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直被他這副模樣弄得有些害怕,低下頭小心道:「也不知他為何要出去。戰後外頭屍橫遍野,沒回來的都算作戰死,不曾找過屍身。」


    聽到這話,梁煥頓時眼前一黑,好像有什麽東西突然塌了。


    「陛下,陛下您還好麽?來人,來人!」鄧直攙扶起站立不穩的梁煥,朝門口喊著。


    「不用……不用叫人。」


    梁煥狼狽地推開鄧直,自己慢慢挪到門口。門口早有盧隱等著,扶上他往宮裏走。


    一回到未央宮,他便徑直去了裏屋,又徑直到榻上坐下。一坐下,整個人便向後倒去。


    正午時分,飽滿的日光照進來,整間屋子都暖暖的,鼻子裏有股陽光的味道。


    周圍沒有人了,濃重的悲慟便再無法抑製,化作淚水滾下臉頰,沾濕了床鋪。


    早上走時,還以為很快就能和他一起回到這裏了。


    幾個月前,和他一起待在這裏的畫麵仍在眼前,枕頭上仍留有他的氣息。


    可是現在……


    之前以為,說他死在戰場上隻不過是說他離開的藉口。可現在知道他沒有離開,他本來是想回京城的,卻沒有回來。


    他為什麽非要出城,為什麽要上戰場?他又不會打架,他去幹什麽?他根本就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除非,這是他能想到的最體麵的死法。


    僅在自己的記憶中,他便有好幾次豁出性命。他是多麽容易放棄自己的一個人,怎麽沒預見到呢。


    這次又是為了什麽?想想他當時的境遇,是因為愧對自己麽,還是因為覺得做了不忠不義之事,還是因為覺得活著就會成為別人威脅自己的籌碼,還是隻是因為分別的痛苦太過強烈。


    還是每個都有一點,全加起來,就把人壓垮了。


    早該想到的,早知如此,當時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走,就算他恨死自己,也要把他關在未央宮裏,找人日夜看著他,不能讓他傷到分毫。


    可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害死他的人就是自己啊。


    原以為自己出現在他的生命裏,是要照顧他,保護他,讓他高興的。沒想到,陳述之倒了八輩子黴,認識了自己,要了他的命。


    他已經離開,欠他的無法償還,這次真的要背一輩子的債了。


    梁煥從榻上下來,開始審視這間屋子裏的每一樣東西。梳妝檯的銅鏡裏,曾映過他的麵容;洗漱的盆中,他曾打濕毛巾給自己擦臉;麵窗的椅子上,他坐在那裏時,自己就會從後麵環住他的脖子,吻他的耳垂。


    視線所及的一切,都無法擺脫他的影子。


    梁煥在未央宮裏一圈一圈地轉,盧隱要傳午飯晚飯他都不吃,最後身上沒有力氣,靠著牆癱倒在地上。


    他就這樣坐了一夜,後半夜不知怎麽就睡過去了,卻連噩夢都做不出來。


    早上,盧隱扶起魂不守舍的梁煥,幫他換了衣裳洗了臉梳了頭。他雙眼腫起,麵色慘白,人也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他勉強出門上早朝,一言不發地聽下麵的人奏報。


    去年在江州減稅頗為順利,今年打算擴大到臨近的幾個州。因為減稅導致國庫收入減少,然而禦史台根據改革後的法令抄了幾個貪官的家產,原本高得離譜的官員薪俸又往下壓了,所以目前大平朝廷還不算很窮。


    雍州收復的地方已經派遣官吏過去治理,栽培年輕將領的計劃開始執行,煉鐵的工廠仍舊在研製著新的配方。


    看著下頭的臣工,梁煥想到近些日子朝堂上的局勢,歐陽清的餘黨早已不成氣候,林燭暉黨人現在一起擁護鄧直。然而崇景六年、七年的兩批新科進士,很多都被梁煥單獨叫來談過話。掌握了這些新人,就是掌握了朝堂的未來。


    想想幾年前,朝堂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歐陽黨還在為所欲為,縱容貪官魚肉百姓,林燭暉殫精竭慮地牽製,勉強維持平衡。而自己隻負責在上朝時同意他們的結論,在他們批好的奏摺上簽字,更沒有任何可以握在手中的勢力。


    這幾年裏,他改變了自己,也改變了朝堂的風向。如今內憂外患逐漸平定,大平到了休養生息的時候,他自己也可以做個無為君主。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樣子。


    隻是,讓他變好的那個人,看不到這些了。


    害了他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地位和手中的權力。這些事從一開始就是他們之間的阻礙,卻不曾想到竟是天人之隔。


    看著下麵群臣時而恭謹,時而激奮的模樣,梁煥突然覺得好累。這一切本不屬於他,他隻不過是鄉間長大的野孩子。十歲來到這禁宮之中,十五歲坐上這個位子,從來沒人問過他的意見。


    夠了。背負了如此深重的罪孽,決無法若無其事地回到原本的軌跡上。帶著肝腸寸斷的疼痛,也無法負擔家國天下的責任。


    站在前幾排的大臣都能看到,寶座上的君王原本就麵色不佳,還一直在走神,根本沒聽他們說話。不知何時起,他的眼眶變得紅紅的。


    作者有話要說:  陳述之:一定是戰場上太冷感冒了,怎麽一直在打噴嚏&gt&lt


    第116章 片語


    初夏的夜晚露重天涼,吳鏡讓宮人給自己換了一床厚被子,又給對麵的屋裏也換上。這些日子梁煥就住在對麵,不過這兩天都沒回來了,她也不打算等他,正要洗漱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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