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釗一愣,剛想問刑應燭做什麽,就忽然覺得餘光一閃,有金光從無渡的身上亮了起來。  “他……”張簡怔愣著,像是一萬個不可置信。  “他要成佛了?”張簡喃喃道。  盛釗本還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麽,一聽這話倒也驚了。他下意識轉頭看向無渡,卻見對方眼下的紅痕莫名消失了,他眉間有金色的法印一閃而過,身上和唇角的血漬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盡數抹去。  那金光從他身上而出,在他周圍一米的範圍內“畫”出了一個圈。  這破舊的小屋裏不知從哪傳來一陣古鍾聲,渾厚沉重,像是一聲砸在人心上,盛釗整個人一激靈,心裏莫名地敞亮起來。  倒是胡歡被這一聲震得夠嗆,可憐巴巴地嗚咽了一聲,偏著頭吐出一口血。  好在刑應燭提前拉了他一把,要不然他一個小狐狸崽子站在外麵,得硬生生被這佛光烤下一層皮來。  胡歡哆哆嗦嗦地抹了一把唇角的血,下意識往刑應燭的影子裏縮了縮,恨不得把弱小無助又可憐幾個字印在臉上。  鍾聲未停,唱經聲又起,盛釗隻覺得如墜雲霧之間,分明腳下踩得還是青磚地,可人卻莫名望見了九天之上、雨霧中的九轉蓮花台。  緊接著,無渡含著笑閉上眼睛……竟就這麽坐化了。  “他……”盛釗頓時懵了:“他是悟什麽了?”  向來在這種事上有問必答的刑應燭沒說話,他的眼神落在屋內的一點,少見地看起來有些走神。  盛釗一問之下沒得到回應,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不要緊,盛釗隻覺得刑應燭臉色比剛才還要白,他額角滲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領口有一點可疑的紅痕。  “怎麽了?”盛釗擔心道:“……傷著你了?”  刑應燭匆匆回神,按著他的手,說了句沒有。  “這點佛光算什麽。”刑應燭說:“當年我在靈山三進三出的時候,他們祖宗還沒在那修行呢。”  盛釗擰著眉,還是有些不大放心。  刑應燭見他這個表情,心說現在的小寡婦真是越來越難糊弄,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他混久了,近朱者赤,智商也漲了一點。  ……如果盛釗此時能聽見刑老板的心聲,他八成一定會把這句記在手機備忘錄裏,之後跟刑應燭那些“金句名言”一起混個語錄。  不過他現在暫時無暇顧及這些,他仔細地端詳了一下刑應燭的臉色,越看越覺得心裏打鼓。  “你別騙我。”盛釗說:“你當時在申城被雷劈的時候臉色都比現在好看。”  盛釗越說越放心不下,幹脆上手想扒他的領子,嘴還不閑著:“你到底怎麽了?從回來你臉色就不好看。”  “行行行——好了好了,聽話。”  刑應燭一把按住盛釗的手,一臉拿他沒轍的表情。他歎了口氣,用手捂住了盛釗的眼睛。  盛釗不知道他要幹嘛,眨了眨眼,睫毛掃過了刑應燭的掌心,帶上了一點癢意。  從禁海之淵帶回的那些裂傷一直在滲血,刑應燭匆匆趕回來救人,又站了這麽半天,確實有點眼前發昏,撐不住了。  “我在禁海之淵受了一點小傷。”刑應燭湊到盛釗耳邊小聲說:“之後怎麽,你別害怕,總歸對我來說是好事,睡幾天就醒了。”  盛釗心裏一緊,還沒來得及開口問他傷得怎麽樣,怎麽傷的,就覺得眼前一空,覆著他的那隻手消失了。  等他再睜開眼時,刑老板已經化作了一條極細的小蛇,纏在了他手腕上。  沒了衣物的遮蔽,他身上那些傷就藏不住了,隻這麽略動了動,就在盛釗手上留下了一條血痕。  盛釗倒抽了一口涼氣,眼圈當時就紅了。  倒是刑老板瞥了一眼他的表情,懶懶地又遊了半圈,在他腕骨上輕輕咬了一口,留下了一點不見血的牙印。  盛釗:“……”  他心知這是刑應燭的“威脅式安慰”,於是憋了半天,愣把到嘴邊的話憋回去了。  刑應燭見狀滿意了一點,懨懨地把腦袋搭在他手腕上,歪著腦袋睡過去了。  盛釗現在是一點八卦的心思都沒了,他要是早知道刑應燭身上有傷,打死他也不能在這看半天現場電影。他小心翼翼地托住刑應燭的尾巴,招呼都忘了打,轉頭就想往外走。  刑應燭現在這個狀態,他隻想領著他趕緊找個安靜幹淨的地方休息養傷,什麽成不成佛救不救人的,暫時不是他考慮的問題。  可誰知他還沒走出門口,就被人從背後叫住了。  “施主。”  是無渡的聲音。  盛釗愣了愣,轉過身去,卻見在無渡的屍身旁邊,已經站了個“新無渡”,他眉眼長相與無渡差不多,隻是眉間有一點佛印,穿了一身素色的布衣僧服,手裏挽著一串佛珠。  他的眼神落在盛釗手心裏,片刻後,衝著刑應燭輕輕行了一禮。  “您……”盛釗不大清楚現在應該稱呼他什麽,他身後佛光鼎盛,顯然已經脫離了肉身,不再是那個普通和尚了。  於是盛釗隻能含糊道:“您叫我做什麽?”  “我與施主的緣分未盡。”無渡含笑說:“隻是彼時我修為尚淺,有些眼拙,沒認出應龍身份,是以差點泄露天機。”  “天機?”盛釗愣了愣,下意識想起了那兩個沒被回答的問題。  “什麽意思?”盛釗追問道。  “那兩個問題的答案,施主不必著相,未來當有一日,自會知曉,現下時機未到。”無渡說:“施主可再換兩個問題,貧僧便可了斷塵緣,回歸本位了。”  “我……”  盛釗其實沒什麽想問的,他不求財不求色,這輩子唯一一點缺憾還被刑應燭補足了,除了被無渡隱隱叫破的那兩個問題之外,確實沒什麽在意的。  “我想問問,應燭他……”盛釗舔了舔唇,說道:“他的東西能找回來嗎?我是說……在我能看見的這輩子裏。”  “可以。”無渡含笑道:“還有第二個問題。”  “第二個。”盛釗咬了咬牙,無渡不提倒還罷了,可他偏偏要提醒盛釗,反而讓盛釗又想起那兩個問題了,左右一猶豫,竟然還真生出幾分在意了。  “那你說的那個‘時機’,它什麽時候來?”盛釗問。  無渡看著他的眼睛,撚了撚手中的佛珠,道了一聲佛號。  “這問題的答案在貧僧的修為之上,貧僧不敢妄自定論。”無渡說:“但若是叫貧僧來說……或許在千日之內。”第105章 “上輩子,在天目山上,你沒有遇見什麽人嗎”  自渡寺外兩裏地的北海岸邊,白黎攤開手,接住了一滴飛濺起的水花。  青色的小雀乖巧地伏在她肩膀上,梳理了一下自己被海水沾濕的羽毛。  身後傳來一陣極輕極緩的腳步聲,白黎擦了擦指尖的水漬,等著對方走近了,才側過頭,瞥了一眼聲音的來源。  無渡站在她身後三步開外,衝她微微一頷首,輕聲道:“多謝陛下施以援手,否則自渡寺內外百餘名遊人,恐怕都得被此波及。”  “好說,都好說。”白黎微微眯起眼睛,說道:“本也是我的職責……若是叫凡人眼見著玄學之事,最後還不是我的麻煩。不如一起挪走,來得清淨一點。”  “確實。”無渡說:“說起來,自當年靈山一別,與陛下已有九千年未見了。”  “當年我年輕不懂事,聽經嫌無聊,不小心掀翻了你們佛祖的蓮花台。”白黎負手笑了笑,說道:“說起來實在慚愧。”  白黎嘴上說著慚愧,臉上倒一點“慚愧”的樣子都沒有,她肩上的青雀埋下小腦袋,可疑地聳動了兩下。  好在佛祖座下的親傳弟子是個沒脾氣的實在人,聽了這話也沒發怒,反而客氣地笑了笑。  “當年陛下雖年輕,可悟性卻好。倒是貧僧慚愧,在這紅塵間滾了幾千年,才將將悟到此間關竅。”無渡說:“何況最後這靈犀一點,還是蓮施主給予貧僧的。”  “她本是沂山上一朵千線蓮,你當年路過沂山時也曾與她有過一麵之緣。”白黎說:“後來她脫了靈骨得以做人,在輪回裏撲騰了三千年。現下又見到你,雖然彼此不計前因,但也算是有始有終,得償所願了。”  “阿彌陀佛,都是因果。”無渡歎息一聲,說道:“貧僧本以為能救她出苦海,卻不想,最後還是她自渡上岸。”  “殺伐是渡,慈悲也是渡。無外乎手段不同,沒有個高低之分。”白黎說:“但歸根究底,無論是妖還是神,都隻能渡自己罷了。”  無渡斂目輕歎,說了聲是。  九千年前靈山講經,這位小殿下聽得無聊又煩悶,最後忍無可忍地站起身,在眾目睽睽下直指佛祖言語偏頗,眼界片麵,不能觀無妄混沌之事。  當時她一言激起千層浪,直把一場講經法會擰成了一場你來我往的論道。  那場論道談經玄妙非常,無渡昏昏然聽了全場,話是都聽明白了,可依舊不能完全頓悟。  之後那年輕的小殿下自己講完了心情舒暢,拍拍屁股走了人,可無渡心裏卻埋下了不少疑慮種子。  他仿佛走入了一條死胡同,眼前迷障頗重,再尋不到佛法之妙。到最後,無渡自知進入了瓶頸,便去與佛祖請辭,直言要入人間苦修,以堪佛法。  ——直到今日。  直到連飲月死在他麵前的那一瞬間,他才醍醐灌頂。真也好,假也罷,潔淨汙穢,不過是人心標杆下的產物,所謂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也委實不過是一場虛妄大夢。  “陛下,多謝了。”無渡說。  他最後衝著白黎略施一禮,雙手合十捏了個法印,便周身化作一道金光,向著西天而去。  白黎回望了一眼淺水鎮的方向,然後施施然一步踏上海麵,正如來時一般,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自渡寺裏,盛釗先前就耐不住性子,帶著刑應燭先走了,說是要回酒店養養傷,隻留下張簡和胡歡依舊待在寺裏,麵對著兩具涼透的屍身。  外頭天色將黑,空氣中的香火蠟油味道也漸漸淡去,莫名顯出一種蕭瑟之感。  胡歡坐在地上揉了揉自己發痛的胸口,半晌終於緩過勁兒來,偏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張簡。  這些事情發生得太快太急,張簡和刑應燭同時進門,他的注意力自然被“自己人”吸引走了,這半天過去,才想起張簡已經自救成功了。  從胡歡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看到張簡的側臉。他半個身子隱沒在沉沉的黑暗中,眼神有些木然地盯著連飲月的方向,唇色發白,臉色也不大好的樣子。  平時白天晚上地在一起,胡歡已經習慣了身邊有張簡陪著,現下他驟然丟了一次,倒真讓他生出了一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  他從地上爬起來,不講究地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到張簡身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回神啊。”胡歡說:“你怎麽了,愣神這麽半天?”  張簡在前世的大夢裏遊蕩了三年多,現在頭還疼著。前世和今生摻雜在一起,那些亂七八糟的畫麵在他腦子裏毫無規律地亂蹦,隻剩下麵前這隻狐狸,還是一點沒變樣。  “我在想剛才連飲月那句話。”張簡低聲說。  他一開口,心裏繃著的那根弦就有些鬆了,身子晃了晃,下意識撐了一把桌麵才站穩了。  “什麽話?”胡歡隨口道:“你別聽她的,她那是上輩子有執念,人才瘋魔了。你又沒什麽遺留的因果尾巴,在乎這個幹什麽。”  胡歡隻是隨便一安慰,就跟他先前敷衍張簡沒什麽兩樣。可誰知這次張簡居然沒那麽好糊弄了,他聞言偏過頭來,目光如針般看向了胡歡。  “沒有?”張簡反問道。  “有什麽?”胡歡被他也問蒙了,莫名其妙地道:“怎麽,你這樣的正統傳人,上輩子也有因果沒了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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