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應燭依舊是那副不怎麽客氣的表情,他長得好,五官又精致,上挑的眼尾狹長而鋒利,隻要稍稍冷下一點臉就很容易讓人心生畏懼。 但盛釗大約是跟他低頭不見抬頭見,最開始還會被他這種表情嚇到,現在已經快免疫了。 刑應燭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 盛釗說完了,拉著箱子在原地等了兩三秒,刑應燭那邊的通訊還是沒掛斷。 盛釗有些奇怪,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就見刑應燭不耐煩地皺了皺眉,沒好氣地問:“你怎麽還不走?” 盛釗這才反應過來,他幹巴巴地嗯了一聲,攥緊了手裏的箱子。 “那……”盛釗試探地衝他揮了揮手說:“老板拜拜?” 刑應燭又嗯了一聲,於是盛釗拉過箱子,轉身向外走去。他走了約莫十幾步遠,沒太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這次可視電話被掛斷了,電子屏幕上漆黑一片,刑應燭的臉也消失在了影像另一頭。 不知為何,盛釗莫名地停下腳步,又抬頭看了一眼。他分明知道自己什麽都看不見,但還是這麽幹了。 他心裏浮現出一點極其微妙的情緒來——那情緒從方才接到刑應燭電話時便有了稍許隱約的苗頭,到現在越演越烈,已經能被他清楚地捕捉到了。 很奇怪,盛釗後知後覺地想,就在剛剛站在樓門口,對著個蠢兮兮的可視電話跟刑應燭麵麵相覷的時候,他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種“有人在等他回來”的錯覺。 這種感覺出現在“老板”身上,實際上是很荒謬的,但盛釗回味了一下,還是堅持了自己的判斷。 刑應燭無疑是個看上去很不好相處的人,他麵冷嘴損,喜怒無常,處事作風我行我素。滿樓的租戶對他都是又敬又怕,到他麵前說兩句話都戰戰兢兢。 但恰恰就是這樣的人,好像一旦被別人發現他跟“看上去”的不大一樣,反而很容易獲取好感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別人對他的社交期待標準就很低的原因。 要不回來時候給他帶點特產吧,盛釗想,要不去三陽南貨買條整火腿給他帶回來,反正刑應燭不出門,食譜裏又隻吃肉,帶這個正好。 ……就是托運可能麻煩一點,得拜托人家店員打個真空包裝。 盛釗打定了主意,於是重新邁開腳步,拉著箱子往外走,同時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兜裏的門卡。 堅硬的卡片在他的外兜裏勾勒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形狀,盛釗隔著布料沿著門卡邊緣摸了一圈,心滿意足地拍了拍。 揣得好著呢,盛釗想。 黑夜裏,刑應燭帶著一身水汽從冰涼的浴池裏走出來,赤著腳踩上瓷磚地麵。他似乎完全不知道“冷”字該怎麽寫,睡衣濕淋淋地貼在身上也懶得換一件,走到客廳時,身後留下了一片濕漉漉的水痕。 夏末夜晚的涼風從半開的窗戶裏打著旋進來,輕柔掃過刑應燭的側臉,刑應燭隨手將半長的濕發往後捋了一把,將窗戶推得更大了些。 微涼的晚風將他的發絲揚起一點,刑應燭舒服地眯起眼睛,微微揚了揚下巴。 他手裏捏著一張薄薄的“門卡”,材質和形狀跟盛釗手裏那一張很像,隻是看起來更黑更亮,從月光下看,還能看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流光。 刑應燭舉起手,對著天上的那彎月端詳了一會兒這張“門卡”,然後收回手,將那東西在掌心裏翻來覆去看了兩眼,似乎是在思索著什麽。 但他沒猶豫太長時間,很快,刑應燭便下定了決心,他雙手各按住那張“卡片”的兩端,手下微微用力,將那張卡從中間掰開了。 那材料輕薄脆弱,發出一聲細微地脆響,從中間斷成了兩半。 那張卡發生了一些奇妙的變化,有一縷幾不可察的瑩綠色光芒在卡片斷裂的那一瞬間從斷口流出,像是存在生命一般,從窗戶“飛”了出去,沒入了夜色之中。 刑應燭漂亮而深邃的黑色瞳孔短暫地變了模樣,瞳仁緊縮,眼白也爬上了一點暗紅色的痕跡,隻是這樣的變化極其迅速,幾乎在轉瞬間就恢複了原狀。 緊接著,剩下的兩節卡片無端端地變了模樣,上頭漂亮的流光消失了,顏色也變得灰撲撲的,隻是眨眼間就化作了一縷細碎的流沙,從刑應燭指縫中流了下去。 刑應燭拍了拍手,將指縫裏剩下的一點灰漬抖落幹淨,正準備關窗回屋,眼神一瞥間,卻正好看到了陽台角落的一隻玻璃瓶。 那裏麵還泡著上次下雨時刑應燭帶回來的蠕蟲,兩截蟲子身體僵直地隨著瓶裏的水浮浮沉沉,整個泡腫了一大圈。 那東西最開始待在這裏時還十分不安分,哪怕身子都斷成兩節了,還是會趁著刑應燭休息時蠢蠢欲動,試圖逃跑,後來是實在發現逃不出這麽個破瓶子,才終於認命似地,不折騰了。 刑應燭撈起那隻瓶子在手裏掂了掂,那隻蠕蟲似乎感覺到了他身上某種不同尋常的氣息,忽然沒來由地顫抖起來,活像是現場犯了羊癲瘋。 刑應燭似笑非笑地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忽而出手如電,在蠕蟲暴起的一瞬間用右手食指點在了玻璃外層。 那隻蟲子驟然爆發出一聲慘叫,緊接著它的身體反常地向後拱起,細長的身體裏鼓起一個個惡心的黑色膿包。它似乎在經曆著什麽酷刑,那些膿包在短時間內不斷蠕動著長大,扭曲著湊在一起。 不過短短幾秒的時間,那條蠕蟲便支撐不起膿包生長的速度,蟲身的皮膚被拉扯成一條薄薄的膜,那些膿包逐漸擴大,然後在蟲子嘶啞的慘叫聲中融合在了一起。 片刻後,組成了一張小小的人臉。第12章 地下河 淩晨三點半,盛釗的航班準時降落在申城長寧國際機場。 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小行李箱,然後跟著人群往外走。 這趟航班人不怎麽多,甚至顯得有些冷清,盛釗的前後排都沒坐滿,隻有斜對過坐了一個佝僂著背的中年男人,一路上腦袋一點一點的,從登機到落地都是一副沒睡醒的模樣,直到飛機最後停穩,他才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動作遲緩地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包。 盛釗在旁邊看著,莫名覺得男人跟植物大戰僵屍裏的舉旗僵屍一模一樣。 航班過道狹窄,盛釗拎著行李箱落在那中年男人的身後,隨著他的腳步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動。 深夜航班沒有廊橋名額,隻有一輛擺渡車孤零零地等在底下。申城的氣候比商都市要更好一點,氣溫也略高幾度。盛釗隻穿了件衛衣外套,在淩晨裏也不顯得多冷。 他和前麵那個中年男人是飛機上最後下來的兩個乘客,擺渡車裏零零散散地隻有十來個乘客,司機不耐煩地用手點著方向盤,從大開的車輛前門裏催促了一聲。 或許是那司機聲音太大,也或許是那中年男人心理素質不怎麽樣,總之那男的一腳還沒邁上車,就被司機這一嗓子喊了個激靈,手裏的公文包也脫手落在了地上。 盛釗落後他一步,下意識也跟著彎腰,想要幫他撿起落下的東西。 他跟男人的手同時落在公文包的包帶上,不小心蹭了一下。男人的手冰涼發硬,在昏暗的機場燈光下有些泛青,盛釗被冰得一個激靈,縮回手說了聲不好意思。 男人動作遲緩地搖了搖頭,說了聲沒事。 男人的手纏在包帶上,直起身時,盛釗隻覺得餘光裏有什麽一閃而過,他下意識偏了偏頭,看見一條細長的什麽東西順著男人的後脖領子“遊”了進去。 盛釗被自己腦子裏冒出來的形容嚇了一跳,第一反應是自己困糊塗了眼花。 “發什麽愣呢。”司機不耐煩地催促道:“不上車了?” 盛釗這才匆匆回神,拎著行李箱上了擺渡車。那中年男人已經先盛釗一步找了個地方站好,整個人縮在車後的一個角落裏,外套的領子豎起來,遮住了小半張臉。 這大半夜的,盛釗莫名其妙被方才那個眼花嚇了個激靈,腦子裏唰唰地閃過好幾個都市靈異怪談。 盛釗晃了晃腦袋,隻覺得後脖領子嗖嗖冒冷風,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心裏把刑應燭翻來覆去吐槽了好幾遍。 ——叫他拿鬼故事嚇我,盛釗心想,好人都被他嚇神叨了。 深夜裏,大半個機場都進入了“待機”模式。盛釗的這趟航班是今天的最後一趟,走出機場的時候,隻有那一條通往機場大廳的走廊還亮著燈。盛釗推著行李箱骨碌碌地往前走,路過玻璃牆時,還往外多看了兩眼。 申城長寧國際機場是前年剛建好的,就在長寧區這片,周圍荒山野嶺,大半都是正在施工的開發區,盛釗拎著行李走出機場大門,找了足有五分鍾才找到自己提前訂好的接機車。 接機的司機是個五十來歲的大叔,服務態度很好,大半夜的來接機也沒有抱怨,還幫著盛釗把行李拎進了後備箱。 盛釗頗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上車的時候還偷偷打開訂車app,給司機大叔加了二十塊錢的小費紅包。 他從刑應燭那已經轉正了,雖然工資水平不見得多高,但好在花銷少,除了租房不必煩惱之外,連夥食都隔三差五地被熊向鬆和刑應燭倆人解決了,幾個月下來,手裏竟然比別人還多出幾分積蓄來。 架在前座的手機叮咚響起了提示音,司機瞥了一眼,隨即笑道:“小夥子也太客氣了。” “應該的。”盛釗也沒想到小費紅包居然是實時到賬,隻能硬著頭皮客氣道:“大半夜的,麻煩了。” 意外到賬的二十塊錢紅包輕而易舉地讓司機大叔單方麵地拉近了和盛釗之間的友誼,連心理印象都上升到了“小夥子人還挺好”上。 “這大半夜的,小夥子來申城幹什麽的?”司機大叔自來熟地問:“怎麽不買個早點的飛機。” “沒買到更早的票。”盛釗不欲跟陌生人深聊,於是隻說:“來出差的。” “真辛苦啊。”司機大叔歎了口氣。 這份額外紅包帶來的連鎖反應顯然還沒有消失,那司機大叔撥了下轉向燈,一邊觀察路況,一邊用餘光瞥了後視鏡,接著說道:“但是工作起來還是要注意身體的呀,總這樣熬夜出差,身體拖垮了可不行。老板嘛,隻心疼票子不心疼員工的。” 司機大叔操著一口申城本地話,聽起來溫溫柔柔的,盛釗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腦子裏下意識浮現出了刑應燭那張臉,心裏莫名有點心虛。 “其實我老板還行。”盛釗試圖解釋兩句:“不像其他那些——等會兒,師傅,您這是往哪走?” 說話間的功夫,車已經拐出了機場,正準備往公路上並道。盛釗隻覺得這條路眼生得很,不由得多問了一句。 “你這目的地不是楊浦區嗎。”司機點了點手機屏幕上的導航界麵,說道:“咱們從長寧區穿過去,然後上新城大道,從市中心一穿就到了。沒事,這個點不堵車。” 長寧區才剛剛開始開發,除了機場之外周邊還沒有其他配套設施。車窗外的景象荒涼而陌生,跟盛釗記憶裏的燈紅酒綠的申城市區截然相反。 他突然想起刑應燭的“忠告”,再往外看時,就莫名覺得心裏有點別扭。 “不走長寧區。”盛釗說:“師傅,繞一下路。” 司機似乎並不意外他會提出這種要求,隻是多勸了一句:“那咱們就隻能從外環高架走了,那就得繞路了。” “沒事。”盛釗說:“我加錢。” 司機等的就是他這句話,聞言熟練地打了下方向盤,在下一個路口向右拐去。 “沒想到啊小夥子。”司機笑了笑,說道:“年輕人也這麽迷信。” 盛釗本來隻是隨口一說,沒曾想這片開發區還真的有“說法”。 他有心問問是怎麽回事,又怕問得太明顯了司機不肯搭茬,於是略想了想,裝作不經意地擺了擺手,隨口道:“也沒什麽,就是家裏人囑咐的。繞路也繞不了多少錢,省得回去被嘮叨了。” “那倒也是,老年人是在乎這個的。”司機笑了笑,說道:“不過要我說啊,什麽封建迷信,都是以訛傳訛出來的。長寧區這麽大的開發區,全是工地,大晚上黑燈瞎火的出點意外,也挺正常的。” “怎麽,開發區最近出什麽事兒了?”盛釗問:“我常過來,怎麽也沒聽說。” “哎,其實也沒什麽。”司機說:“就是從上個月開始到現在,這邊好幾個開發工地都陸陸續續丟了人……好像有個十幾個?都報的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家裏人都聯係不上。其中有幾個是幹活的民工,家屬還拎著條幅過來鬧過。” “失蹤?”盛釗說:“成年人失蹤,應該報警找啊。” “說的就是啊。”司機說:“要我說,這麽多人一起丟,不大可能是一起出意外。保不齊就是偷跑了,偷了工地建材賣掉什麽的。現在的人啊,哎,投機取巧,一點都不知道踏實肯幹,我們年輕那會兒,那社會——” 盛釗聽他越說越離譜,連忙開口把話題往回扯。 “那這有什麽迷信不迷信的?”盛釗問:“丟了幾個人而已,跟封建迷信不搭邊吧。” “本來也沒什麽毛病,但是巧就巧在失蹤案之前啊,長寧區北邊的一個建築工地裏剛挖開一條地下暗河。”司機這種職業,說是現代社會的情報聯絡點也不為過。這大叔顯然對這件事很是了解,說得頭頭是道:“那塊地要建個商場嘛,剛動工沒幾天,結果挖出地下河,現在也停工了。” 盛釗皺了皺眉。 申城臨近入海口,本來就是沿海城市,他還從來沒聽說申城地下有地下河呢。 “有地下河的話,那地基不是打不牢嗎?”盛釗問。 “說的就是啊,所以那塊地暫時也沒法動了,隻能去找城建規劃的人,重新問怎麽辦是好。”司機說:“好在隻挖了個小口子,看到底下是空的就沒敢再動了。” 這司機大叔說到興起,顯然已經忘了剛才的“以訛傳訛”論,說得越發起勁兒:“聽人說,當時挖掘機一鏟子下去,挖上來半截鏽跡斑斑的鐵鏈子。那鐵鏈子上麵糊著一層紅褐色的泥水,血腥味兒飄出老遠,許多工人都瞧見了。但玄就玄在,那鏈子剛挖上來,出土後被風一吹就化了。” “化了?”盛釗吃驚地問道。 “對啊,就是化成灰兒了。”司機說:“當時挺多人都看見了,所以傳得沸沸揚揚的。申城的老人兒講究,非說是挖出了什麽鎮城的獸,於是都叫人避開這邊走。” 盛釗大概明白了這事兒的前因後果,於是沉默下來,沒再搭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