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手相繼出場,娜塔莎的成績果不其然一路下跌,跌到第十。最後登場競技的人,便是負傷的南茜。


    南茜的自由滑音樂是《f大調勃蘭登堡協奏曲》,管樂與弦樂的交替回旋重奏,曲風明快活潑,十分討巧。南茜本就節奏感好,藝術表現力強,如今聰明地把整套表演動作的難度降下來,故完成度很好,獲得的分數也高,自由滑成績居然衝上第一!


    兩天成績合並,娜塔莎的排名被擠下去——不,是差點被擠下,因為南茜與前麵的選手並列第一!


    但不管怎樣,娜塔莎勉強殺入決賽!


    整場比賽結束,觀眾紛紛起身,禮貌地為所有參賽選手鼓掌。沈如磐沒有起身,更沒有鼓掌,臉色陰鬱盯著賽場。


    她很憤怒,乃至忍無可忍,驀地從蕭與時掌心裏抽出手,起身退場。


    蕭與時心裏一沉,立刻追出去。


    *


    *


    沈如磐步伐匆匆,很快走出體育館來到馬路中間。蕭與時見她伸手招出租車,果斷拉住她:“你要去哪兒?”


    “我要去柏林花樣滑冰協會,投訴今晚的執法裁判!”沈如磐的聲音十分緊繃,透出憤怒,“娜塔莎差點被剝奪比賽資格不說,就算南茜表現不錯,裁判好幾個地方給分過高,有失公平!”


    “但你的身份是觀眾,觀眾沒有資格投訴裁判。再說娜塔莎的心理素質不夠強大,如果她知道你正麵抗議裁判,決賽狀態也會被幹擾。”


    一席勸說喚回沈如磐的理智,她直直地看著蕭與時,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腦子裏縱有百端思緒,一切結果都指向屈服現實。沈如磐的臉上流露出難過的表情,低垂下臉,用委屈的口吻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蕭與時看著她,異常冷靜地問一句:“你想不想退賽?”


    退賽?沈如磐壓根沒往這方麵想,被問住了。


    運動員為了比賽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無論輸贏都不該遭到不公正地對待。可是如果就此退賽,豪氣是有了,是否又太衝動?


    沈如磐倔強地吐出兩個字:“不退。”


    “為什麽?”


    “獎牌是次要的。受挫後意誌不改,迎難而上,是一個職業運動員應當具備的基本品質。所以,哪怕明明知道比賽不公平,娜塔莎也可以用精湛的表演打動觀眾,讓觀眾記住她,她不是冠軍,卻遠勝過冠軍。”


    蕭與時意外了。


    不過也不算意外,會說出這種話的沈如磐,才是他熟知的沈如磐。


    他點頭:“我支持你的決定。你可以轉告娜塔莎,隻要她全心全意比賽,無論結果怎樣,她想要的讚助商名額,我保證一定會有。”


    他很少做出這樣的承諾,沈如磐聽了,心裏難免不是滋味。


    是自己輕敵了。她以為有良好的訓練設施和教練團隊,娜塔莎肯定輕鬆晉級,偏偏沒想到比賽有人為操控因素。萬幸今天有蕭與時,否則即便她一時激憤抬出母親的身份壓製裁判,結局也不會扭轉。


    沈如磐歎口氣:“我想回醫院重頭看一遍今晚的比賽錄像。查漏補缺也好,知己知彼也罷,我得想法子讓娜塔莎的實力再上個台階,徹底贏過南茜。”


    兩個人好不容易見麵,蕭與時頓了頓,回答:“我和你一起。”


    “你?”


    “我略知花樣滑冰,可以從運動力學的角度,幫忙分析南茜在冰上的運動特性。”


    沈如磐驚訝地看著身邊人。


    也對,知識就是力量,她顯然低估了科學家的力量——maya 隻分析了娜塔莎的優缺點,無從分析南茜的強弱項,蕭與時博學多識,完全可以替代maya ,幫忙評估競爭對手南茜的綜合素質。


    沈如磐說:“也行。不過醫院不準外人出入病房,你——”


    “去莊園。莊園有高清電視,可以外接你那台便攜攝像機。”


    現在是晚上,他獨居,她去他家……


    恰是沈如磐心有猶豫之際,蕭與時扣著她的手腕,麵色淡定如常把人拉往停車場方向:“走吧,司機還等著我們。”


    第26章 他的味道


    就這樣, 沈如磐又來到莊園。


    書房中央是蕭與時的工作區域, 除了書桌,還有超大的高清電視,用來演示電子文稿。電視的對麵是一組高檔皮藝沙發, 搭配黑白幾何花紋地毯, 與沉靜的空間氛圍保持一致。


    蕭與時去找攝像機連接線,沈如磐環視四周,目光落到牆櫃上的照片。


    那是全家福, 居中坐著的兩位長輩不必說, 自然是蕭與時的父母。後麵三位年輕男子站一排, 五官輪廓有些相像,各有各的氣質,但立於左側位置的蕭與時,明顯更清冷一些。


    沈如磐曾經上網搜索過蕭與時,了解他的家世, 知道他有兩位弟弟。


    二弟蕭沂(hogen)是維也納愛樂樂團的鋼琴家、劇作家, 三弟蕭淮(hermann)則是德意誌投資銀行的高層,也是家族第四代唯一一個和銀行事業打交道的人。


    hofmann、hogen、hermann,三個男人長得像,德文名字也很接近。沈如磐湊近細看照片, 情不自禁腦補假如同時遇到三兄弟、她能不能一眼辨認蕭與時的情形。


    再然後,她無聲地笑了。


    蕭與時很快回來。


    攝像機的連接線有好幾根, 在沈如磐眼裏, 那些或粗或細、搞不清什麽是什麽的線路, 蕭與時卻連說明書都不用讀,有條不紊全部連接好——這個時候,男人聰明睿智的魅力就體現出來了。


    沈如磐看著他,心念一動,好奇地開口:“我能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


    “請說。”


    “你和你的弟弟長得像,德語名字也接近,可是為什麽他們的中文名是沂、淮等單字,你的卻是雙字‘與時’?”


    “我最初的名字也是單字‘江’,三兄弟合在一起是為‘江淮沂’,意在紀念□□父出生於江南地區。稍後我學習中文,相較‘江’字更喜歡‘與時’,遂自行更名為蕭與時,意在提醒自己‘歲不我與,與時偕行’。”


    沈如磐恍然明白了:“這麽說,我們算是同鄉,我的祖輩也是江南人。”


    “蘇州?”


    “你怎麽知道?”


    蕭與時淡淡揚起唇:“你說話帶點吳音,像我弟妹,確切說是二弟妹說話的口音。”


    沈如磐驚訝:“你的兩個弟弟都已婚?”


    “是都有了未婚妻。”


    兩個弟弟都訂婚了,當哥哥的卻單身,莫非蕭與時挑女朋友的眼光太苛刻?


    算了,這種問題她怎麽好意思問。


    不一會兒蕭與時將信號源調好,重頭播放比賽錄像。


    首先要分析的選手便是南茜。


    由於南茜降低了整套動作的技術難度,她出錯不多,單單在比賽後半程做連續的三周跳時,第二跳應該是左後外刃起跳,可她的腳踝力量壓不住外刃,在起跳的瞬間歪回內刃——也就是錯刃。


    錯刃現象娜塔莎也有,沈如磐沒有在意,蕭與時卻適時開口:“你好像提到過,南茜的左腿骨折?”


    “嗯。”


    “那你有沒有注意到,南茜起跳前後的水平速度有明顯不同。”


    沈如磐隨之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南茜的腿傷幹擾了她蹬冰起跳時的發力?”發力不夠,水平速度便會丟失。


    蕭與時頷首。


    然而就算丟失水平速度,隻要落冰時不跌倒,也算不上什麽大錯……沈如磐問:“除此之外,有沒有別的潛在問題呢?”


    蕭與時一向嚴謹,沒有立刻回答,隻反複回放錄像,估算南茜蹬冰時的膝蓋彎曲度,落冰觸地時的角度,以及空中水平位移距離,空停時間,接著用紙筆做進一步演算。


    演算過程繁瑣,一時間書房異常安靜,惟有筆從紙上劃過的沙沙聲。


    沈如磐等待會兒,好奇地湊過腦袋去瞅。


    大部分演算內容被蕭與時側臉輪廓的陰影遮住,她看不見。努力探頭想要瞧一瞧究竟之際,蕭與時右手執筆繼續往下算,那隻空閑的左手從草稿上撤開,擱上她的肩,稍稍施力便將她拉過來,環入懷中。


    她覺得自己是不是和他靠得太近,剛想動一動,他開口說話,聲音低淡醇和,有著物理學家做科普時深入淺出的質感,同時又帶著渾然天成的專業味道。


    “人的下肢骨骼、肌肉、韌帶,是耦合在一起的彈簧係統。花樣滑冰選手的每一個動作,本質是彈簧係統在力□□動方程下的應用。一個動作能不能成功,要看運動方程的計算結果是否超出正常範疇——如磐,你知道嗎,這也是maya 做自動化分析的物理理論基礎。”


    他不疾不徐地講解,沈如磐專心地聽和看。


    或許這些內容實在是太深奧,時間一長,她的視線漸漸從那複雜晦澀的公式中挪開,緩緩往上,從他的衣襟移到他的喉嚨,又移到他說話時一開一合的唇。


    他的五官生得出挑,嘴唇更是好看,唇形飽滿,上嘴唇正中有一個淡淡的珠狀凸起。每當他輕聲傾訴時,唇珠微動,這個畫麵被她凝視久了,她平靜的心湖就像被什麽敲開,無聲漾開漣漪。


    沈如磐意識到自己在走神,連忙集中注意力聽講,恰好蕭與時也在做總結:“南茜的腳踝壓刃力量不足,越到比賽後半程,越難有體力做複雜的連跳或者組合跳。”


    “……所以?”


    “在4分鍾的自由滑時間裏,南茜極有可能把跳躍集中前3分鍾;按照她的水平速度丟失率,她的跳躍總次數不超過7個。”


    沈如磐聞言一震,聲音抬高幾分:“你確定?”


    蕭與時點點頭:“你若不放心,可以將它視作一個預測。”


    這個預測太重要了,甚至可以據此製定決賽戰術。沈如磐本來被裁判的不公打擊了自信,現在仿佛又看到了奪冠的希望:“如果預測成功,我一定給柏林大學天體物理研究所寫封感謝信。標題就叫,知識改變命運。”


    話落她自己撲哧樂了,笑聲輕淺,愉悅飛揚。蕭與時亦有些好笑:“你不要大意,我們接著分析其他人。我記得除了南茜,你的記事本裏還有好幾個名字打上重點標記。”


    果然是授業解惑的教授,做事一絲不苟。沈如磐不敢馬虎,從善如流播放下一個選手的比賽動作。


    餘下分析原理大同小異,蕭與時能提醒的就提醒一些。


    時間飛逝,轉眼接近24點。沈如磐的臉上難掩倦色,和蕭與時交流時也明顯乏力。


    蕭與時道:“我們明天再討論剩下的?”


    “沒多少了,還是打起精神弄完吧。”


    蕭與時沒有反對,走出書房交待管家準備提神的茶水和點心,等到他再回來,卻見到沈如磐睡著了。


    她還在靜養期,體力不濟,今夜情緒驟緊驟鬆十分消耗精力,早就累到極致。雖然電視還在播放比賽錄像,她卻單手支撐著額頭,閉著眼睛就這麽靠著沙發睡著了。


    蕭與時安靜地看著她。


    電視屏幕的光線強弱變化,她的臉龐隱藏在交替的光影裏,皮膚是那麽的透白,五官也染上讓人憐惜的柔弱感。然而她的膝上攤著記事本,手攥著筆,眉心似蹙非蹙,仿佛即使處在睡夢中,她還是那個堅韌倔強的沈如磐。


    他輕步上前,收走記事本和筆,試著將她抱起送回臥室。


    但他剛剛動了她一下,她醒了,吃力地掀開眼簾,睜出一道細縫。


    他隻好哄她:“安心睡吧,過一會我再叫醒你。”


    她太累了,聽話地閉上眼睛,很快又沉沉睡著。


    這回他不想再打擾她睡眠,拿了條毛毯蓋在她身上,方便她酣然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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