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婦人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


    夭夭沒有說話,她低著頭誰也沒看,隻把自己的手掌攤開,白嫩的手心上一道深深的痕跡,那是被桃花簪硌出來的,還沒有消褪。


    “哎呦,這是怎麽回事啊?”


    旁邊有婦人在問,夭夭抬手指了指小蘭。


    小蘭氣惱地叫了起來,“不是我,我怎麽會弄傷你!”


    她著急之下,又忘了自稱“奴婢”,婦人們都皺起了眉頭,這個丫鬟可不像是個懂規矩的,老太太怎麽派了這麽個人去照顧懵懂無知的孫女呢,像灼灼這樣的孩子,就得讓最細致耐心的丫鬟照看才行。


    老太太臉上的笑意也不見了,“灼灼這是在哪兒弄的?不是小蘭做的吧?”


    夭夭把兩邊的袖子扯了起來,白嫩嫩的手臂上,一半是磨得紅紅的,這是夭夭剛才爬樹時磨的,一半有幾個清晰的指痕,顯然是被人掐出來的,這是夭夭剛才來的路上自己掐的,她發現這身子很是敏感,稍稍一掐就能留下痕跡。


    夭夭將“傷痕累累”的手臂露出來,又指了指小蘭。


    小蘭幾乎要氣瘋了,大聲嚷道:“你幹嘛指著我,這又不是我弄的!”


    她聲音尖厲,夭夭的身子瑟縮了一下,往後退了半步。


    婦人們的眼神都有些意味深長,老太太的臉上掛不住了,聲音也冷了下來,“灼灼這是在哪兒碰的?”


    夭夭委屈地看了看婦人們,呆呆地眨了眨眼睛,突然彎腰將自己的裙擺掀了起來,扯著裏麵褻褲的褲腿往上翻。腿上也有爬樹磨的紅痕,不過這麽多婦人在場,肯定會有人阻止她掀裙子,夭夭不介意做個樣子出來,讓大家以為她身上還有更多的傷痕。


    “哎呦,使不得!”


    “這孩子,別這樣!”


    一個婦人上前抱住了夭夭,阻止她露出更多的傷痕,“好了,灼灼別掀裙子啊。母親,既然小蘭看顧不周,那就別讓她服侍灼灼了,兒媳再另外指個丫鬟好了。”


    看來這是二嬸金氏,她把夭夭身上的傷說出是小蘭看顧不周,而不是小蘭親手弄的,也算是全了老太太的麵子。


    “這哪兒是看顧不周啊,這分明是欺負灼灼……內向。”一個婦人涼涼地開口,“要是我們家啊,像這樣以下犯上敢欺負的主子的,就得直接發賣了。”


    “是呀。”有人附和道:“這也太沒規矩了!敢對主子下手,發賣了都太便宜她了,就得打一頓再賣出去。”


    夭夭心中暗笑,誰說來往的親戚一定是情真意切的,隻要有人,就少不了明爭暗鬥相互拆台。


    老太太出身一般,最恨別人說她沒規矩了。金氏小心地看了看老太太的神色,見老太太的臉色果然陰沉下來,金氏連忙道:“這都是我的錯,小蘭這丫鬟平時機靈,派到灼灼那裏我也忘了多監督著,沒想到她倒是機靈過頭了。來人,把小蘭拉下去,打上二十板子,明天就發賣出去。”


    小蘭嚇得麵無人色,連連求饒還是被拖了下去。


    金氏拍了拍夭夭,“好孩子,明天二嬸再給你派個丫鬟。”


    打發了小蘭,夭夭的目的已經達到,她可不會再接手一個不忠心的丫鬟,聽了金氏的話,從她懷裏掙脫出來,瞪著她使勁搖頭。


    金氏笑道:“怎麽,灼灼不想要丫鬟啦,一個小竹服侍你會不會太辛苦了?”


    話音剛落,小竹就在門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回二夫人的話,奴婢一點兒都不辛苦。”


    夭夭差點露出笑容,用力將翹起的嘴角壓了下去,這個小竹還挺有眼力嘛。


    金氏道:“好啦好啦,回頭二嬸多挑幾個老實可靠的丫鬟,讓灼灼自己挑選,好不好?”


    夭夭用力搖搖頭,也不行禮,徑直出了門揚長而去,留下一屋子目光複雜的婦人們。


    小竹緊緊跟在夭夭身後,聲音難掩興奮,“姑娘,您可真是太厲害了!姑娘姑娘,您身上的傷要不要緊,等會兒回屋奴婢給您上點藥吧?”


    夭夭沒有理會她,回了屋就爬到了床上,抱著膝蓋呆呆地坐著。


    小竹本以為自家姑娘終於開竅,可看她發呆的樣子和平時一樣,心裏又涼了半截。她翻出平時姑娘受傷常用的藥,小心地翻起她的袖子,給夭夭塗藥。


    夭夭任由小竹忙活,她閉上眼睛,將剛才見到老太太時腦中的那一幕幕畫麵仔細地回憶整理了一番。灼灼記得的畫麵隻有幾個片段,前後不連貫,可這些片段全都是很重要的,僅憑這幾個畫麵,夭夭就能拚湊起當日發生的事情。


    這是陶錦熙出生那天的事,已經過了九年,灼灼還記得這麽清楚,很顯然這對她來說是多麽痛苦,可她卻沒有辦法告訴別人。


    一想起灼灼靜靜地望著自己的眼神,夭夭心中就是一陣刺痛。


    姐妹相爭兄弟鬩牆的事夭夭見的多了,她自己就是被庶妹害死的,可殘害親骨肉的還真是罕見。


    老太太為什麽要害灼灼母親,那天要出生的陶錦熙可是她的嫡長孫。灼灼是陶家嫡長女,還被她喂了啞藥,灼灼心智不全本就難與人交流,不能說話更是徹底斷了她與人溝通的可能性。


    還有陶士錚,他的腿又是怎麽斷的?


    夭夭心裏疑竇叢生,閉著眼睛,一會兒工夫已經設想了無數可能性。


    “這是怎麽弄的?!”小少年暴怒的聲音響起。


    夭夭睜開眼,見陶錦熙不知何時來的,正死死地盯著她手臂上的掐痕。


    小竹高興地說道:“這是小蘭掐的。”


    陶錦熙一臉“不可理喻”地看著小竹,又是生氣又是疑惑,小蘭掐了姐姐,你這麽高興做什麽?


    小竹興高采烈地把夭夭在壽安堂打發了小蘭的事說了一遍,“小蘭總是戲弄姑娘,打發了也是好事。”


    夭夭平靜地把袖子放下來,下床拉著陶錦熙去了書房。


    她沾著茶水,寫道:“老太太對我不好。”寫完這幾個字,夭夭觀察著陶錦熙的神情。


    陶錦熙一點兒意外的表情都沒有,倒是有幾分心疼,“我知道,老太太對我也不好,我跟父親說過,父親說讓我多忍耐。”


    夭夭不禁皺了皺眉頭,看來陶士錚並非毫不知情,就是不清楚老太太做的事他知道多少。


    陶錦熙難過地拉著夭夭的袖子,“姐姐,你以後少去老太太的院子,你再等等,等我長大了就能給你撐腰。”


    夭夭顧慮頗多,她不敢暴露自身,所以不能把老太太下藥的事告訴陶士錚,也不能告訴陶錦熙,他年紀還小,要是沒忍住漏了口風反倒招來禍端。可她又擔心陶錦熙,如果老太太對整個大房不安好心,那陶錦熙這個嫡長孫可就危險了。


    夭夭寫道:“老太太給的吃喝,不管是什麽,都不許進肚子!”


    陶錦熙果然還小,完全沒明白夭夭的深意,但夭夭麵色嚴肅地盯著他的眼睛,他還是認真地答應了。


    夭夭鬆了口氣,“明天你早點從學堂溜回來,陪我去趟雙柳胡同。”她必須盡快見到父母,借助父母的力量,還能幫助陶錦熙和陶士錚。要想見到父親,就隻能在他回府時截住。


    “溜、溜回來?”


    夭夭點點頭,“你可以裝肚子疼什麽的。”她以前逃避枯燥的上課就常常用這樣的借口。


    陶錦熙嘴巴微張,想笑不敢笑,點了點頭應下了。


    第8章


    陶錦熙果然逃課回來,夭夭已經準備好了。


    桃花箋上寫著“父親親啟,夭夭拜上”,裏麵小字寫著“女兒有話托灼灼轉達,請父親屏退左右,聽灼灼細言……”雲雲,夭夭仔細地看了一遍,沒什麽不妥,這才小心地收到懷中。


    她今日穿了件半新不舊的鬆花色褙子,臉上也不知道抹了什麽,白嫩嫩的小臉看起來灰撲撲的。低著頭時劉海遮住了大半張小臉,完全看不出好看與否。


    姐弟兩個坐著上次的小破馬車去了雙柳胡同,這馬車是夭夭要求的,大房在陶府的處境很是不妙,她不想在這樣的小事上與陶芝芝起衝突,更何況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個車夫態度很是恭敬,馬車雖破,他駕駛得倒十分平穩,按照陶錦熙的吩咐將馬車停在了雙柳胡同外麵。


    姐弟兩個在胡同口等著,夭夭安靜地站著,身子筆直,半個時辰過去了,她也不見鬆垮之態。


    陶錦熙自幼習武,站樁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倒是姐姐出乎他的意料,身姿優美又不拘謹緊繃,好像……陶錦熙撓了撓頭,他也說不清什麽感覺,就是覺得姐姐特別像是家教嚴格的大家閨秀,傳說中能步步生蓮的那種姑娘。


    等了一個時辰,夭夭的腿都酸了,才看見父親的馬車從大街上遠遠地過來。


    夭夭眼睛一亮,拉著弟弟往胡同裏走去。她沒打算強攔父親的馬車,父親是閣老,出入都有侍衛,強行攔車沒準會被當成刺客。她打算掐好時間,與父親同時到達蘇府大門,父親下馬車的時候,她就可以把桃花箋遞上去。


    馬車從她身邊平穩駛過,停在了蘇府大門。


    車門打開,蘇閣老下了馬車。他頭戴銀帶鈒花三梁冠,身穿青緣赤羅衣,赤白大帶垂在蔽膝上,盤雕花錦綬無比光鮮。


    當今皇帝上位時他立下從龍之功,在嫡長女與英王殿下定親後更是一躍成為本朝最年輕的閣老,蘇照德並沒有得意忘形,他向來沉穩內斂喜怒不形於色,嫡長女剛剛過世臉上也不見悲痛,他目光平靜,眼角的餘光從快步而來的姐弟兩個身上一掃而過未做停留,他並不認識隔壁的鄰居,也不會為了路人就停下尊貴的腳步。


    蘇閣老在侍衛的前後簇擁下進了府門。


    陶錦熙疑惑地看了看夭夭,姐姐不是打算攔下蘇閣老的嗎?她為什麽沒有上前?


    夭夭呆呆地站在那裏,渾身發寒如墜冰窟。


    在看見父親的一瞬間,她的腦袋裏突然出現了落水時的畫麵,隻是這畫麵是從灼灼的眼中看到的。


    蘇夢雪和白芷將她死死地壓在水麵下,她無助地掙紮著,而父親就站在不遠處的花木後,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看見了,看見了嫡長女被庶女淹死,卻默許了這出手足相殘的悲劇。


    不,不是默許,而是……他也參與了其中。


    夭夭一直沒想通,為什麽蘇夢雪這麽大膽,光天化日之下就動手要她的性命?閣老府又不是荒郊野外,平時外院都是人來人往,就算湖心亭裏沒有別人,岸邊也應該有花匠或者路過的仆從,為什麽她死了之後,蘇夢雪沒有受到任何懲罰,還和英王一起出現在湖心亭?


    直到剛才看見父親,她才終於明白了。


    原來,父親早就將一切打理好了,她想,那天的湖心亭附近真的沒有人經過,除了父親和水中的三個人,就隻有陶府這邊樹上的灼灼偶然目擊了這一切。


    “姐姐,你怎麽了?”陶錦熙被夭夭的臉色嚇到了,她麵色慘白,原本紅潤的菱唇血色盡失,臉上抹的那層灰撲撲的東西像是浮在一層死氣沉沉的麵具上。


    蘇府的侍衛已經注意到了姐弟兩個,朝著他們走了過來。


    夭夭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血腥氣和疼痛一起傳來,她紛紛亂亂的腦中終於有了一絲清明。


    她低下頭,拉起陶錦熙的手,飛快地朝著胡同外走去。


    陶錦熙隻覺得她冰涼的指尖不停顫抖,力氣大得幾乎要將他的手掌捏碎。他心驚肉跳,不敢開口詢問,隨著她快步出了胡同,一起上了馬車。


    夭夭做了個手勢,陶錦熙吩咐一聲“回府”,車輪轔轔轉動,離開了權貴雲集的雙柳胡同。


    陶錦熙正想問問到底怎麽回事,夭夭一把抱住了他,她的臉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隻是瞬間,淚水就打濕了他的衣衫。


    她的手指是冷的,臉也是冷的,連淚水都是冷的。冰冷的淚珠落進脖頸,在溫熱的肌膚上留下奇異的灼燒感。


    陶錦熙又驚又痛,他見過別人哭,二姐陶芝芝哭的時候梨花帶雨我見猶憐,二弟陶嘉勳哭的時候聲音洪亮引人注目,可他沒見過姐姐這樣的哭法,她沒有一絲聲音,淚水卻像河流決堤,嬌軟的身子顫抖不停。


    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如此傷心的姐姐,手抬了起來,猶豫著在她後背上輕輕拍了幾下。


    回到陶府,夭夭已經平靜下來,她安靜地下了馬車,低著頭朝著自己的玄都院走去。


    陶錦熙不放心地跟在後麵,他還沒有問清楚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姐弟兩個各懷心事,偏偏在花園中遇到了陶芝芝和陶嘉勳。


    “呦,這是掉水裏啦,怎麽衣服都濕成這樣了?”陶芝芝看看陶錦熙肩膀上的大片水漬,掩嘴而笑,目光掃過夭夭,厭惡地皺了一下眉頭。


    陶嘉勳拍著手笑了起來,“哈哈,落水狗,落水狗!”


    夭夭好像沒有看到這兩個人,事實上,她的眼中就像什麽都沒看到,她能走路能辨清方向不過是靠著一點本能而已。


    陶錦熙也顧不上計較,他發現姐姐很不對勁。本來病了一場之後她已經靈活了很多,會寫字會笑,還會自己想辦法趕走不聽話的丫鬟,比他還要聰明。可現在她的眼神又和以前一樣了,空洞而茫然,隻是比以前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痛苦。


    他撇開陶芝芝和陶嘉勳,追著姐姐進了玄都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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