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複顯然對這個眼生的小姑娘沒什麽興趣,下人前來布座奉茶,沈複姿態端正的坐下,隨手將握著的紙卷放在一邊,端起熱茶捧在手裏:“聽老國公說你傷的不輕,到底是因為我手下沒有輕重,你如今怎麽樣了?”


    孟雲嫻心虛的看田允然,果然遭到了對方飽含警告的一記眼神,她趕緊低下頭繼續看書,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田允然感歎一聲,麵如死灰的盯著自己的右手:“敬堯兄,你也看到了,我如今……和一個廢人沒什麽兩樣,大夫囑咐我好生養傷,這些日子非但要保持平和的心態,還要忌口。你知道我是個俗人,現在連口腹之欲都要禁了,這段日子必然是不好過的。”


    沈複聽得很認真,還適時地點點頭:“看來,你的確是參加不了此次院裏的‘移花接木賽’?”


    田允然苦笑:“那個傷腦子……啊不,是傷手,去不了。”


    沈複也不勉強:“其實我今日來,是為了跟你說一說上次賽馬球的事情——你應當沒有忘記,比賽之前你曾拿了自己的玉骨筆來做賭注吧?願賭服輸,我今日是來取筆的,給我吧。”


    田允然坐不住了:“你要我的玉骨筆?”


    沈複:“那是彩頭。”


    田允然不肯了:“就因為和你比了那一場,我連手都折了。你現在還來催要彩頭,可真是做得出來。”


    沈複好整以暇的看著他,微微撇了撇嘴角,道:“正因為你中場傷了手,所以才及早結束,你是覺得當時不立刻醫治也能贏得馬球賽,還是覺得馬球賽中止,你便不算是輸了?”


    他十分幹脆利落:“既然大夫囑咐你靜養,就不要浪費時間了,我拿了筆就走。”


    田允然因心中悲憤,遲遲不動身。


    沈複好像嫌氣氛不夠緊張似的,又加了一句:“其實後來我左思右想,那一日應當並沒有直擊田兄的右手。若是田兄不反對,我今日其實還帶了禦醫前來,不如趁著老國公在府裏,差禦醫為田兄診治診治吧。”


    田允然如遭雷擊:竟……竟是被他看穿了偽裝?


    孟雲嫻處在這個僵局裏,也不敢隨意動彈。


    緊張的氣氛因為沈複的一個笑而略有緩和,他放下茶杯,從一旁拿過自己帶來的紙卷。


    “若你實在是不願意交出彩頭,還有一個辦法。”


    田允然的心中升起希望。


    沈複把紙卷攤開:“這是今年新發下來的練習卷,我帶了三份過來,不如我們再比一比,若你這次贏了我,玉骨筆我就不要了。”


    田允然心裏的希望火苗,茲拉,滅了。


    這個沈複,可真不是個東西!


    他就是因為聽說了此次詩文詞海比賽的組別安排,是有意將他與翰林千金安排在一組,就開始在暗地裏搞小動作反對這個安排!


    那翰林千金也是才女一枚,與他搭檔定然無敵,隻等拿下名次之後,順理成章的由書院推舉為今年宮中元宵詩詞會的金童玉女,各領才俊貴女一爭高低,成為元宵宮宴上一個最大的熱點。


    可他就是不肯,而原先與他搭檔過幾次,十分默契性格又好的搭檔,被內定給了今年剛剛回朝,處處被照顧的五殿下,他不敢去跟皇上抗議,就來逼他組隊。


    非但逼迫,還要他表現出是主動願意的。


    田允然不答應,沈複就拿自己新得的鎮紙來做賭注,打一場馬球賽。田允然是看到那翡翠鎮紙和自己的玉骨筆十分搭,一時心動就答應下來,沒想到沈複這個平日裏不怎麽打馬球的人,出手就是個高手,逼得他連連敗陣。


    田允然有些悲傷。


    他都稱病躲起來了,沈複還不放過自己,竟然做出登門奪筆這種卑鄙下流的事來。


    說得好聽,什麽再比一場,分明是又下一個套!


    此刻他若是比了,比贏了,那就逃不過沈複這一魔爪,不比,比輸了,玉骨筆拱手讓人。


    他險些哭出聲來:“我說敬堯兄,你為何苦追我不放?以你的才學家世,往明心堂一站,不知道有多少同窗要追著你跑,你何必強人所難呢。”


    沈複這個人別的都好,就是在有些事情上想的太深太細,他身為刑部尚書的大公子,好像也繼承了父親的嚴謹與綱正,白瞎一副風流長相,實則性格古板又不討喜。隻是比個賽而已,和別人組隊難道還能生出什麽不必要的朝政糾葛麽。


    沈複就很直接了:“我並無逼迫之意,隻是看田兄有不舍之情,又不願令這比試顯得太隨意,所以想給田兄一個機會,既然田兄並不領情……”他麵無表情伸手:“筆給我。”


    田允然萬念俱灰。


    玉骨筆,他是萬萬舍不得的。


    可如果比試……


    “表哥……不然……你比一比吧。”一個弱弱的聲音從一旁傳來,沈複與田允然皆注意到這個安靜了許久的小姑娘。


    孟雲嫻是看田允然實在是太折騰,想勸勸他:“既然這位沈公子說了是想給表哥一個顏麵,又不顯得隨意折辱,那一定是懷著成全表哥的意思。表哥又何必推拒呢。”


    如果眼神能化成刀子,孟雲嫻早已經是一盤白切孟雲嫻了。


    她低下頭,心裏想的是嫡母該來接她了,到時候這屋裏都是男子,嫡母可能會不高興,她須得早早脫身離開才是。可又顧及她現在揣著表哥的驚天秘密,還不小心知道了秘密的由來,若是不解決好,表哥心裏不開心或者是惱羞成怒,再也不給她劃分綱目了怎麽辦?


    她是一定要考進流輝苑的。


    沈複的眼神裏溢出一絲笑來:“看,小姑娘也比你明白道理。”


    田允然沉默幾分,咬牙接受了。


    玉骨筆,他死都不會給的!


    所謂“詩文詞海移花接木”其實是一個變相的送書默書。自古以來,文人習字做文章並非是生來就會,而是經過日積月累的閱讀與記誦,領悟與創新,方才得出一片片驚世之作,所以說到底,記誦積累是一個底子。


    作為讀書人,誰不會誦幾首詩詞,而有時候的即興之作,一些點睛之筆,多半是從前人作品中摘取精華填詞,便成龍睛。


    所以移花接木的規則,是先給出上百篇名作,須得參賽之人熟悉這些名作。然後再由出題之人給出題目,將作好的詩詞挖出空來,參賽者從給出的近百詩詞中挑選最合適的字句填進那個空裏,稱之為“移花接木”。


    在規定時間內答得最多,移接的最恰當的,就是勝者。


    田允然並非是抵觸這個,要說比他也比過,成績雖然不拔尖,但遇到好的搭檔也不至於拖後腿。可是他就是不喜歡這些。又或者說他不喜歡那些詩詞,與其花費時間記誦這些,他寧願手抄十遍《驚遊降妖錄》!


    但現在為了他價值千金的玉骨筆,也絕不能認輸!


    沈複帶來三份練習卷,擺明了是心機的設置為三局兩勝。


    一看到整本的詩詞,田允然的頭就隱隱作痛。


    一炷香燃起,沈複已經開始記誦詩詞,他不敢多想,立馬跟著開始。


    孟雲嫻乖巧的坐在一邊,看到地上多出來的一本詩詞錄,好奇的撿起來翻看。


    一卷有八十一題,等於八十一空,這個空缺一定要從記誦過得詩詞裏麵挖出來,不能重複,不能錯接。


    田允然心急火燎一目十行,發現沈複已經開始提筆的時候,他也顧不上許多,緊跟著提筆做題。


    可是那麽多的詩詞,全擠進腦子裏,隻能擠得麵目全非模糊不堪,換在平時,他或許還能一爭高下,可現在心裏記掛著玉骨筆,越急越沒用。


    啪,一炷香沒完,沈複落筆。


    田允然心中哀嚎,草草寫完交卷。


    沈複毫無疑問的勝了,值得一提的是,田允然不算是錯的很慘,十成的題目,他無錯漏完成了六成。


    沈複點點頭:“我想若是田兄願意與我一同參賽,前三應當沒什麽問題。”


    他放下手裏的卷宗,望向田允然:“不若田兄再考慮考慮,若是田兄願意一起參賽,不管馬球局還是今日的比試,都可以當做沒發生過。玉骨筆,沈複自然不再討要。”


    田允然:欺人太甚!


    孟雲嫻心裏好奇——那翰林千金到底有多如狼似虎的,竟然讓一個好看的小哥哥這樣避如蛇蠍。不惜摧殘她的二表哥也要躲開。


    嫡母還沒來接她,或許是在外麵等,孟雲嫻決定先起身告辭,她乖覺的將手裏的書冊放到二表哥麵前,上麵還多了一張紙,“二表哥,嫡母興許是在等我了,我不打擾你們,先行告退。”


    田允然正惱著,根本無暇管她,擺擺手讓她走。


    孟雲嫻想了想,還是多加了一句:“這些書冊是表哥的,我翻看時很愛惜,表哥可以翻檢翻檢。”


    田允然覺得今天在小表妹麵前十分丟臉,語氣頗為無力:“你走吧——”


    孟雲嫻給兩位哥哥行禮後便離開了。


    田允然覺得自己要認命了,就在他低下頭看到孟雲嫻交還的書冊時,眸子忽然一亮,這是……


    沈複的確是來探一探虛實,比起那些居心叵測的同窗,他更願意選擇田允然這樣簡單些的人,可田允然若打死不願意,他也不好強人所難,僅僅隻是麵上做出強迫的意思罷了。


    就在他準備鬆口之時,田允然忽然虎軀一震,整個人精神到連腔調都中氣十足:“沈兄,還有兩局。是不是隻要我贏了,你就不再討要玉骨筆?又或者,將你的翡翠鎮紙送給我?”


    這轉變有些快,沈複微微挑眉,點頭:“自然。”


    “那就繼續比!”


    同樣是一柱香的時間,沈複開始加強記憶,然後依舊率先提筆。


    其實這樣的題目,做的越多記憶就越深刻,他態度認真,快速的寫著題目。誰想就在他剩下最後三題的時候,田允然已經落筆:“我贏了!”


    沈複微微一怔,這……


    這一局,田允然還真是贏了。


    他寫的更快,填的更好。


    沈複詫異的看了他一眼。


    田允然感慨的搓手:“怎麽辦呢,平局了。沈兄,你不是說要給彼此一些顏麵麽,若是你不想比下去,咱們就此作罷,什麽玉骨筆什麽翡翠鎮紙,就當做沒這回事兒,你看怎麽樣?”


    這一舉,是個激將法。


    沈複做任何事情都投入十成十的認真,從不輕易認輸放棄。聽到田允然這樣說,他果然露出一個深邃的表情來,語氣也加重了:“為何不比,必須繼續。”


    田允然等的就是這句話:“比可以,但我聲明,若是我贏了,你不得再討要彩頭,也不能逼著我去與你組隊。否則我去了也隻是搗亂。”


    沈複的勝負欲被激起來了,彩頭可拋,比賽可緩,但此刻這一局,一定要比。


    田允然抿著唇,怕自己笑的太明顯。


    第三局,田允然勝。


    他也不偽裝了,收拾筆具丟到一旁的桌上,轉身翹起二郎腿歪到榻椅上,嘴巴都快笑歪了:“沈兄,你何必呢~何苦呢~”


    太得意了,就容易樂極生悲。


    沈複發現一張掉在地上的紙。


    田允然笑不出來了。


    ……


    魯國公其實不大理解為什麽女兒要對這個孩子這麽盡心。


    但是魯國公夫人明白,正因為明白,才更心疼。


    其實嬌嬌並沒有偏袒誰,之前她府裏二叔的孩子要入學的時候,她也是操過心的。隻是那孩子實在是沒什麽天賦,所以過多的照顧對她沒什麽好處。


    嬌嬌隻是一個對孩子格外好的大孩子罷了。


    因為她曾經失去過最愛的孩子。


    田嬌也有自己的想法:“我知道爹娘並不理解,但是在女兒看來,雲嫻隻是一個年幼喪母的孩子。她本該錦衣玉食,卻因為她的母親受了那麽多的苦。”


    “爹娘,女兒……就是看不得孩子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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