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與時將手機放在床頭櫃,抬頭便對上這一幕。


    他稍稍垂下眼簾,再度看她時,視線保持在她的脖子以上:“我剛和費恩醫生通過電話,他讓我給你演示一套運動按摩手法,有助於緩解韌帶疼痛。”


    原來如此。沈如磐是運動員,經常接受運動按摩,大方說聲好。


    他示意她坐到床上。


    房間裏暖氣開的足,她穿得不多,浴袍底下春光旖旎。她猶豫拿什麽東西遮擋一下,蕭與時用條長毛巾蓋住她的腿,既防止走光,也避免他的手直接接觸她的肌膚。


    他隨後坐在床尾凳上,輕輕按壓她膝關節周圍,找到痛點,用拇食指腹做順時針點揉。


    他是個寡言少語的人,演示多,敘述少。沈如磐認真地聽,也不多話。


    房間的氣氛很安靜。


    輔助按摩的步驟有點複雜,他的掌心扣著她的膝蓋骨,細致緩慢運動幾下,再從小腿肚一直捏揉到腳踝。


    他此刻才注意到她的腳很漂亮。腳背秀氣,腳趾纖細,可惜踝關節因為常年訓練而微微變形。


    蕭與時打破沉默:“你幾歲開始花樣滑冰?”


    “三歲。”


    “這麽小?”蕭與時頓感意外,“三歲的孩子,骨骼和平衡能力尚在發育中。”


    沈如磐頷首:“是挺小。但我的母親說,很多著名的花樣滑冰選手都是早早地接觸花樣滑冰,所以我也該這樣。”


    “你的冰鞋有合適的尺寸嗎?”


    他的問題有點多,像是有意閑談,沈如磐也就配合地多說幾句:“剛開始確實找不到合適的鞋,母親一方麵請人定製,一方麵讓我穿上厚厚的棉襪,一雙套一雙,把腳‘撐’大,然後對我進行啟蒙訓練。”


    “這樣做很傷腳。”


    “可我那時不覺得辛苦,反而很開心。”


    “為什麽?你從小就喜歡花樣滑冰?”


    麵對蕭與時的詢問,沈如磐想了想,誠實作答:“與其說是喜歡,倒不如說是覺得美。”


    她說:“我的母親是上世紀80年代的花樣滑冰選手,雖然沒有取得突出的成績,但她一直嚴格要求自己,哪怕退役轉型,也依然沒有放棄上冰練習。我有記憶的時候,就是看著母親滑冰。”


    “冬天的北方冷得不行,但陽光一照,戶外冰場閃閃發亮,冰鞋的刀刃也閃閃發亮。母親的體態輕盈妙曼,在冰上的每一個動作都優雅美麗,整個人仿佛散發著朦朧的光芒。”


    沈如磐說著,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新奇又美麗的東西,對年幼的我極具誘惑力,也是讓我同意滑冰的原始動力。”


    “然而,頻繁的訓練很快耗光了我的耐性,我有段時間特別想放棄滑冰,尤其是雙腿韌帶嚴重撕裂、被迫從單人滑轉到雙人滑的那個階段。我總是問自己,滑冰的意義是什麽?難道是為了母親爭奪冠軍?”


    那是一段特別灰暗的時期。她的雙腿副韌帶全部斷裂,隻是靠肌肉力量來控製動作。明明已經夠苦了,母親卻覺得她不夠賣力。


    “後來呢?”蕭與時問。


    沈如磐看著他,稍稍停了停,繼而認真地說:“後來我遇見了不錯的搭檔,也找到了答案。


    “閃耀的體育館,華麗的表演服,沁人心脾的音樂旋律,極具觀賞性的冰上動作,無一不美;這些美麗的東西疊加起來,通過競技的方式展現在觀眾麵前,便匯聚成一個藝術精品、一場視覺和聽覺的極致饗宴。”


    “我想成為精品中的精品,也想帶給觀眾更多更美好的饗宴。許多年後我老得滑不動了,年輕後輩回憶過去,說不定還記得我,記得我在職業生涯裏對‘美’的追求,而不僅僅記得我是冠軍,我是曾經的第一名。”


    永遠有人成為大獎賽、世錦賽、冬奧會的新晉冠軍。但是,永遠不會有第二個人成為沈如磐。


    這是沈如磐的心聲,也是她念念不忘的追求。


    可是眼下她說破,蕭與時長久沉默不予評論,她不禁懷疑自己話太多。


    好端端的,她突然拋出長篇大論,他肯定覺得奇怪,說不定還會認為這是一個落魄的運動員的偏執。


    沈如磐連忙改口:“抱歉,我——”


    “我一直以為,你從巔峰跌落低穀,心有不甘,難免行事激進。即使那時費恩醫生堅持為你實施手術,我始終持反對意見。”蕭與時接過話。


    他忽然提到過去,沈如磐一愣。


    但她沒有打岔,等待下文。


    “我聽完你剛才的自述,意識到你不僅是花樣滑冰項目的世界冠軍,也是‘冰上藝術家’。剝奪一個藝術家對美麗事物的追求,就像強迫一個科學家停止對學問的探索,十分殘忍。”


    蕭與時看著她,緩緩道:“你應當有你的選擇,我即便不讚同,也不該對你的選擇理解膚淺。”


    沈如磐聽愣了。


    她從巔峰狀態到急轉直下,再到飛來德國求醫的整個過程,從未有人關懷過她的內心,更談不上理解她的抉擇。聽到這樣的話,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被打動了。


    她苦笑道:“我沒有你說得那麽好。我確實心有不甘,孤注一擲來到德國,將手術視為最後的機會。同時我也明白,一個運動員的職業生涯極其有限,不論願不願意,終將謝幕……”


    她的胸口泛起苦澀的滋味,咬了咬嘴唇,隔了兩秒悶悶補充一句:“我是個平凡的人。我希望自己謝幕的那天,來得稍微晚一點。”


    談話至此,氣氛稍稍變得沉重。


    蕭與時垂下眼簾,繼續為她按摩。


    他循序地按揉她膝關節內外的韌帶,手指隔著毛巾與她的皮膚擦動。這樣做有助於增加血流速度,改善因為抽筋而出現的麻木僵硬。


    他的動作如此溫柔細致,再開口時,聲音低淡含蓄:“人的韌帶就像彈簧,過度拉伸便會撕裂,勉強經過修複,彈性係數也會發生變化,留下後遺症。”


    “從物理學來講,減少不必要的機械磨損,可以維持機械動力。你要好好愛惜自己,避免不要的運動損傷,職業生涯方可延長。”他不疾不徐交待著,同時輕輕按揉她的痛點,先由輕至重20次,再由重至輕20次,最後抬頭凝向她。


    他的目光就像溫山軟水,流露出少有的柔和。雖是淡淡的一瞥,也給人一種被認真看待的感覺。


    沈如磐的心中驟暖。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從蕭與時這裏得到安慰。


    她淺淺一笑,嘴角陷出兩個小梨渦:“承你吉言。假如我有生之年還能再拿一次冠軍,我首先要感謝的人便是你。”


    雖是說笑,但言語間透出的自信將蕭與時感染,他揚了揚唇,掀起細微的弧度:“不必感謝,贈我一場比賽入場券即可。”


    沈如磐忽然覺得,這位高冷的物理學家其實不是那麽難相處。


    他既然說到比賽,又曾經一眼認出她的身份,肯定多多少少關注過花滑賽事。她順勢問道:“蕭教授,你有沒有欣賞的花樣滑冰選手?我經常比賽,和各國選手碰麵的機會很多,可以幫忙帶簽名。”


    蕭與時一下怔住。


    沈如磐見狀,以為他有了答案:“是誰?現役的、退役的,都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  假期安康,謝謝各位小天使的投雷和營養液。


    評論繼續送紅包。


    +++++


    其實沈如磐有追求,作者菌也有小小的追求…………有生之年能寫故事的時間不多,每一個故事最終成文,都是因為自己有感而發(包括黑曆史古言,囧)


    第11章 你有沒有欣賞的人(下)


    蕭與時第一次留意到花樣滑冰的賽事,是六、七年前。


    那時,他和科爾在暗物質研究領域取得了一點不錯的成果,受邀去歐洲五國出席學術研討會議。


    那天的情形和今夜相似,他們在倫敦轉機,遇到極端天氣,暫時滯留在候機室。


    蕭與時向來惜時,抓緊時間寫報告,當他從複雜燒腦的物理公式中抬起視線,卻見科爾饒有興趣地看著牆上的電視,而電視屏幕正在重播冬奧會花樣滑冰雙人滑項目的比賽。


    冬奧會的氣氛緊張窒息,金牌的競爭又異常激烈,他默不作聲觀看了小半會,見到好幾對組合表現亮眼,尤其是參加過兩屆冬奧會的俄羅斯隊,以精湛的發揮拿下最高分。


    這給隨後上場的選手造成了很大的壓力。日本、德國、法國……一線強隊皆出現了嚴重的失誤。


    最後登場的,是非常年輕的中國組合。


    男選手高大帥氣,女選手高挑纖細,兩人不論是容貌還是氣質都和諧地般配。尤其是女選手,她的頭發精致地盤起,簪了一朵花,服裝是粉末藍燙鑽連身短裙,細節不必說,單單配色就優雅到了心裏。


    她立在閃閃發亮的冰麵上,僅是擺出開場動作的站姿,就已沉穩柔美得像一首詩。


    蕭與時看一眼電視屏幕左上角的名字:shenrupan/lunan(沈如磐/陸楠)。


    科爾注意到他也在看比賽:“你不寫報告了?”


    “寫完了。”


    “噢,我也差不多。”科爾對著電視努努下巴,“這兩人是橫掃世青賽的世界冠軍。他們剛升上成人組,是首次參加冬奧會。”


    科爾愛好廣泛,喜歡花樣滑冰這項體育運動,十分了解各國選手的背景。蕭與時對此並不奇怪。


    音樂聲響起。那是著名華語電影《宋家王朝》的主題曲,曲風大氣磅礴。


    在一段鳥語鍾鳴空曠感的前奏聲中,沈如磐和陸楠一個利落完美的點冰三周跳,拉開了表演的序幕;隨著音樂旋律越來越充滿緊張感,揭示動蕩不安的社會焦慮以及迫切變革的訴求,兩人采用了很多高難度的冰上動作來展現這一主題,頻頻得到觀眾的掌聲。


    科爾讚歎地說:“hsiao,你注意到他們在冰麵上的線痕嗎?不論是托舉、滑行、旋轉,他們的線痕尖端完美得仿佛是通過曲線方程演算出來。”


    對花樣滑冰選手來講,姿態和線痕是圖形得分的兩大方麵,隻有精準的姿態才能在精準的線痕上轉出完美的尖端。


    物理學家天生講究力學之美,蕭與時早就注意到了。他微微頷首,又看了眼電視屏幕左上角:中國隊的技術分快速拉升,直逼之前的俄羅斯隊。


    音樂接近**時,陸楠托住沈如磐的腰,將她高高地拋出去。那是向金牌發起衝擊而使出的頂級高難度動作“拋四周跳”。


    可是,沈如磐隻轉完三周半,科爾搖頭:“男伴失誤了,拋出去的角度存在偏差,女選手沒有充足的時間完成最後的轉體,肯定會摔倒。”


    果不其然,沈如磐單膝著地狠狠摔在冰麵上。雖然她快速站起,但由於慣性力作用,無可避免往後滑,腰撞到擋板,再次摔倒。


    她的表情很痛苦,幾乎直不起身,仿佛從膝蓋到腰都受到了很嚴重的撞擊。


    她那麽痛,即使是隔著電視屏幕觀看重播的蕭與時,他也能夠想象她跌倒的那一瞬,肌肉急劇收縮牽扯出的巨大痛楚。


    比賽被迫中斷。


    就當所有人都認為中國組合將因傷退賽,在規定的倒計時結束前,沈如磐回到賽場,並在重新響起的音樂聲中順利地完成了接下去的競技動作。尤其是最後的聯合跳躍,她起跳的高度驚人,滯空時間又長,轉體利落,落冰很穩,絲毫不拖泥帶水,完全看不出之前受了很嚴重的挫傷。


    觀眾紛紛起身鼓掌,賽場下起了“鮮花雨”。


    沈如磐和陸楠的得分很高,可惜由於之前的重大失誤,他們以0.01分之差排名第四,無緣獎牌。


    他們太年輕,忘記電視鏡頭的存在,倆倆相望,內心的懵然顯露無疑。


    旁邊的教練拍了拍沈如磐的肩,她反應過來,意識到失敗,難過地咬了咬唇。


    她微低著臉,所以視線是下垂的,那密密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排陰影,半掩的眸子中有抹深刻的低落。


    科爾見到這一幕,惋惜地說:“中國隊有奪金的實力,如果沒有選擇最高難度的四周跳,說不定可以收獲一枚保底的銅牌。”


    蕭與時卻不這麽認為:“失誤就是失誤,不存在如果一說。”


    科爾不像他那麽嚴格,性格更溫和,笑了笑,未爭辯。


    科爾低頭寫報告,不一會兒想到什麽,自語道:“剛剛的跌倒,對沈如磐選手的膝蓋造成很嚴重的衝擊。衝擊力通過骨骼傳導,她的脊椎也必然受到影響。問題來了,假如她經常受到這種運動衝擊,她的脊椎和膝蓋,哪個先承受不住?”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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