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杯茶毒死席明德同樣如此,是為了阻止寧端求親成功,卻晚了那麽一日,還是叫嵩陽大長公主捷足先登,又有賜婚的詔書保駕護航。


    一波三折,最後卻全都落了個空,可唐新月對樊家……抑或說對樊子期的有求必應忠心耿耿卻是一目了然的。


    就連最後因為被捕入獄而慘遭滅口,都是這個可憐又可恨的女人心甘情願。


    “她卻為了一個樊家將自己的一輩子都陪了上去。”席向晚低聲歎道,“更是害了別的不知道多少人。也不知她死時是不是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害人終害己。”寧端卻說得很篤定,“我想要的東西,用盡手段去奪,也不會傷及他人。”


    席向晚聞言抬眼看看他,輕笑,“那你手段還得多使一些。”


    寧端與她對視著,深刻的眉眼裏透出一兩分的茫然來,顯然沒聽出席向晚話中隱喻。


    席向晚失笑起來,她用手指彈了彈桌上信紙,“嶺南如今不太平,能知道這些也已經很不容易了。我原想看看能不能知道一些和玉印相關的情報,看來還是……”


    “有的。”寧端卻一口截斷了她的話,又拿出一封信,“大爺爺認識寶令期間的生平,我已從當地的大營裏調出來了——寶令公主身邊,當時有個姓唐的下人。”


    席向晚伸手拆信拆到一半,聽到後半句不由得停了下來,呼吸一滯,意識到了這其中幾近荒謬的聯係,“唐家人和前朝有關係。是寶令假死金蟬脫殼化作了唐家人,還是那姓唐的下人暗中背叛將寶令殺死投奔了樊家?”


    “寶令公主確實是死了。”寧端沉聲道,“大爺爺親自將她葬了,在營中無辜曠工一日,還受了軍法。”


    席向晚迅速拆開第二封信取出信紙從頭看到尾,長出一口氣,整理著思緒慢慢道,“寶令由啟帝派人保護著逃出皇宮,身邊留著一個姓唐的下人,與大爺爺相識之後,或許是那下人意識到了大爺爺的身份或別的原因,出手將寶令殺害並且投奔了樊家——或許這下人當時想將寶令私印一起帶走,卻沒有在她身上找到?但跟在寶令身邊的人,怎麽會不知道玉印長什麽模樣,叫樊家白白搜尋了這麽多年?”


    “若是寶令公主自己知道玉印代表了什麽,一直小心將其藏匿,身旁的下人不知道也不奇怪。”寧端早已看過這兩封信,思索其中關聯的時間比席向晚更多,“唐姓下人或許聽聞了一二便見財起意,最後沒有得手,倉皇逃走。”


    “可這大營離樊家有足足十幾日的路程,當時樊家更是個不起眼的小家族,此人為何非要去嶺南……”席向晚越想越心驚,“除非他知道樊家一定會包庇他。”


    這樣一來就很清楚了:樊家也與前朝有所關聯。


    席向晚下意識地喝了口茶,苦中帶甜的茶水順著喉嚨下去,讓她稍稍定下了神。


    她上輩子在樊家那麽多年,卻沒有發現樊旭海和樊子期不僅僅是想要造反,甚至想的是要複辟前朝!


    “難怪樊家的私軍和死士看來總是像軍隊一般,隻聽家主一係的號令。”她喃喃道,“難怪他們幾代人了還堅持不懈地想著要找到寶令私印,也許那是他們證明自己身份正統、起義複辟的最好證據了——你將這些都告訴陛下了嗎?”


    “說了。”寧端安撫道,“他已經知道了。”


    原本樊家是造反,這師出無名必然是討天下人嫌的,宣武帝早有準備;可若他們高舉複辟大旗,天下總有人會支持他,這下局麵便又稍稍往樊家傾斜了過去。


    思及此,席向晚歎了口氣,“我該將玉印毀了的。”


    “樊家拿不到它。”寧端道,“他們在嶺南自身難保,汴京不是樊旭海如今還能為所欲為的地方。”


    席向晚將兩張透露了太多驚心動魄舊事的信疊到一起,聞言有些悵然,“樊家的獠牙已經露了出來,這一次是務必要將他們斬草除根了。”


    隻怕是高祖在剛推翻前朝的時候,那般雷霆手段之下,也還是出了漏網之魚,才叫有複辟之心的人逃了出去。


    寶令公主便也罷了,樊家和那唐姓的下人卻是將樊家從當初的一文不名經營到了如今的龐然大物,複辟的念頭更是深種在後人的心中越燒越旺,若是一而再地放虎歸山,以後還會造成更大的災禍。


    寧端點頭,“必當如此。”寶令的玉印隻要在席向晚手中一日,樊家對她的覬覦就一日不會停息。


    哪怕席向晚真的將其毀了,樊家也不會善罷甘休——他們一來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東西長什麽樣,二來也不可能相信席向晚已經將其毀去的話。


    “如今隻剩下一個疑點了。”席向晚低聲道,“玉印究竟能用來做什麽。”


    一個用來證明末代公主後代血親的證物?那卻也太站不住腳了些。


    誰拿在手中都能當大旗便也罷了,首先寶令是女兒身,她的子嗣想當皇帝本就可能性極小,其次如今大慶都換了三任皇帝,隔了這麽多代,複辟二字站不住腳。


    “無論它是什麽,都用不上了。”寧端斬釘截鐵道,“——我將這些消息帶回來,是為了讓你展眉,不是為了讓你更加愁眉苦臉的。”


    席向晚下意識伸手碰碰自己蹙起的眉心,笑了起來,“一件樊家,一件科舉,兩件頂頂的大事都是叫我操心的人擔著的,叫我怎麽安得下心來?”


    寧端沉默片刻,突地開口道,“這都不算什麽。”


    隻要席向晚還在他身旁、是他的妻子,這些對寧端來說都算不得什麽。樊家要對席向晚動手,那就是要動他的命。


    第219章


    從苕溪到嶺南有多遠?


    若是騎嶺南特有育種出來的千裏馬, 不過就是六七日的功夫便能趕到, 路上還能停下來在中途找驛站每晚安安穩穩地歇息安睡。


    可對如今的樊子期來說, 這快馬六七日的路程,竟然已經有些讓他覺得永遠都到不了了。


    從汴京城逃走的那一刻起,墜在他身後的追兵就沒有停過——明裏一批, 暗裏一批, 將從汴京到苕溪這路上樊家的據點都掀了個一幹二淨。


    即便知道寧端是要拿著自己當探路石, 樊子期也隻能咬著牙往前敢, 隻等到了嶺南境內的時候, 都察院的人便想追也追不進去了。


    他心中存著這一點希望,因此也憋著一口氣忍受路上的顛簸艱苦,甚至還想辦法成功隱瞞過了都察院悄悄聯係上苕溪的商會, 讓他們提前備下了埋伏。


    本來這一場埋伏若是順利, 樊子期便應該在死士的掩護中安全脫身,換了馬後甩開身後都察院的人馬趕回嶺南,再同父親一起推翻易家的政權, 可誰知道其他的都實現了,唯獨“安全”兩個字除外。


    都察院和死士們戰成一團血肉橫飛的時候,樊子期被三名死士團團圍在當中從人群旁跑向千裏馬, 餓得手軟腳痛的他好不容易才被攙扶上馬,腳蹬還沒來得及踩進去,卻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飛來一道暗箭,直直射在了馬屁股上。


    身旁的三名死士有的負責抵擋身旁官兵,有的還在扶著樊子期, 竟沒有一人將箭矢擋下。


    本就有些焦躁不安的千裏馬立刻嘶鳴起來,一撅蹄子就把還沒坐穩、身體虛弱的樊子期從背上掀了下來。


    樊子期被摔得悶哼一聲,正要撐著自己起身,後腰傳來一記泰山壓頂的重踩,好似身體被從中間生生折斷的痛楚頓時讓他兩眼一黑慘叫出了聲來。


    在馬邊的死士見狀不妙,硬扛了麵前官兵一刀,險而又險地從馬蹄之下將樊子期拽了出來,才免了他第二下直接被踩碎腦袋。


    樊子期在劇痛中什麽都意識不到,渾渾噩噩地被死士挾著再度上了馬背匆匆突圍而去,留下的是一地樊家死士的屍體。


    之後從苕溪往嶺南的路上更是危險重重,剩下隨行的死士們用命交換著時間趕路,根本沒有多餘的時辰留下來給樊子期尋醫看診,幾日下來,樊子期的傷勢愈演愈烈,一開始還能察覺到疼痛,後來卻是從腰往下什麽直覺也沒有了,仿佛身體硬生生消失了半截。


    拖了七八日好不容易趕回到樊家的那一刻,樊子期心中卻絲毫的放鬆與安心也沒有。他一臉冷漠地被死士匆匆抬進自己的院子,早在裏頭等著的大夫看到他的傷口便誇張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麵露難色。


    “我成了個廢人,是不是?”樊子期冰冷地盯著那大夫的神情,“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站起來了?”


    大夫麵露難色,看了看樊子期滿是血汙的下半身,又抬頭看向他那張便是奔波了半個月也仍舊瞧得出貴公子風采的麵孔,頗覺可惜,“大公子這傷,若是早一些去見醫生,或許還能……可現在卻是……”


    皺眉站在床邊的樊旭海立刻嗬斥,“別說廢話,隻看了一眼怎麽知道能不能治?”


    大夫無奈地上前幾步,小心檢查樊子期的傷勢。


    他的動作雖然非常仔細輕柔,像是怕弄痛了樊子期,但這對後者而言根本沒有任何區別。他甚至直接冷笑了起來,“父親,我從今以後就是個廢人了,您不用再指望我了。”


    “不。”樊旭海沉聲道,“你是我的嫡長子、接班人,我對她承諾過的。”


    “您想讓個廢人坐上那位置,被天下人恥笑嗎?”樊子期的胸膛起伏,聲音不自覺地抬高起來,“我早就說了,區區一個武晉侯府的女人,讓承洲去娶,您非要我去汴京城,現在她被寧端搶走,如今我也——”


    他說到這裏,呼吸一窒,僵直地往旁邊歪了過去,竟是硬生生地給氣暈厥了。


    大夫給嚇了一跳,上下檢查一番才小心翼翼地對樊旭海道,“大公子這些日子身子太過虛弱,方才氣血攻心,不一會兒就能醒來,接下來數月都需要臥床靜養。”


    “他的腿呢?”樊旭海望著床上的兒子,心中沉痛與憤怒攪成一團。


    大夫咬了咬牙,“我能保住大公子的兩條腿,但以後走路是不能的了,也要有人日日按揉穴位,才不會叫腿上的肉壞死。”


    樊旭海沉默了下來,屋子裏的空氣也似乎隨著他的一語不發而逐漸變得沉重無比,叫可憐的大夫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過了許久,樊旭海才又問道,“子嗣呢?”


    “恐怕是不行了。”大夫說完,又猶豫地補充道,“但世上靈藥無數,或許能有奇跡發生也未可知。”


    樊旭海看了大夫一眼,突而笑了,“你是嶺南最有名的大夫之一,我怎會不信你。先替我兒開了藥方吧——送大夫出門,好好賞賜。”


    像個幽靈般立在門旁的管家應了一聲,對大夫做了請的手勢。


    大夫心悸地擦了擦冷汗,對樊旭海再三行禮後才背著自己的藥箱快步走了出去。


    等下人為樊子期更衣擦洗完之後,樊旭海揮退了眾人,慢慢走到床邊坐下,神情複雜地凝視了這個出色的兒子片刻,才長長地歎了口氣,“時雨,你我的兒子,本是當太子、皇帝的命,怎會受這般的折磨呢?”


    樊家家主在床沿坐了一會兒,才等到樊子期悠悠醒轉。


    再度醒來的樊子期比暈過去之前冷靜了不少,仿佛已經接受了現實。他低頭看著被蓋在被褥下的雙腿位置,冷靜道,“便是不複辟,我也要找寧端報仇。”


    樊旭海安撫他,“你本就是我最中意的兒子,更何況如今承洲已經不在了。再者,等你成了太子,此後再稱帝,這世上沒有人敢看不起你,拿你的腿說事。”


    “但在成功之前,這事不能傳出去。”樊子期緊緊握住拳頭,“否則這世上誰都要低看我一眼了!”


    “大夫已經處理了,家中下人都是守口如瓶的,放心。”樊旭海頓了頓,才問道,“你先安心養傷,宣武帝麻煩纏身,他很快就不會有時間再管嶺南的事情,我們那時便可以先發製人,直搗黃龍。”


    “等殺到了汴京城中,寧端的頭顱,我要親自摘下。”樊子期陰冷地說道,“我要讓他也嚐嚐我此時所受的痛苦與折磨,我要當著他的麵,將他心愛的女人奪走、占有,讓他成為一無所有的喪家之犬!”


    “很快,這些都很快了。”樊旭海安慰著他,“這天下必然會回到我們家的手中,這一日馬上就要來臨了。”


    樊子期低低喘息了片刻,像是將那些未來的場景都在腦中描繪了一遍,才慢慢冷靜下來,鬆開了抓著被褥的雙手,嘴角勾起了冰冷的笑容,“是,這一日不會很遠了。”


    *


    得知樊子期成功躲過追殺回到嶺南境內之後,席向晚倒也沒有太過沮喪。


    樊家預謀造反已經有幾十年了,手頭有些隱藏著的力量也無可厚非,這一次為了營救樊子期,樊旭海更是將手中的底牌翻出好幾張,一路上不知道損失了多少人的性命才將一個半身不遂的樊子期給帶了回去,誰虧誰賺還真是不好說。


    樊子期陰差陽錯被自家的馬踩斷了背,也算是先還了一部分的債,剩下隻等著整個樊家都付之一炬的時候再還上了。


    在發現了□□在汴京城裏暗中流動之後,都察院就抽調人手在暗中追蹤了這些隻在私底下販賣的黑貨,發現它們出現在汴京城才不過短短半月的時間,正巧和樊子期逃走的日期合得攏。


    再者,這些□□販賣的價格異常高昂,普通人難以望其項背,隻有權貴或是富商才能夠買得起。


    打這,席向晚就知道樊家不打算貿貿然就起兵,他們是情急之下先將隻提煉了小部分的□□販賣入汴京城中,吸廢了一群人後,再借用這種戒不掉的癮控製住部分的權貴,屆時有的是人抵擋不住毒-癮的誘惑同樊家合謀,裏應外合——哪怕隻是悄悄給樊家送條消息,也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巨大變動。


    宣武帝在太醫院將□□的藥性毒性都上報之後,便當機立斷地決定將所有能發現的□□通通收繳銷毀,並把所有曾經吸食過□□的人都集中關了起來,命太醫院速尋解癮之法。


    這一通抓人又是引起了不少的慌亂,寧端幾日都是深夜才歸府,洗漱完便躡手躡腳躺到床上,第二日天不亮便匆匆出門,席向晚隻有在被他驚動或是半夜醒來的時候才能看他幾眼。


    而席向晚自己也沒閑著,這些日子以來,那些親人被捉走去戒癮的貴婦人紛紛往寧府遞拜帖,一個個地似乎都想要從她這裏尋找突破口將自家人救回去。


    錢管家將這日新收到的拜帖送到席向晚麵前時,直白道,“夫人,您都拒了也不打緊的,寧府一向不接拜帖。”


    席向晚從上到下一本本看過去,笑道,“那是從前府中沒有能待客的主子,現在有我,便不一樣了——從前沒有我的時候,難道這些夫人也敢往寧府遞拜帖的?”


    朝廷命官都沒有幾個在寧端麵前腿不發抖的,更何況大多是貴女出身的官員夫人們呢?


    錢管家想想很是有理,便不說話了。


    “見總是要見一些的。”席向晚從拜帖中挑了一些出來,道,“替我回了這幾本,日期你看著辦吧。”


    錢管家應聲接過拜帖,又道,“嵩陽大長公主快要到了。”


    “我記著呢。”席向晚頷首。


    昨日大長公主府上的長史就送了拜帖過來,卻是直接讓錢管家給席向晚的,其中沒提到寧端一個字。


    自從美人圖那次驛站爭端之後,嵩陽大長公主和寧端似乎就互相鬧起了別扭,便是席向晚和寧端成親那日,大長公主也沒有親臨,隻是讓人送了賀禮過來。


    嵩陽大長公主是寧端的生母,席向晚覺得自己理應是要去拜訪的,可明麵上沒人知道這層關係,她貿貿然上門倒顯得不好;再者,席向晚試著在寧端麵前旁敲側擊提起嵩陽的名字,見他也心有鬱鬱,便將這事擱置了下來。


    誰知道還是嵩陽先遞來了拜帖,雖說避著寧端,但也算是和解的兆頭,席向晚自然立刻就親自回了拜帖說恭候尊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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