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得看什麽和什麽比。如果是奧運金牌……”


    無拘無束的閑談中,侍應生開始上菜。然而此情此景,晚餐倒是其次,兩人談笑的意義更為珍貴。


    晚餐即將結束的時候,沈如磐揚手示意侍應生結賬,蕭與時卻製止她,變成他買單。


    明明說好她請客,結果又欠了一次人情。沈如磐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辦,他淡淡一笑:“走吧。”


    餐桌之間間隔有限,她坐著輪椅轉動不方便,猶豫著要不要站起來挪一把。他看出她的意圖,抬手將她按回去。


    仲春季節她穿得單薄,他的掌心貼上她一字領外裸露的肌膚。那小小的接觸麵對於她這種世界級的花樣滑冰選手來講談不上什麽,甚至和不久前他替她整理頭發相比亦無足輕重,然而肌膚直接相貼時微微升高的溫度是那樣的敏銳清晰,她心中一動,側目凝向他。


    他渾然不覺異常,修長有力的手指順著她的肩線往下,扶上輪椅把手。而後他請後麵餐桌的人讓一讓,將她穩妥地移出去,並脫下西服披在她身上,整個過程溫和從容,自然有禮。


    “雖是春天,晚風仍然偏涼。”他解釋說。


    這一瞬如果說沒有動容是不可能的。沈如磐抬手攏了攏西服,對他淺淺而笑。


    “現在時間還早,我帶你去附近景區逛一逛?”


    她沒有反對,於是他推著她來到餐廳的旋轉門前。剛巧有顧客迎麵入內,他禮貌避讓。


    那人抬頭瞧見蕭與時,收住腳步:“喲,這不是尊敬的karl教授嗎?”


    此人是德國著名周刊《明鏡》的記者,但在此前,曾經供職於不知名的小報,專門曝光上層人士的**、博取觀眾的眼球。蕭與時破格獲得柏林大學天體物理研究所副所長頭銜時,便被此人爆過家族背景——那一篇模棱兩可的評論文章,似乎刻意往賄賂醜聞方向引導。


    雖是陳年往事,蕭與時依然記得此人的麵相。他敏銳地聽出對方話裏的戲謔,沒有回應。


    “karl教授是否不記得我了?”記者冷笑,“托你家族的福,我差點被吊銷記者執照。萬幸我比較走運,又重新得到工作,希望日後還有機會好好采訪你。”


    說完,那人從蕭與時身上收回目光來看沈如磐,見她坐著輪椅又披著蕭與時的西服,儼然關係親密,又是勾嘴一哂。


    “我一直以為karl教授很在意自己上流階層的身份,沒想到越完美的男人,越有可能產生不完美的情結——比如說,除了修修補補破瓷器,還慕殘。”


    第20章 第一次約會(下)


    蕭與時再怎麽修養好, 從不輕易流露情緒, 此刻薄唇抿直,一雙眸子眸色濃鬱深邃,顯出波動。


    他自然不是慕殘, 愚昧無知的話傷不到他。但沈如磐不同, 她是個體麵的女生,處在放療恢複期,身體好壞未知, 單單一個“殘”字就足夠刺激她敏感焦慮的心。


    蕭與時不假思索欲回應, 沈如磐突如其來搶先開口說話:“你是哪家報社的記者?”


    “身為記者最基本的素質是客觀公正, 但你張口汙蔑蕭教授及我,混淆視聽,毫無職業操守,我要投訴你!”


    她情緒外放,說話穩準狠, 盛怒之下氣勢懾人, 對方猝不及防被她鎮住。


    “道歉!立刻道歉!”她緊繃的嗓音裏透出警告,“否則我不排除通過法律手段謀求清白。這裏有很多人聽到你的厥詞,我不相信在重視誠信和名譽的德國,普通民眾的尊嚴會被掌握話語權的新聞行業者恣意踐踏。”


    記者沒有料到碰到個硬釘子, 又見餐廳裏顧客竊竊私語,場麵對自己不利, 詭辯說:“karl教授什麽時候心虛的要靠一個女人站出來……”


    “蕭教授不理會你, 是因為沒有必要和一個思維低俗又秉性刻薄的人對話。我站出來, 是因為無論蕭教授和我是什麽關係,都與你無關,輪不到你說三道四!”沈如磐直接切斷記者的廢話,臉上的怒意更盛,“限你一秒鍾時間做選擇——你究竟道不道歉?”


    記者噎住,見形勢不利,含糊咕噥一句便扭頭離去。


    沈如磐緊盯著對方的背影,臉色難看極了。


    好好的氣氛被破壞了,蕭與時沉默片刻對沈如磐說:“抱歉,因為我的緣故讓你跟著難堪。”


    她轉過臉看他。


    和剛剛激烈措辭的樣子不同,沈如磐啞然兩秒,略生硬地回答:“不是的,我不是為自己生氣。”


    “我想不通,我們明明正常來往,怎麽變成‘慕殘’?哪裏慕殘了?難道就因為我坐著輪椅又恰好和你單獨在一起?”


    她憤憤不平,聲音透出委屈:“我討厭那個人侮辱你,尤其用那麽下流的語言。雖然我知道有更好的反駁方法,比如像你一樣沉住氣,麵對卑劣的諷刺淡定如山,不為所動,可我做不到。”


    說到這裏她又有點拿捏不準:“我剛剛的反應,是不是過於憤怒?萬一記者覺得我惱羞成怒,把今日的汙蔑再次宣揚出去也不是沒有可能。要不,我們找餐廳侍應生求個證明?”


    她絮絮不停為他考慮,壓根沒有顧及她自己。


    這是蕭與時沒有料到的情形,她的憤怒,還擊,難過,都是為他打抱不平。


    蕭與時的胸口油然而生溫暖的感覺。


    他低估了她。


    雖然她自尊心極強,偶爾也會敏感脆弱,但是關鍵時刻她不需要被保護,反而挺身維護他。


    蕭與時語氣一軟:“不會,那人絕對不敢再公開胡說。”


    “真的嗎?”沈如磐不相信,“我德語不好,剛才質問對方的字句已是極限。如果能說中文,我一定追出去罵他個無地自容——讓他以為讀書人好欺負。”


    蕭與時聽到她的維護,唇隨之揚起些弧度,笑意四散,直達眼底。


    沈如磐卻理解錯誤,臉上顯出窘迫:“你別笑啊,我說真的。”


    蕭與時嗯了聲。他無意再在餐廳停留,推著沈如磐走過旋轉門,等到出了餐廳,才正式地說:“如果你稍稍遲一秒開口,便是我來回應記者。”


    沈如磐偏頭,好奇地等待下文。


    “我會說,沈小姐秀外慧中,值得人傾慕。”


    吐字輕描淡寫,一句勝過無數。沈如磐沒有料到他會如此回答,臉上露出錯愕。


    蕭與時低眸看向她,輕淡的目光像是有什麽情緒化開:“剛才沒有及時保護你,讓外人傷害你,是我的錯。”


    突然有種難以言表的情緒從沈如磐的心髒蔓延,像溫山暖水,沉穩磅礴地將她圍繞。她盡量不去聯想,連忙回答:“言重了。我不是脆弱的小女生,談不上傷害。”


    他又嗯了聲:“忘掉不愉快的事,我帶你逛一逛附近景區,散散心。”


    “好啊。”她配合地說。


    *


    柏林是座特別的城市,曾經被一堵圍牆分裂為兩個完全不同的國家,東邊蕭索冷峻,西邊自由叛逆,整體麵貌奇異又不可思議。


    沈如磐來德國許久,從未有機會細看過這座城市。眼下坐著輪椅被蕭與時一路推著前行,她感受著城市的曆史文化底蘊,注意力不時地被從原東西柏林交接帶穿過的、向遠方延伸的柏林牆遺跡吸引住。


    牆體斷斷續續分成好幾段,全都塗滿了色彩斑斕風格詭異的塗鴉,充滿時代的矛盾感。其中有一處最著名,稱為“兄弟之吻”,是蘇聯領導人訪問東德時,兩位男性政治領袖彼此擁抱、嘴對嘴接吻的曆史性一幕。


    當時有評論文章認為柏林牆還將屹立100年不倒,然而10年後柏林牆轟然倒塌,東西二德統一。如今遊客們站在“兄弟之吻”跟前拍照,不分男女,紛紛模仿這個經典的接吻姿勢,儼然傳達新時代的“和平與愛”。


    沈如磐瞅瞅牆,又瞅瞅遊客,臉上表情若有所思。蕭與時以為她覺得新奇:“你想不想拍張紀念照?”


    沈如磐回過神,下意識想說什麽又頓住,改口道:“我忽然想起,俄羅斯人總是格外熱情。以前比賽,歐洲選手和我打招呼的方式通常是握手或擁抱,惟獨俄羅斯的姑娘們,握手擁抱仍嫌不夠,常常主動親我的臉。”


    俄羅斯人熱衷貼麵吻,蕭與時並不陌生。


    “俄羅斯的帥哥也一樣。譬如男單冠軍伊萬諾夫,每每見我,總要左右親吻我的臉頰三次。我剛開始嚇一跳,後來也習慣了,有時還會入鄉隨俗回吻一下對方,且當傳達中國朋友的友好。”


    蕭與時本來不以為意,聽到這裏意外了。


    沈如磐全無察覺,俏皮地吐了下舌。那柔軟殷紅的唇,立刻沾了點水潤光澤。


    他的視線在她的麵頰和唇瓣上流連一會,似是不經意開口:“三次太多。伊萬諾夫是不是喜歡你?”


    “不可能。他比我大好幾歲,又是俄羅斯的國寶。”


    “國寶也有正常的喜好。”


    沈如磐聽完莫名奇妙地看了看蕭與時。奇怪,方才德國記者誤會他和她,現在他又覺得她和伊萬諾夫膩歪——德國男人還真是出了名的刻板正經?


    她越想越覺得肯定,索性調侃:“蕭教授,你這位德國國寶,願不願意和我一起拍張照?”


    見他沒有反對,她和遊客簡單交流,把手機交給後者。


    蕭與時身姿挺拔,她坐著輪椅,一個鏡頭裝不下。遊客左調右調,好不容易讓兩人同框,將要按快門的一刹,她出人意料亦是禮貌性地虛攬住他的手臂。


    這是入鏡的較佳姿勢,會讓彼此顯得沒那麽陌生。蕭與時一怔,恰好晚風吹來,她烏黑秀麗的長發隨勢翻飛,如浪花般拂過他的手背,觸感絲滑柔軟。


    也就是這個時候,遊客按下快門。


    黃昏薄暮,整個天空就像是一塊暖色調柔光布,他和她在巨幅親吻塗鴉的映襯下,即使不是沉浸在愛情世界裏的情侶,也會讓人有種深情厚誼的錯覺。


    沈如磐瞅了照片好一會方才抬頭直視蕭與時。她仔細端詳他,從眉宇到五官輪廓再到他的唇線,而後她嘴角彎了彎,眼睛裏盈著笑意:“第一次看見你的照片是在圖書館。認識了這麽久,能有機會和你合照,我與有榮焉。”


    聲音輕快輕甜,恰到好處的恭維使得整個氣氛都變得柔軟起來。


    這樣的氛圍也感染了蕭與時,他凝視著她,薄唇微微上揚,眼睛裏劃過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不常笑,隻要展顏,五官泛開的溫情必打動人。


    沈如磐看著他,也笑了。


    第21章 不該有的動心


    再往前是一個廣場, 有很多商販出售東西二德的紀念品。明信片、紀念幣必不可少, 甚至還有“紅綠燈小人同款氣球”。


    紅紅綠綠的小人本就可愛,1:1比例仿製的氣球人偶更是軟萌吸睛,一隻隻飄在空中, 融入夕陽餘暉, 畫麵清奇浪漫。


    沈如磐被吸引了,買了一大把牽著好玩。恰好迎麵遇到中國來的旅遊團,一對年輕的夫妻帶著剛滿周歲的女兒。小朋友將將學會說話, 見到繽紛的氣球, 圓溜溜的眼睛透出驚奇, 咿呀地說:“球球,球球。”


    沈如磐抽出一隻相贈。等到小朋友被年輕的父母抱遠,她感慨:“這麽小就出來看世界了。”


    蕭與時接過話:“現在很盛行家庭旅行。”


    “可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和父母旅行過……”


    她小聲嘀咕,蕭與時卻聽得一清二楚。他隻聽她提過母親,從未耳聞她的父親, 不禁問:“伯父很忙嗎”


    沈如磐嗯了一聲, 沒有細說。


    夕陽斜斜地沉下去,光線逐漸失去暖度。薄暮下的柏林,曆史氣氛逐漸沉澱下來,柏林牆上的塗鴉也好像變成了累累傷痕和沉重的曆史包袱, 凸顯出壓抑。


    柏林牆的盡頭是著名地標,奧康伯姆橋, 一座雙層拱橋。


    橋是由紅色磚牆砌成, 高大冷峻的建築外貌曾是冷戰時期東西二德的分界線, 也是連接東歐和西歐的唯一鐵路通路。如今鐵路早就棄用,現代輕軌仍然從橋的最上層通過。


    沈如磐之所以了解這些,是因為她的父親是國內著名的橋梁設計師。準確說,她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世家,祖父、祖母、叔伯,都是橋梁工程方麵的高知專家。


    沈如磐遠眺著雙層拱橋,神色流露怔忡。蕭與時感覺到她有心事,想問問她怎麽了,她適時提議道:“我們去橋上走走吧。”


    進入橋的內部,能看見橋頂上懸掛了很多舊的鞋屢,一隻一隻連綿不絕通向彼岸,仿佛是紀念冷戰時期普通民眾想跨越障礙但又無法實現的遺憾。


    沈如磐推著輪椅來到橋中央的位置,繼而起身走到橋邊。


    橋下是著名的施普雷河。她望著波光粼粼的河水,隔了好久,用追憶往事的口吻若有所思地說:“說起來,我算是出生在德國。”


    蕭與時轉頭看她,意外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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