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席向晚那日對著他時格外冷淡的眉眼,樊子期心中一動。


    席向晚自然生得好看,可那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反倒更令樊子期心生向往。


    他擺了擺手,又是令汴京貴女們臉紅心跳的貴公子模樣,“你下去吧。”


    “是。”


    樊子期伸手撿起麵前宣紙,將上頭寫的幾個名字反複審視一遍,最終圈定了一個名字。


    “正是誰也不敢上席府提親的時候,倒是方便了對她一見傾心的我。”他自言自語似的說著,掏出火折子將這頁紙給燒了。


    席向晚沒幾日就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剛剛及笄,被家人百般匆忙地嫁到了嶺南。


    嶺南的風土人情和汴京大有不同,她坐在馬車中悄悄地透過帷裳看著外邊的一切,覺得新奇不已。


    唇紅齒白的年輕人從後頭打馬上來,從軒窗外俯身朝她一笑,眉眼如畫,“見了嶺南,還喜歡麽?”


    “喜歡。”席向晚聽見自己輕聲回答,嗓音嬌嬌弱弱,和好似風一吹就倒的席青容差不多,“隻是以後出來的時候,也不會太多……”


    席向晚那時候身體格外羸弱,從汴京去嶺南的路上大大小小的病就沒有斷過。樊子期對她照顧有加,她一開始還以為自己碰到了最合適的夫婿,可等進了樊家,才知道自己的以為有多荒謬。


    “前麵就是樊家了,我帶你從正門進去。”樊子期體貼道,“別擔心,我家人都很和善,不會令你為難的。”


    席向晚輕輕應了一聲,便聽見打前頭來了馬蹄聲。


    她記得那是前來迎接的樊承洲。


    果然,兩人一同望去時,樊承洲已經迎麵打馬而來,恣意瀟灑,是和樊子期全然不同的相貌。


    等樊承洲和樊子期說完話後,他帶笑地看了席向晚一眼,便令馬兒掉頭先一步走了。


    席向晚好奇道,“那是你的堂表兄弟?”


    “是我嫡親的同胞弟弟,和我一樣大。”樊子期失笑,“怎麽,因我和他長得不像,你便這般想了?”


    席向晚有些不好意思,“我見他年齡似乎比你大些,便猜……”


    樊子期一直春風拂麵的笑容終於僵了僵,仿佛聽見了什麽不喜歡的話。可在席向晚發現之前,他已經熟練地將其掩飾過去,“弟弟自小習武,我卻看書多些,久而久之反倒看起來他才像是哥哥了。”


    席向晚有些茫茫然地應了,卻不知樊子期這一瞬間的變臉代表了什麽。


    等她進入樊家之後,繁瑣的成親流程下來,又是一場大病,不僅沒圓房,連第二日的早茶都沒能去奉。


    好在樊家人似乎並不在意她的失禮,還接二連三地來看望了她,送上不少貴重禮物藥品。


    那就是樊承洲第一次和席向晚交談的契機。


    其他人都是由女眷代為探訪,唯獨樊承洲是跟著一位尚未出嫁的妹妹來的。


    樊家姑娘問了席向晚的病情後,便尋了個借口去外間,被留在房中和樊承洲獨處的席向晚有些拘謹尷尬,絞盡腦汁找了個話題,“那日在街上見到叔叔,因著看起來似乎比夫君大上幾歲,我將你錯認成了夫君的堂表兄弟,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樊承洲立在床邊幾步的地方,不遠不近看著她,臉上沒有任何笑容,隻是聽到這裏打斷了她,“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在他麵前說。”


    樊承洲這幅模樣和席向晚第一次見他時差得太多,她有些不知所措,“這是為何?”


    “如果你還想好好坐在樊家少夫人的位置上,就不要在他麵前提起我的事情。”樊承洲的話像是威脅,又像是告誡,“你孤立無援,誰也幫不了你。”


    想到樊子期一路來對自己的照顧,席向晚捉緊了薄被,帶了兩分怒氣,“你怎可如此出口汙——”


    “樊子期是不是一直沒碰過你?”樊承洲漠然道,“你可以等,但他永遠也不會碰你的。”


    “為什麽?”席向晚緊緊盯著他。


    “因為你在他眼中,根本算不上是個人。”


    席向晚正因樊承洲這句話愕然的時候,方才離開的樊家姑娘匆匆從外頭進來,小聲道,“來了。”


    樊承洲麵上又和變臉似的重新掛起了笑容,樊家姑娘也關切地又問了一遍席向晚覺得身體如何。


    席向晚還沒來得及回答,樊子期就從外間跨了進來,他輕輕笑道,“好了,你們別打擾她休養,該走了。”


    他看起來仍然是那副片塵不染的模樣,可想到剛才樊承洲的話,席向晚不知為何從背後竄起了一股涼意。


    第58章


    席向晚歎著氣從夢中醒來, 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幹燥潔淨, 沒有一滴被嚇出的冷汗。


    到底是多活了幾十年的人,再想起當年壓抑的經曆,也沒有了以前的害怕。


    誰都知道樊家嫡枝是前後腳出生的雙胞胎, 兄長樊子期好文, 弟弟樊承洲尚武, 兄友弟恭, 家風蔚然。


    可其實, 樊承洲才是年長的那個,而且,他二人也並非同胞兄弟。


    樊子期, 是樊家家主的私生子, 算好了日期硬是假稱和樊承洲雙生,近七個月後才秘密抱回府中撫養,算作了樊家的大公子, 真正的嫡長子樊承洲卻成了嫡次子。


    樊家夫人生怕自己出事,親生兒子無人照顧,將這個秘密守了十幾年, 可最終還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樊承洲在生母死前才得知秘密,卻不敢表現出任何異樣,仍舊和從前一般和樊子期稱兄道弟,暗地裏卻韜光養晦起來。


    此後席府出事,席向晚為了探究遙遠汴京城中究竟發生什麽事, 不得不振作堅強起來,聯和樊承洲好不容易才一起將樊子期一脈從樊家連根拔起,取而代之——這個過程,花了五年之久。


    樊承洲成為家主之後,席向晚名義上嫁給了他,撫養了他已故發妻留下的子嗣,順順當當地成為了樊家的老太君。


    而這一次,席向晚既不準備和樊子期定下婚約,更不準備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樊家扯上任何關係。


    唯一令她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幾乎孤身奮戰的樊承洲。


    但樊承洲和她前世二十來年都是做著夫妻的模樣,比起相濡以沫的夫妻,更像是一同闖過艱難險阻的戰友,上輩子二人成親是不得已而為之,這輩子卻不必再重蹈覆轍。


    上次在鎮國公府中時,若是多少透露給他一些以後用得上的消息就好了……


    席向晚想著這些上輩子的事情,窸窸窣窣地披衣坐起靠在床頭,隔著窗戶紙看了一會兒窗外蒙蒙亮的天色,算了算日子。


    在汴京城裏打響名頭、人人交口稱讚的樊子期暫且放在一旁不管;另一件她一直在等著的大事,應該很快就要發生了。


    她特地提前購置好的那些荒地,隻希望到時候能夠派上用場。


    仍然處在深閨之中的她,如今能做的事情並不多。


    “姑娘,您已經起了?”碧蘭訝異的聲音從外間傳來。


    “進來吧。”席向晚輕聲道。


    碧蘭捧著水盆打開門,側身小心翼翼走進屋裏,回身立刻將門關上阻擋寒氣。見到席向晚已經坐在床邊,不施粉黛披散頭發的模樣看起來也清麗脫俗,不由得道,“姑娘真好看。”


    席向晚笑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臉,輕聲道,“這可未必是好事。”


    不過想來,樊子期執意要娶她,上輩子卻又不謀害於她,大約看上的並不是她的容貌……


    可區區席府,還不如半個樊家勢大,樊子期究竟有什麽是非要從她身上得到的?


    關於樊家幾乎的一切她都已經提前知曉,卻仍然有一個問題想了二十年也沒明白:樊子期明明不喜歡她,為什麽兩次都特地跑來汴京城求娶她?


    她身上如果真有什麽能讓樊家嫡長孫都眼巴巴死了那麽想要的東西,為什麽她自己不知道?為什麽整整五年的時間裏,樊子期也沒露出蛛絲馬腳?


    “瞧姑娘說的,那日在鎮國公府裏,我可聽說了,整個汴京城裏來了那麽多貴女,沒有一個能比您好看的!”碧蘭手腳麻利地伺候席向晚洗漱,邊心直口快道,“就連我站在那兒聽著,也覺得麵上分外有光呢。”


    聽小丫頭話裏滿是自豪,回過神來的席向晚隻是笑。


    這汴京第一美人的名頭,又實在沒什麽珍貴的。她既不想嫁人,也並不想利用自己的姿色去得到什麽,倒不如長得普普通通來得方便,至少出門時少些人注意。


    “對了姑娘,三房的大少爺昨兒個回來了。”碧蘭又說道,“聽說是六皇子身邊的差事辦完了,可以回家休沐兩天,可也沒待在家裏,隻去了一趟三夫人的院子,就匆匆騎馬走了,聽說到晚上都沒回來呢。”


    “席澤成?”席向晚怔了怔,“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姑娘過糊塗了,已經十月初七了。”碧蘭偷笑起來,她輕快地給席向晚梳著頭發,“再過四個多月,就是姑娘的生辰了!”


    “早了些。”席向晚自言自語地說著,往鏡子裏自己豔若桃李的臉看了一眼,微微皺起了眉。


    她明明記得,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已經是十月底、近十一月頭上了。正是因為那事突然發生,剛剛懷胎還沒過頭三個月的大嫂受了驚嚇,後頭才會因為別人一點小手段都小產了。


    因而這次,席向晚提早了些將大哥大嫂都暫時帶回了府中,免得悲劇重演。


    難道那事……要比她記得的更早一些發生?


    這份隱隱約約的不安籠罩了席向晚的心思,她沒讓碧蘭去廚房取早飯,而是直接去了母親王氏的院子。


    “你來得忒早。”王氏一見她就笑了,連連招手,“正好你大哥也在,一道用早飯吧。”


    席向晚含笑在席元衡身旁坐下,安安靜靜地用了早餐,在下人撤走碗碟時,開口道,“母親,我想去看望舅舅和外公他們,許久不見了,也挺想念的。”


    “中秋時不是才見過?兩個月不到的功夫,就是許久不見了?”席元衡哈哈大笑,他起身爽朗地一招手,“走,大哥今兒就帶你回母親娘家看看!”


    王氏好氣又好笑地拍他,“哪有說上門就上門的道理,真沒禮數!”


    “去看舅舅有什麽可禮不禮數的。”席元衡一哂,“阿晚,走!”


    “好。”席向晚也站起身來,朝王氏行禮,“母親莫擔心,我去去就回來的,到了晚上,再陪您用晚飯。”


    王氏含笑望著自己一對兒女,點頭,“我就不去了,家中事多得很,路上小心。元衡,好好照顧你妹妹,聽見沒?”


    席元衡連聲迎著,邊帶著席向晚就往外走,出了院子,他哎了一聲,“我將你大嫂也喊上。”


    席向晚仍有些心神不寧,好像總覺得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似的,聽見席元衡這麽說,便阻止了他,“大嫂這兩日身子都不太爽利,昨日還害喜得厲害,怕是不適合坐馬車轎子,等過了頭三個月,再讓大嫂出門吧。”


    席元衡想想有理,便作罷了。


    兩人輕裝出門,一個上了馬車,一個騎著自己的馬,十分隨意地去了王府。


    王氏的娘家在大慶也是赫赫有名的,席向晚的外公曾經扶持先帝打出大慶一片江山的鐵血將軍,席向晚的幾個舅舅更都是錚錚男兒、軍中豪傑,唯獨王氏這個姑娘家是在家中嬌生慣養、讀聖賢書長大的。


    要說起來,王氏和席向晚像得很,都是家中的幺妹,哥哥們護著捧著長大,又一絲武藝不通。


    正是受了王家幾位長輩的影響,席向晚的兩個哥哥也都將抱負放在軍中,紛紛成了武官,隻一個席元坤因為身體瘦弱而沒成,可也愛讀兵法策略,和席府其餘幾房格格不入。


    王家大多是武官,家中人直來直往,因此席元衡和席向晚沒有拜帖,就這麽直接策馬去了王家,隻提前派了個腿腳快的小廝前去知會一聲。


    等兩人到王家門口的時候,一名壯實如山的大漢已經在門口望眼欲穿地等著了。


    席向晚一掀開車簾便笑了,“二舅舅!”


    大漢眉開眼笑,眼裏全然沒有席元衡這個外甥,“晚丫頭來了!來來來,下馬車仔細著點,你身子骨弱,別磕著撞著了!”


    席向晚在幾人的左右攙扶中下了馬車,舒心地笑起來,“我還在想二舅舅是不是已經離開汴京,回北邊去了呢。”


    “中秋都沒在家裏過上,總得讓老子回來多住幾天吧?”大漢不悅地嘖了一聲,“又不是大哥那麽好命,還能趕上中秋回來!我才是,以為這次見不著我寶貝外甥女了,沒想到你就來了,哈哈!”


    席元衡下了馬,在旁根本插不上話,無奈地抱起手臂,“二舅,這兒還有個大活人呢。”


    “臭小子不用慣著!”大漢對席元衡翻了個白眼,轉頭看向席向晚又是笑眯眯,“聽說你要來,你舅母已經去廚房給你做你最愛吃的茯苓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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