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總結戳中了沈如磐幾天前的經曆。她知道難以挽回了,語氣不由得一澀:“你有沒有感到後悔?”


    “沒有。”


    “怎麽可能。換成我,我肯定覺得不值得。”


    見她替他委屈難過,蕭與時用手刮了下她的鼻尖,隨之問:“你聽說過物理學的測不準原理嗎?”


    她搖搖頭。


    “測不準原理,又叫不確定原理。大意是人類觀測微觀粒子的手段是有限的,哪怕什麽都不做,僅僅默默地觀察,也會產生幹擾。


    “反過來,之於宏觀世界,這個原理可用一句諺語做類比: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一席理論繞來繞去。沈如磐扁扁嘴,不甘心地說:“我不懂物理,但我懂你。你就是希望我看淡看開,不要替你鳴不平。”


    “也不是。我出生在一個與眾不同的家庭,哪怕自己審慎克製,也難免占據旁人一輩子觸碰不及的資源。也因此我若犯錯,必然要付出比普通人更多的代價,這不是不公平,而是有得必有失。


    “再說矛盾和誤會從來不是單方麵引起,我也有過錯。譬如我沒有堅持反對你做手術到底,也沒有及時發現數據錯誤,甚至——”


    蕭與時一直平靜地敘述,說到這裏忽然安靜下來。沈如磐不解地問:“甚至什麽?”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抱歉:“可能我在人情世故方麵過於淡漠。明明費恩和我有嫌隙,對我積怨很深,我卻感覺不到。”


    “對你也是如此。我曾經以為自己表達得夠明顯,可你說體會不到我的愛,或許我真的應該好好反思自己。”


    反思為什麽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提起科爾,但是每一個獎牌底座下麵都有致敬c.k的縮寫語。這大概是因為他很難把去世的好友經常掛在嘴邊。恰如當初沈如磐要跟陸楠離開柏林,他是那麽地意外以及不舒服,卻絲毫沒有表露出來。


    所以,費恩對他的怨恨,以及費恩推卸責任想要保護什麽的心態,他多多少少能夠理解。


    蕭與時想到這裏,微微闔下眼簾凝視沈如磐的眼睛。她是他的戀人,也是他的知己,故接下來的話他隻能對她說。


    “如磐,我和科爾共事六年,他名義上是我的副手,但是才華未必在我之下。我們從來沒有談論過榮譽方麵的事,我也一直相信他不會有任何抱怨。”


    “但是,假如科爾對我有誤會,哪怕隻是一丁點,我也沒有機會對他澄清。因此你現在問我是否後悔,沒有,我不後悔。我隻是感到遺憾,遺憾自己明明知道世事無常,卻沒有為身邊朋友做得更好、更多。”


    沈如磐不是不知道蕭與時冷靜外表下有顆沉穩自持的心。然而究竟要有多麽強大的自製,才能在被汙蔑詆毀之際,做到不怨不艾,包容反思?


    沈如磐歎口氣,心裏挺不好受,抬手摸了摸蕭與時的臉龐:“你不要苛責自己。你不是完人,科爾也不是思想淺薄的小人,你要對同伴有信心。”


    “至於我當初說體會不到你的愛,那是騙人的。每每和你接觸,我便情不自禁被你吸引。”


    聽著戀人的安慰,蕭與時思忖兩秒,認真問:“第一次接觸也是嗎?”


    “當然。”沈如磐拉長語調,莞爾笑了。


    她雙手順勢勾住蕭與時的脖子,看著他說:“雖然第一次見麵你堅持要刪去我的手術資格,但恰恰因為你的理智和嚴謹,我反而對手術有信心,怎麽也不舍得放棄。”


    隻是後來誰都沒有預料到,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存在失誤。


    蕭與時的心口襲上自責,他湊近些吻了吻沈如磐的麵頰,用抱歉的口吻說:“我和權威醫學專家談過,已經出現金屬碎屑的患者,目前沒有太好的治療手段,最多血液透析以及口服一些螯合劑,但是臨床效果未知。或許隻能緩解表麵症狀,難以根治金屬碎屑壓迫脊神經的問題。”


    他不確定地問:“你願意現在就接受治療嗎?”


    “好啊。”


    蕭與時本以為她會抵觸,聞言放心了。


    不知不覺夜色深沉,她發絲上的香氣撲落到他的鼻端,暗香動人,他有些舍不得讓她離開,遂將她垂落在肩膀的長發拂到頸側,俯低薄唇吻了下,繼續和她說話:“對了,你方便見見我的家人嗎?”


    遠在奧地利的父母已經知道沈如磐的存在。蕭與時也不打算回避親人,考慮趁父母飛抵柏林了解事故進展的期間讓他們見一見沈如磐。


    沈如磐其實並不介意在關係穩定的情況下見長輩,隻不過眼下還有別的計劃,她遲疑著說:“你讓我見你的家人,是普通的會麵,還是……”


    “你可以理解為普通的見麵,但也不是特別普通。”蕭與時解釋,“因為除了父母還有二弟hogen和三弟hermann。尤其hermann,他剛剛迎來一對可愛的雙胞胎,會帶著雙胞胎和妻子來到柏林。我想讓他們見見你,見見我的女朋友。”


    聽起來,這是一場鄭重的家宴。


    沈如磐為難了:“能不能以後再見麵?我必須回國,而且我還想一邊配合治療,一邊抓緊時間備戰比賽。”


    蕭與時怔住:“比賽?”


    他知道她舍不得花樣滑冰,但是她拋開國內的一切來到柏林,他以為她已經放棄,沒想到又……


    他看著她,一下子說不出話。


    沈如磐怕他誤會,連忙將母親顏曼的原話敘述一遍:“我考慮了許久,決定將黃金聯賽作為我運動員生涯裏的最後一場比賽。”


    做出這個決定很不容易,沈如磐長長地吐口氣,對蕭與時傾訴:“你知道我第一次拿到世界冠軍時,腦子裏想的是什麽嗎?我覺得自己這輩子還要拿很多很多的世界冠軍,我要讓觀眾都記住我,記得這是屬於沈如磐和陸楠的時代。”


    說完她便不好意思地笑了:“偏偏我的狀態一落千丈,我不服氣,總想著東山再起,讓所有低估我的人後悔。其實,觀眾的注意力又不會天天放在我身上,哪來那麽多後悔?我真是太自負。”


    她看看蕭與時:“但是這次不一樣。事故鬧得太大,我如果因為身體原因即刻退役,我一定會被新聞媒體定義成此次醫療造假事故中的受害者。這樣的定義有失公平,與我的意願相違背,所以我想把黃金聯賽作為自己回歸國際賽場的第一場比賽,也是最後一場比賽。”


    “我希望通過比賽讓外界知道,任何臨床實驗都不能100%提前規避風險,也是測不準的,充滿變數的。眼下的變故不是欺詐,隻是一個失誤。我的男朋友由始至終是清白的,他為了我的東山再起付出了許多,他是個值得尊敬的人,不是憑借著家族背景上位的學術騙子、偽君子、利欲熏心的投機商人。”


    “還有我。雖然我終將告別賽場,但我在自己的時代裏努力過、奮鬥過,我無愧於心,沒有半分後悔——至於我的落幕,隻是正常的世代交替,談不上失敗與否。”


    她的陳述沉著平穩,沒有過多的情緒起伏。但蕭與時聽得出,每一句話都帶著她對他的保護。


    他從來不知道,她居然這麽在意他的清白。哪怕豁出去在賽場上的最後一搏,也是因為維護他的名譽。


    蕭與時不禁動容了。


    他知道她是個獨立自主的人,如今把真心話和盤托出,必然不會因為他的阻攔而放棄。可是一旦進入賽時狀態,她的身體又要麵臨嚴格的考驗。萬一……


    他臉上的神情顯出波動,良久,他緩緩問一句:“你是不是連最後一場比賽的音樂都想好了?”


    “嗯,和我們最有緣的曲子,《少年維特之煩惱》。”


    求而不得,是每一個人都會有的苦惱,也是每一個人鍥而不舍再接再厲的希望所在。


    沈如磐回答的時候,凝眸直視蕭與時,目光透出執著和向往。那鬥誌滿滿的樣子,恰似當年處在巔峰狀態的世界冠軍,也是他傾心敬慕的模樣。


    他和她對視片刻,將她擁入懷中,低唇吻了吻她的麵容,開口成言。


    “去吧,我的女王。”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本抽到書的讀者是“睡在月球上的貓”(親,你沒有看見我的留言),煩請微博私信我送書地址。我的微博是鍾花無豔ing。


    我會繼續從本章評論裏抽第四、第五位讀者送《銀行家》。微博上還有一個活動,抽10人送3000晉江幣,各位也可以去看看。


    這是倒數第三章 。不知不覺日更了兩個月。


    好消息是《親愛的物理學家》這篇文簽了出版合同,也售出了影視版權。但其實在漫長的存稿期,我寫得非常非常艱難(極大原因是我能力不夠otl),最終還是艱難地寫出來了。此刻的感覺怎麽說呢,有點臨表涕零不知所雲,除了感慨,還是感慨。


    謝謝各位的陪伴。有很多老id,還有一些新id,謝謝你們。


    第62章 未婚妻


    沈如磐離開柏林之前, 特地把科爾的日記寄給了費恩。


    歸隊後, 她就自己擅自離隊的行為向總教練作出檢討,又匯報了德國醫療事故的進展和自身健康情況。


    隨後她說:“教練, 我還想滑冰。”


    她的兩手緊緊交握,臉上神情鄭重提出請求:“我知道不論我有多麽的不舍,迫於身體方麵的考慮我隻能選擇退役。但在正式退役之前, 我想把黃金聯賽當成職業生涯裏的最後一場比賽,也是我最後一次為國家爭光的機會——懇請教練同意。”


    她性格要強, 有這個打算並不奇怪。教練反道:“你的母親知道你的想法嗎?”


    “知道,母親沒有反對。”


    教練點點頭:“你的訴求比較特殊,我和隊裏討論幾日再出決定。”


    沈如磐稍後按部就班回到訓練場, 隊友們見到消失多日的她驚訝極了,紛紛圍過來詢問近況。


    沈如磐不是個閃躲的人,知道大家肯定有很多疑惑, 便把對教練說過的話同樣毫無保留地再講一遍。


    午休時間沈如磐又去了趟雙人滑訓練場地,和陸楠見了一麵。她此前一直擔心陸楠可能因為她的離開而受到處罰, 眼下見他無礙, 她放心了, 開口說:“陸楠, 我——”


    “我聽說了, 你打算在黃金聯賽之後退役。”


    她乍去乍回,隊裏早就傳開消息。陸楠向來了解沈如磐,得知一切便明白她去意已決,並且不可更改。


    兩個人曾經是關係最好的搭檔, 然而互為搭檔的時光早就煙消雲散,同為隊友的日子也屈指可數。此情此景,難免有種世事難料、時不我待的感慨。


    不過,陸楠鼓勵地說:“這樣的決定也挺好。你好不容易重振歸來,怎麽也不能輕易倒下,退役前的最後一場比賽就當是證明自己。”


    沈如磐笑了笑:“謝謝。”


    雙人滑的場地上有不少師弟師妹在做冰上訓練,沈如磐側過臉看了一會那些靈活的身姿,說:“你別陪我站著了,快去和童欣訓練吧。又是一年黃金聯賽,你和她還將肩負衝金的責任。”


    陸楠嗯了聲,沒動。


    訓練動靜大,聲音喧鬧,他和她這邊相對安靜無聲。


    陸楠靜靜地陪著沈如磐看了小半會兒,收回目光落到她的臉上。她一雙清澈的眸子追視著冰上的一舉一動,神情顯得格外專注認真。


    陸楠開口,問了一個不合時宜,卻是最想問的問題:“如磐,你舍得嗎?”


    “舍不得也要舍得。”她的聲音淡淡的,緩緩的,沒有傷春悲秋,隻有坦然,“畢竟有些事不是我憑個人意誌就能挽回。”


    明明所指退役,陸楠卻想到當初的拆隊換人。他的心裏說不出的悶堵,低低歎口氣:“希望教練同意你的請求,然後你完美地比一場,讓所有觀眾刮目相看。”


    一番祝福觸動到沈如磐的內心。


    年輕時,想要成為精品中的精品,以及想要帶給觀眾更多更美好的視覺饗宴之類的憧憬,在經曆了太多的挫折磨礪之後,幾乎要褪色變淡,又隨著最後一役的到來變得無比鮮明。


    沈如磐凝眸看向陸楠,張唇吐出三個字:“我會的。”


    *


    幾日後花樣滑冰隊有了正式決定:尊重沈如磐的訴求。


    如此一來,沈如磐作為國內女子單人滑選手第一名,以當之無愧的實力參加國際黃金聯賽。


    從雙人滑到單人滑,從巔峰到低穀再到複出即退役,她的職業生涯何其跌宕,各大體育新聞紛紛報道她,也難免將她的最後一戰和不久前甚囂塵上的“德國醫療事故”聯係起來,拚成一段曲折的故事。


    有人猜測她是醫療事故的受害者,也有人猜測她退役是打算移民國外,不論外界如何評價,沈如磐一概不理會。隻因時間緊迫,她必須全力備賽。


    不過,和以往的備賽情況略有不同,蕭與時將之前為她成立的輔助教練團隊做“升級”,和她曾經拜師的世界級著名花樣滑冰教練簽訂指導合約。


    再然後,整個團隊遠程關注沈如磐的競技策略。


    沈如磐得知此事略意外,特地在國際長途裏和蕭與時說:“國家配給我專業的科學管控訓練組,你沒有必要額外調度資源。”


    “有必要。這是你最後的比賽,也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我希望全程參與。”


    她明白他的心意。然而她是國家運動員,接受國家訓練,而他是境外人士……


    仿佛知道她在擔心什麽,蕭與時安慰道:“兩邊不會有衝突。你就當一個是正統指導,一個是友情提點。”


    所幸兩邊的確從未發生衝突,反倒是沈如磐的身體健康和競技策略先產生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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