妹,成日價往這邊跑,竟也不吭一聲。”阿搖覷著她臉色道,“虧得您特意同二郎君說好,讓他莫撞過來討人家的嫌,說不定還能將這婚事往後拖一拖……”


    “我哪有那個好心。”秦束打斷了她的話,“二兄與溫玖,誰也不歡喜誰,跟我沒有幹係。”過半晌,秦束卻又自己皺了眉,自言自語般道,“這長公主也真是厲害,倒打一耙,叫溫玖竟還嫌棄我了?”


    “眼見您馬上就要做太子妃了,誰還敢嫌棄您呀。”阿搖輕聲寬慰道。


    “明知道我要做太子妃了,還巴巴兒去同廣陵王結親。”秦束冷冷地道。


    阿搖愣了一愣,她從沒想到過這層。“廣陵王妃不就是大娘子麽,都是一家人,長公主不管怎麽著,不都是要同秦家結好?”


    這話一出,旁邊的阿援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可再說。


    秦束側頭看她一眼,又轉回頭去,沒有接話。


    阿搖反應過來,膝行上前,給她揉起肩膀,慢慢地道:“小娘子,您算得太仔細,那些人不知道內情,往往還會不知好歹的。”


    秦束閉了閉眼,“你想說什麽?”


    阿搖頓住,片刻,“黎將軍那邊,還沒消息過來。”


    秦束笑了笑,“秦賜興許是真不會寫字。”


    她這一笑,倒好像是心情舒暢了許多似的。


    “太子的生辰快到了,黎將軍也忙著秋射的事務呢。”秦束又悠悠然道,“過幾日,我們自去城西瞧一瞧他。”


    第6章 平生竟何托


    到六月底,官家又病倒了。


    梁太後與溫皇後兩宮連下數詔,大赦,減刑,免稅,複租,複延請天下名醫到京城為官家看治。


    “前日我家來信,道是鄉裏減了田租,今年約莫好過一些。”排隊稟糧的士卒交頭接耳道。


    “我家也是。不過這眼見著,今年又回不了家啦。”


    “鐵勒那個小兒,叫什麽來著?聽說他殺了自己的親兄弟,如今陳兵上郡,可了不得……”


    “我們不過是京畿的守軍,那個鮮於歧,在上郡如何厲害,也欺負不到洛陽城來呀!”


    “噓!小聲點。”


    有人的眼色飄向了後邊。秦賜沉默著,一邊排隊一邊低頭讀書,一切隻裝作沒聽見。


    “我看他上回射箭時的臂力,肯定是鐵勒人沒錯兒。”過不半晌,窸窸窣窣的聲音又起。


    “鐵勒人就是匈奴人吧?我卻覺著他長相裏還有幾分漢人的樣子,說不得是烏丸人呢。”


    “不不不,像他這種我見得多了,一定是西域人,西域!”


    “嘖,他可是秦家送進來的,當初秦相國不是隨聖上征戰南北麽?很可能就是在路上……”


    話說得愈加難聽,秦賜的臉色卻沒有變化。終於輪到他了,稟糧的倉吏叫了他的名字,按了他的手印,便讓倉曹的隸臣給他發放了下月的糧米。


    發糧的活計,過去在黃沙獄裏,秦賜也曾做過。獄中有刑徒官奴,也須稟糧,他的任務便是守在倉吏身邊,一個個地將稱量好的粟米遞過去,若有一個不慎,還要被倉吏拿藤鞭責罵。他望了一圈,在這軍營的倉廩前,沒有見著藤鞭,倒是見著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他的目光滯住了。


    秦束正站在糧倉邊,一身素白的長衣一無裝飾,隻一條青色衣帶將纖腰輕輕束起。頭發亦由青色布帕裹著,半遮了臉,懷中抱著一個包裹,同其他的士卒眷屬站在一處,隻如一個平常人家的小女子,連出嫁與否都看不出來。


    稟糧的倉吏嘿嘿笑了笑,在秦賜的名字上勾了一筆,“找你的,快去吧!”


    秦賜捧著米袋,遲疑地走了過去,卻見秦束那布帕之上的眼睛微微地彎起,像是又在笑他了。


    “來散散心。”她道,“順便瞧瞧你。”


    秦賜過了很久,才怔怔回答:“……謝謝。”


    秦束將懷中包裹的青布略略掀開一個角,秦賜便立刻聞見酒香飄出,還未來得及說話,她已經將青布又合上,笑得慧黠,“我來請你喝酒,可不要讓旁人知道啦!”


    秦賜看著她的笑容,心上的河流仿佛又再次地、緩緩地流動起來,滲到血脈,叫他發癢。一瞬之間他有許多話想要同她說,一瞬之後他卻又啞然了,隻是默默地將那壺酒從她手中接過來。


    “我方才已問候了黎將軍。”她轉身往外走,他便跟隨,“他說你在營中,吃苦耐勞,又好讀書,是塊好料子。”


    他生澀回答:“是將軍謬讚了。”


    她回頭,見他一手捧著米袋,一手捧著裹青布的酒壺,看起來倒不吃力,但頗有些滑稽,從那胸口的衣袋裏,還掉出來書的一角。她便一伸手將那書抽了過來,“方才在看什麽書?”


    這個動作,便如是在秦賜的胸前拂了一把,明明隻是書頁掃過,仍讓他不自然地轉過頭去,“《六韜》。”


    看見扉頁上的題名,秦束也怔了一怔,旋即淡笑,“看兵法?很好呀,我原也覺得這最適合你。古人說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我每回隔了一兩個月來見你,你都像是又變了幾分似的。”


    秦賜的薄唇抿成一條線,眉心微皺的樣子,像是有話要說,又像是不願回應。到末了,他卻是看著別處,小聲道:“那您便常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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