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向晚已經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原本是用不到這些東西了,可寧端更不舍得將它們丟棄。再者,若是他和席向晚從此以後分道揚鑣……這些又能見天日了。


    但直到那一日真正來到之前, 寧端下定決心不再去翻閱那些已經成為了把柄的小物件。


    而現在,寧端頭疼的是如何對發現了一切的席向晚解釋他的所作所為。


    後廚雖然設置得遠,但寧端腳程快, 到那附近的時候已經能聞到勾人饞蟲的香味了。


    他隻吃過一兩次席向晚親手做的東西,先前卻沒設想到成親之後能有這樣的待遇,腳步又加快了兩分。


    寧端步入後廚的時候,正好見到席向晚雙手隔著濕布將瓦罐從火上取下來放到托盤上,但那濕布似乎不厚, 因而她剛一放下瓦罐就怕燙地捏住了自己的耳垂,稍稍擰起了眉毛。


    寧端下意識想要上前,又帶著躊躇在門口站定,又收斂渾身氣息看了一會兒在後廚轉來轉去忙得有條不紊的席向晚。


    席向晚曾經說過她不想成親,隻想自己一個人過下去,寧端認識她這許久以來,知道她隻靠自己確實能過得很好。


    這是個不需要倚靠任何男人過日子的姑娘,這點讓寧端傾心又暗中遺憾。


    錢管家悄無聲息地站在寧端背後,過了半晌也沒見他進去,眼珠一轉,突然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立刻吸引了廚房裏席向晚的吸引力。


    寧端想再去瞪視錢管家已經來不及了,席向晚一轉頭看見他便笑,“夫君回來得忒早。”


    聽見夫君二字,寧端的耳根仍然迅速發燙。他故作鎮定,“陛下遣我早些回府。”


    席向晚輕飄飄嗯了一聲,不知道聽進去沒有,隻伸手問碧蘭要了個湯勺,又朝寧端招手喊他過來,道,“嚐嚐看,合不合口味?”


    預想中的斥責沒有來臨,反倒是夢裏才有似的優待,寧端帶著三兩分恍惚走進廚房,彎腰就著湯勺嚐了一口燉成了奶白色的魚羹,“好喝。”


    席向晚滿意笑了,“我第一次試著做這個,你喜歡就好。”


    她將手中湯勺放到一邊,移步去洗手,邊道,“後廚煙火氣重,你去外頭等一等?沒想到你回來這麽早,還要一會兒才能開始吃。”


    寧端不是傻的,他當然沒有轉頭就走,而是看了眼被擠在一旁眼巴巴沒事幹了的大廚,上前將洗好手的席向晚帶出了廚房裏,“你忙得差不多了,最後收尾便交給他們做就好。”


    席向晚還沒將手擦幹就被寧端帶著往外走,不由得笑了,“我可不會搶他們的月錢。”


    寧端想了想,“你給他們發月錢。”


    這些廚子原本在寧府也多是做飯供全府的下人吃的——這也就十來個人頂天了——寧端多數時候都在都察院的公廚或宮中直接吃了,後廚專門為他開火的機會少之又少,自覺毫無價值,好容易等來了府裏第二個主子,自然都是摩拳擦掌準備大展廚藝,哪裏知道席向晚剛嫁過來第二天便親自下廚,又搶了他們的差事。


    眼見寧端親自出手將席向晚帶走,原本隻打著下手的廚子們頓時活躍起來,“是是是,大人夫人慢走,晚飯半刻鍾就好!”


    席向晚回頭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自己的魚羹,才跟著寧端走了。


    寧端一路上還在想著自己書房裏被捅穿了天的事情如何開口,席向晚卻淡定地開啟了另一個話題,“樊旭海沒動靜了?”


    “嶺南暫時按兵不動,樊子期應該這一兩日就該到苕溪了。”寧端立刻下意識地應道。


    席向晚頷首,“難怪你回來這麽早。”樊家的事情一時陷入僵持,新帝的政權也緩緩走上正道,寧端終於不必再像之前那麽忙了。


    不過作為百官之首,此後即便寧端在府中,頻頻有官員和宮中內侍前來拜訪求見也是可以預見的事情。


    “等樊子期逃回嶺南,恐怕還得要二十天光景。”席向晚粗略算了算,疑道,“這一個月的功夫裏,樊旭海恐怕不會這麽安分。”


    “自然不會,但海濱總督盯著他,自知理虧的樊家明麵上不會有動作。”寧端道。


    席向晚琢磨了一會兒樊旭海這個人的品性,突地道,“樊旭海的外室還能查身份麽?”


    “樊子期的生母?”寧端已經從樊承洲那處聽過了樊家的醃臢事,“她在樊子期出生時便難產而死,葬在嶺南,墓應當可以找一找。”


    “順著墓,不知道能不能尋到別的線索。”席向晚從自己的記憶裏翻閱著,“我記得……那名外室實際相當於樊旭海的通房,是自小和他一起長大、伺候他的人,因為身份低微才沒能當成他的妻子。”


    她曾經以為樊家想當皇帝不過是勢力膨脹之後自然而然生出的野心,因而沒有過多關注樊旭海和他那個外室的事情,可現在知道樊家找她身上的玉印找了幾十年,那過去的每一條線索都值得挖出來細細調查。


    席向晚又盡力回想了一些前世關於樊旭海的事情,都一一講給了寧端聽,兩人坐在廂房裏說了不一會兒,錢管家就帶著人把將吃食送來了。


    魚羹送進來時席向晚還在說樊旭海的事情,寧端順手給她舀湯。


    “……樊旭海倒並不是認定樊子期是他唯一的繼承人,隻是認死理覺得嫡長一詞最為重要,又並不真心喜歡正妻,便將樊子期掉包做了嫡長子。我觀他種種表現,對樊承洲倒也不是沒有回護,否則不會保住樊承洲和甄珍的兒女。”席向晚慢悠悠道,“不過樊子期確實有些手腕,如今樊旭海恐怕認為樊承洲已經死了,不會舍得丟掉剩下唯一一個嫡子。”


    “樊家也有庶子。”寧端將小巧的湯勺放入她的碗中,“——當心燙。”


    席向晚捧著碗小口吹氣,吹了兩口答道,“那你也該知道,那幾個庶子沒一個能堪大用的。我看樊旭海是已經將自己當了皇帝,才一口氣生了十幾個孩子,中用的卻隻有樊子期和樊承洲兩個。”


    她說完的時候,寧端已經舀完第二晚魚羹自己喝了一口,好似根本不怕燙似的,“所以他會想盡辦法將樊子期救回去再發難。”


    “他一定會發難。”席向晚點頭道,“樊家蟄伏這麽多年,如今已經暴露出來,就斷沒有再縮回去的可能。樊旭海或許會耍些看起來像要談和讓步的花招,但一定都隻是嘴皮子功夫。”她頓了頓,歪頭道,“陛下應當不會被他迷惑的。”


    畢竟樊家是一定要找到她身上來的,而她如今既然和寧端綁在了一塊,那當然也就和宣武帝綁在了一塊,樊家撬不動宣武帝這塊石頭。


    除非……寧端上輩子的死真和宣武帝有關係。


    想到上輩子的事情,席向晚又想起了另一個話頭,“西承那頭呢?”


    “大長公主要將他們強行驅逐出去,陛下也拗不過。”


    畢竟那可是救過永惠帝數次、對他來說半姐半母的嵩陽大長公主,一句不算太過分的話下來,宣武帝也不得不低頭。


    “若是沒有我,你會不會去西承?”席向晚不由得問。


    自從知道了寧端的身世之後,她便一直在想,上輩子寧端會不會是去了西承,並沒有真死?


    寧端略有些錯愕地看她一眼,垂眸認真思考片刻,才鄭重答道,“不會。”


    “為什麽?”席向晚訝然。


    “西承的先秦王已死,而既然我能走到今日是因為大長公主和先帝的約法三章,我便不會背棄這三條約定。”寧端篤定地說,“西承也不是人人樂得見到我,那裏是一樣的刀光劍影。”


    “那個自稱是你妹妹的姑娘,去見過了嗎?”


    “那日之後不曾再出現過,和西城使團一起住在驛站。”寧端頓了頓,強調似的重複曾經說過的話,“我不想去西承,你不必擔心我改變主意。”


    席向晚笑了起來,她和顏悅色地給寧端夾了一塊小排,“我知道,你也不必擔心我懷疑你。”


    她不說這句還好,一說寧端就想到了自己收藏的那一暗盒子她的私物。他將煎得火候正好的小排送進嘴裏,咀嚼完才措完了詞,“我不是有意的。隻是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收藏了那許多。”


    席向晚停了進食的動作,抬起臉來看著寧端。她不說話,隻是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寧端接著道,“我當時不曾想到今日這一步,以為很快就會與你解除定親,屆時便與你再無聯係。”


    他說得很慢,像是每一個字都現寫出來似的,但席向晚支頤耐心地靜靜等待著,平和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寧端的臉上,令他胸口耳根都發燙。


    “我便想要……留些念想。”他低聲說出了當時的心聲。


    第206章


    錢管家在外頭敲了門。


    寧端話語一頓, 轉頭往門扉看去, “什麽事?”


    錢管家麵色沉凝, “王虎來了,在正廳候著,說有要事稟報。”


    王虎在跟的是一路追蹤樊子期的人手, 他突然來此八成是和樊子期有關, 更何況是要緊的事。


    寧端心中有些遺憾, 但同時也鬆了口氣, 他正要站起身來, 卻被身旁的席向晚拉住了手。


    “我知道。”她略微前傾著身子才夠到他的手腕,神情認真又溫柔,“你說的那些, 我都知道的。”她說著, 停頓了會兒,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寧端的手指,“……你不用怕。”


    原本起身急著想要走的寧端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他沉默地低眉看了席向晚幾息, 一瞬不瞬,而後手上一個用勁將她拉了起來,動作裏帶了三分強硬, 卻又仔細地沒有弄傷她。


    席向晚另一隻手猝然放開的象牙食箸丁零當啷落到了地上。她猝不及防地跌進寧端的懷抱裏,用手掌抵了一下才沒撞上去。


    寧端長出了口氣,將幾乎從腳底一路衝到腦袋裏的熱血按捺下去,花了幾個呼吸的時間來緩緩放鬆手上的力道,“你先吃, 我去去就……”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懷中的姑娘伸出柔軟的手臂從兩旁環住了他的腰。


    席向晚將側臉貼在寧端胸口上,聽他的心好似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似的大動靜,輕輕笑了起來,“夫君公務繁忙,且去就是了,不必擔心我。”


    耳側的跳動更快了。


    寧端帶著兩分不知所措將手掌落在席向晚的肩膀上,抿唇想了一會兒,才低聲應道,“嗯。”


    錢管家眼觀鼻鼻觀心,好似自己腳邊長出了什麽稀世奇花似的,盯得目不轉睛。


    直到寧端從他身邊匆匆走過時,錢管家才一個掉頭跟了上去,他小心翼翼瞥了眼在前頭走得飛快的寧端,恍惚間瞥見了通紅的耳朵,又默默地將視線收了回來。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做下人和做下屬的都該明白的基本道理。


    王虎正在正廳中反複踱步,臉上帶著幾分急躁,根本遮掩不住。見到寧端前來,他才站定步子,行了個禮,不用寧端吩咐便直截了當地道,“樊子期逃了,他似乎早就注意到自己一路被人追蹤,在苕溪金蟬脫殼偷天換日,被樊旭海的人暗中接走。但走時時機不對,和我們的人起了衝突,雙方交戰中,樊子期的坐騎中箭,他跌下馬攔腰被馬踩了一腳,樊家死士抱著他走的。”


    寧端仍舊沉浸在剛才的好心情中,聽見王虎帶來的消息也隻是腳步一頓便步入正廳坐下了,“沒追上?”


    “樊家早有準備,沒有追上。”王虎有些不安,“但在場有當了多年軍醫的,說樊子期這一下傷得嚴重,恐怕救不回來,從此以後最多也就是個半身不遂了。”


    寧端想起了方才席向晚對他說的話。


    樊旭海隻有兩個或能替他完成大業的兒子,一個樊承洲扮作了假死,另一個樊子期則落了個半身不遂,剩下的兒子都是扶不上牆的爛泥。


    正好樊旭海又是個這般重視子嗣傳承的人,如果這都不能激怒樊旭海,那也沒有別的什麽能激怒他了。


    樊子期的傷不在寧端和宣武帝的預料之中,而這必將引起樊旭海的瘋狂反撲。


    若是樊子期在交戰衝突中死了也就算了,偏偏頭腦還留著,卻廢了下半身,隻會令他更想對大慶皇室掀起報複。


    不過這也未必是件完全的壞事,至少如今樊子期已經逃走,宣武帝就不必再花時間和樊家磋磨,雙方便可直接撕破了臉去。


    “派人去宮中了沒有?”寧端問。


    王虎搖頭,“剛傳回來的消息,我便直接來尋大人了。”他想了想,十分體貼地道,“大人新婚燕爾,還是我代為去宮中麵聖通傳吧。”


    正在思索的寧端看他一眼,卻沒有發怒的意思,而是一如既往地冷淡道,“讓嶺南的人動起來,盯緊了樊家的動靜,每日回傳,但不必靠得太近,免得引起懷疑。”


    “是。”


    “樊旭海曾經有個青梅竹馬的外室,是樊子期的生母,難產而死,去查一查這個人,她和樊旭海之間的任何事,隻要查到,全部回報。”


    王虎還是第一次聽聞樊子期居然是個外室生的這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愣了兩秒才應道,“是。”


    人人交口稱讚追捧的樊家嫡長孫,結果居然是個外室生的?


    那豈不是樊家唯一的嫡長孫這會兒正借著假死的名義躲在汴京城裏和小妻子你儂我儂,完全將樊家的死活拋到了腦後?


    不過王虎平心而論,樊家實在也不是個什麽好地方,老子兒子都腦子有問題,苦了和他們有關係的那些腦子正常的人。


    樊承洲和甄珍這對小夫妻簡直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想要一家人團圓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去。


    有了寧端拿的主意,王虎很快冷靜下來,帶著數條命令而去。


    席向晚很快便從歸來的寧端口中得知了一切,怔忡了片刻。


    她上輩子跟樊子期鬥了五年,在最後得勝之前卻也沒能讓這人受傷,不想這輩子樊子期一個逃亡,就在途中將自己折騰成了半身不遂。


    “你說得對。”她回過神來後輕輕歎道,“對樊子期來說,自己成了個殘廢的事情恐怕是絕不能接受的。他這個人心高氣傲,自己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就要毀掉,甚至見不得承洲比他過得好,如今再也不能憑著自己的雙腿走路,對他來說或許比死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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