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恩錯愕:“那位女選手,難道是沈如磐?


    他急急翻開她的登記表,推推鼻梁上的眼鏡,重新看一遍。


    既往病史記載沈如磐曾經腰椎崩裂並滑脫,稍後又壓縮性骨折,導致現在腰椎老化嚴重。隨著椎間盤磨損殆盡壓迫到了神經,她背痛劇烈,行走困難,不得不中止高強度的冰上訓練……


    坎坷的遭遇,意氣風發的奪冠經曆,不是不可能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


    費恩猶豫了。假如沈如磐是世界冠軍,哪怕是前世界冠軍,處理稍有不慎,都會給實驗帶來負麵影響。


    他揉了揉眉心,重重歎口氣:“hsiao,我現在很糾結,你能否給我點建議?”


    男子未答,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午休時間結束,他另有要事傍身。


    他拉開門走出去。


    此時此刻,門外的沈如磐正等著聽下文,沒有避讓,就這樣無可避免地和他打了個照麵。


    那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隻不過真人的五官比圖書館裏的畫像更深邃立體,鼻挺唇薄,俊朗大氣。


    他穿淺灰色西服,麵料的光澤感一絲不苟,得體的剪裁將身姿襯托得挺拔料峭,同時又呈現出棱角柔和的效果。他單是高挺地站著,就足夠吸引旁人的目光。


    ——也吸引沈如磐的目光。


    但蕭與時顯然沒有注意到沈如磐,轉頭,對費恩言簡意賅道。


    “她身份特殊,請刪去她誌願者的資格。”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又開坑了。


    物理學家是銀行boy的哥哥,所以這算是一個係列文??其實寫這篇文之前,我一直在想,理論物理學家會喜歡上怎樣的女生?思來想去,終於將女主敲定為沈如磐。


    本文全文存稿,日更,每日中午12點準時更新。


    第2章 少年維特之煩惱


    空氣一下子靜下來。


    費恩驚訝地問:“沈女士,你怎麽在這裏?”


    沈如磐沒有出聲,視線定定地停留在蕭與時的身上。蕭與時感受到背後的異樣,轉身看過來。


    兩人目光相接,場麵一時有些微妙。


    她內心有波動,緊蹙著眉。而他高挺地站著,未曾挪動腳步,始終和她保持一米的距離。並且他凝視她的目光,冷靜又悠遠,就像清泉緩緩撫過青石,極輕極淡,毫無波瀾。


    這種對比,無形中給她一種感覺:剛剛的討論,大局已定。


    沈如磐覺得應該先由自己打破沉默:“我無意聽到了二位的談話,你們提到的世界冠軍,是我。”


    “但——”她抬高聲音,帶上幾分硬氣,“我是不是世界冠軍,和實驗有什麽關係?實驗篩選誌願者的標準究竟是什麽?是身份,還是病症?如果是身份,為什麽一開始不設報名門檻?”


    麵對一連串質疑,蕭與時的麵色平靜如常,開口說話的語氣也沒有任何波瀾:“實驗旨在消除普通人的病痛,讓他們恢複正常活動,而不是支撐專業運動員高強度的體育競技。”


    “這恰恰說明醫療技術亟待提高。”沈如磐起身與他爭辯,“全世界有許多飽受傷痛折磨的運動員,他們和我一樣,久治不愈,麵臨被迫退役的困境。兩位要做的事是兼顧各方需要,提高醫療技術。從這個方麵來講,我的加入更能體現實驗的醫療價值。”


    她如此能言善辯,多少讓人感到意外。蕭與時深深地看她一眼:“提高醫療技術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建議你尋求長期治療,不可寄希望通過一次性手術治愈。”


    “長期治療動輒三五年,我等不起。”


    “時間重要還是身體重要?”


    “我現在麵對的問題,絕非你這個簡單的二選一就可以概括總結。否則答案那麽明顯,我為什麽還會出現在柏林?”


    蕭與時打住,無聲地看著她。


    沈如磐不覺得自己說錯,等待一分鍾,見他不作聲,以為他不近人情,便將渴求認同的目光投向費恩。


    費恩清清嗓子打圓場:“hsiao,你一向很忙,先走吧。”又對沈如磐說,“你的情況比較複雜,我考慮幾日再通知你最後的決定。”


    蕭與時未再看她,轉身走了。


    沈如磐的心中萬般不願意,也隻能先回去。


    她離開醫院時,見到一輛高端商務車停在路口,車頭貼著天體物理與空間科學研討會議的通行證。


    她的臉上露出猶豫,見車發動起來,趕緊三步並做兩步追上去,大喊:“請等一等!”


    車刹住。車窗降下,露出蕭與時的側臉。


    她來到車邊,俯下頭:“蕭先生,我能不能再耽誤你一點時間?”剛才急忙奔走,脆弱的脊柱突然受到牽拉,她疼得不行,乃至說話氣息不穩,聲音也輕輕細細。


    司機卻提醒:“教授,時間不早了。”


    “一分鍾就好。”她強調道。


    春寒料峭,她的鼻頭凍得有點紅。細細綿綿的雨水浸濕了她前額的頭發,再加上疼痛的緣故,一雙眼睛水霧氤氳。現在這般俯低懇請的姿態,整個人添了幾分柔感。


    蕭與時凝視她一兩秒,解除車門的電子鎖。


    沈如磐感激地笑了笑,沒有坐進去。


    她的德語不太流利,組織會兒語言才開口:“我剛剛的態度比較急躁,請見諒。”


    “我並不是一帆風順地獲得世界冠軍。我先天髖關節發育不良,又有哮喘,受過大大小小的運動傷害無數次,競技狀態也時起時落,好不容易取得點成績,現在又得了重病。”


    “因為生病,周圍人都不再看好我,紛紛建議我退役,但我如何能退?從童年到少年再到成年,我的生命裏隻有花樣滑冰沒有其它,花樣滑冰已經是我的命,我豈能舍命?”她說到這裏,語氣透出苦澀,眼裏的霧氣也更濃。


    但她克製住情緒,停了停,既是斟酌言辭,也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隻好以情動人,再次放低姿態:“實驗是我最後的希望。為了和你們零障礙溝通,我拖著病體去上德語速成課。單憑這份心思,你應該能理解我是多麽迫切地想治好腰傷。”


    蕭與時沒有接話,但也沒有打斷。


    “我在學習德語時讀到句格言,‘世界上總有一條隻能你走的路’。我現在要走的路,便是豁出去,東山再起之路。請你不要刪去我的資格好嗎?我願意簽署免責書,無論術後出現多麽嚴重的並發症,哪怕影響比賽,概不追究醫院的責任。”


    她一氣兒說完,安靜無聲地看著他,等待答複。


    他的五官生得俊朗,尤其是那雙眼睛,眸子深沉似墨,眸光卻溫潤清澈。便是在這樣一種和平相處的氛圍裏,她覺得自己有了希望。


    蕭與時須臾開口,語氣沉穩持重:“沈如磐女士,很抱歉,我十分同情你的處境,但不會因此改變我的建議。”


    沈如磐一愣,再想說話,司機提醒她時間已到。


    車絕塵而去。


    沈如磐懵了。此時雨消停,風一吹,樹葉上的雨珠紛紛墜落,全打在她的臉上,冰涼的寒意透過肌膚直達心底。


    她舉目望天,深呼吸一口,壓下滿腔憋屈。


    這個男人,軟硬不吃。


    *


    另一邊,費恩為了解決沈如磐是去是留的難題,翻出實驗籌備階段的資料。


    資料數量驚人,查找起來十分費勁,看似在做無用功,但當費恩找到一份泛黃的手稿,所有的努力都有了回報。


    他帶著手稿去見蕭與時。


    蕭與時住在城郊的莊園別墅,別墅隱藏在綠蔭深處,外觀輪廓橫平豎直、整齊有序,符合一個做學問人純粹淡泊的心境。此刻已經夜深,前廊留了盞燈,燈光映出一地的素白色,增添了安寧靜謐的氛圍,也擯除塵世的喧囂浮華。


    費恩起初顧慮是否會打擾到蕭與時休息,進去經過管家引見,見到蕭與時正在黏合一隻破裂的薄胎甜白釉茶瓷。


    茶瓷薄似蟬翼,輕若浮雲,可一旦破裂,修複工作就無比麻煩。這對需要花大量時間完成學術研究的物理學家來講,未免有點奢侈。


    費恩道:“你很久不修瓷器了。”


    蕭與時答:“隻是一時心血來潮。您找我?”


    “嗯,和沈如磐有關。”


    蕭與時安靜一秒,擦幹淨手,不緊不慢地開口,不帶任何情緒:“我以為,我已經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但是沈如磐是很出色的花樣滑冰運動員,我們應該為了她的職業生涯做一些大膽的嚐試。”


    蕭與時聞言抬眸看費恩,說:“沈如磐是很優秀,但從競技特點講,她柔韌性太好,力量稍稍不足,又總是追求高難度的四周跳,所以經常發生運動損傷,日積月累導致現在身體崩壞。”


    他的話難得這麽長,稍稍停了停,語氣微微一沉:“沈如磐是人不是瓷器,碎了,壞了,修修補補又能煥然一新。”


    “我明白你的顧慮,但有個辦法可以解決她的難題。”費恩把手稿遞過去,“還記得這個嗎?椎間盤假體最初的設計圖。”


    蕭與時接過,眼前的設計圖他有點熟悉,翻至末頁,有一個簽名:cohl(科爾)。


    科爾,費恩已經去世的兒子,也是蕭與時曾經的好友、同僚。


    兩年前,實驗處在籌備階段,費恩向科爾提起椎間盤假體的構思,希望新假體的力學性能和剛度指標都更符合人的需要。


    科爾仔細研究了椎間盤的生物力學,再集合椎間盤承載負荷的功能,畫了張新假體的草圖:雙層仿生結構,高度是7毫米;內外皆用鈦合金鍍膜,實現高度穩定性。


    那時費恩看一眼草圖,搖搖頭:“能實現高度穩定性固然好,但內外層都鍍膜,會不會導致假體質量過重,不利於固定?”


    臨床上都是用鋼釘強硬固定椎間盤假體。假體質量越重,越不好固定,也越容易對相鄰脊柱造成壓迫。


    科爾被問住了。


    當他和蕭與時聊起這件事,蕭與時隻思考了一秒,便給出答案:“你低頭看看你的鞋。”


    科爾垂下頭,目光落在他的牛津皮鞋上:兩排鞋帶穿在鞋孔中,交叉有致綁在一起,讓鞋翼密合成一塊鞋麵。


    孔、翼、麵,依次對應鋼釘、假體、脊柱。兩者唯一的區別,是有無繩子(鞋帶)。


    科爾恍然大悟,在草圖底下加了段注釋。


    “手術者需知:植入假體後,請在相鄰的椎骨上鑽孔,插入鋼釘,而後從骨孔中引入繩索,拉緊,固定假體——這樣的方法恰似係鞋帶,鞋帶和鞋孔之間既有張力又有彈力,張力固定假體,彈力減輕壓迫,完美地將假體和人的脊柱密合在一起,實現高度穩定性。”


    這個設計曾被列為重點實驗項目,但不幸的是科爾意外去世,費恩大受打擊消沉了很久。盡管費恩後來在蕭與時的支持下重新推進實驗,但他忘卻了科爾的主張,這份手稿也被封存在資料庫裏。


    費恩提起往事感慨萬分:“我沒有想到,科爾兩年前的設計,能夠挽救沈如磐岌岌可危的職業生涯。”


    蕭與時沉默了好一會,卻道:“科爾的主張有問題。這套設計從未應用在人身上,風險未知。”


    “不試一試,怎知風險?”


    “沈如磐便是風險。脊椎病可大可小,輕則行走困難,重則癱瘓——她現在遭遇重挫,難免行事激進,您不能也跟著頭腦發熱。”


    費恩歎口氣:“我並不是頭腦發熱,我隻是盡一個醫生最大的能力去救治病人。瓷器破損後,經過修複也可重獲觀賞價值;沈如磐這樣一個風華正茂的世界冠軍,難道隻能終身殘疾?”


    他壓低語氣再次懇求:“hsiao,請你想想科爾。如果他還活著,肯定樂意幫助這位走投無路的世界冠軍。競技體育就是想方設法突破人體的各種生理極限,哪怕在尋求突破的同時往往有傷痛相伴。”


    一席話很在理,蕭與時微微張了張唇,欲言又止。


    氣氛沉寂下來,偌大的別墅十分安靜,除了牆上掛鍾滴滴答答的走表聲是唯一的聲音。


    時間流逝,當一長一短兩根針並在一起指向午夜12點,鍾發出清亮的報時聲:新的一天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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