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在在宋丸子的身上, 人們什麽異樣都看不出來。


    她在往前走, 於天劫之下。


    九重之上的雷聲不絕,微予夢手中紫色的“思華年”展露全貌, 琴音纏在雷聲中,為宋丸子抵擋了一點天雷。


    閻羅的頭發半披著,手指摸上自己僅剩的一邊絨球,卻到底沒有摘下,隨著她一轉頭,頭上隻有鬼差才能聽到的鈴聲傳入耳中,讓她心中滾沸似的怒火稍淡,鉤鐮在手,她明明已經呈現頹勢,卻總有餘力於天雷相抗。


    與她們相比,端著湯的孟婆正對著向輪回道走來的兩人。


    他看見宋丸子神色堅毅,全然不像平日裏那個嘻嘻哈哈的懶散樣子,也看見蘇遠秋眸光深深,深深地看著宋丸子。


    世界何其大,當年的蘇清明心中隻有他的族人,過了萬年,蘇遠秋的眼裏有了別人。


    那人有筋有骨,又鮮活,又悍勇。


    昔年穿著一身紅衣孑立於此的蘇清明,萬年之後,他的路上多了一個人。


    這是幸事,亦是天下至悲。


    看一眼自己手裏的湯碗,孟婆端著碗的手,竟然輕輕顫抖了兩下。


    再次抵擋住了天劫,宋丸子咽下口中翻湧而上的血腥氣,明知蘇遠秋看不見,還是笑著說:


    “待你投胎後,我也回無爭界,每日烹湯煮飯,跟我的徒弟們過快活日子。小少爺,我活了百多年,終於知道了自己的來處,這是極好之事,你得替我開心。”


    蘇遠秋點頭,道:“這真是極好之事。你知來路,我明歸途,這一番地府相遇,我們各得其所。”


    各得其所?


    宋丸子的臉上還是笑。


    天道乃是遺念所化,她自己又是神骨魔血中的靈轉入人胎所成,有了這等聯係在,想起舊日種種,她也不知諸事是偶然還是宿命。


    無爭界、滄瀾界、玄泱界……那些至交的往事,她曾知道果,現在又知道了因,因果之間,誰知是否有何人何物刻意為之?那人與物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也許從此後,她諸界不容,想要安安穩穩本本分分地當一個廚子,那是絕無可能之事了。


    可這些,她不會告訴蘇遠秋的,就讓他以為自己仙道通達,萬事無憂。


    宋丸子的身後,蘇遠秋的步伐極穩,看著那望鄉台,他有仿佛來了無數次之感,唯有這一次,明明是步步艱險,他卻覺得自己富甲四方。


    眼前的一道背影還有胸口……已經足夠撫慰他的萬世寂寥。


    “丸子,你一定要過得極好,天地逍遙,心無掛礙。”


    “那是自然。”


    一步又一步,宋丸子終於走到了望鄉台上,孟婆的身邊。


    “你趕緊把湯喝了。”這話她是對蘇遠秋說的。


    可就在孟婆將把湯遞出去的時候,紫色的電蛇蜿蜒而下,要不是宋丸子陣法出神入化,差點就劈到了他的身上,熬了上萬年湯,給無數人遞出去的孟婆手中一抖,湯碗一傾,裏麵的湯灑在了地上。


    孟婆眉頭一皺,手中一轉,潑灑在地上的湯又回到了碗裏。


    “忘憂草,紅塵土,離人淚,一碗入喉,前世饑皆休。”


    蘇遠秋看著宋丸子。


    宋丸子看著天。


    蘇遠秋接過了那碗湯,一飲而盡。


    “丸子,孟婆湯不好喝。”


    小少爺委屈呀,他從小體弱,家裏裏裏外外連個螃蟹都不給他吃,唯有這個人,一壺酒、一隻蟹、一片光風霽月,一場逍遙長夢。


    都是她。


    孟婆湯不好喝,宋丸子的湯做的好喝,可以後生生世世,你會喝孟婆湯過奈何橋,卻再沒一個叫宋丸子的人坐在灶房的門口守著桂花樹等你了。


    明知這是最後的幾句話,宋丸子的嘴卻緊緊抿著,她的一雙眼睛看著天,左眼中的星海異常璀璨。


    無話可說。


    明知是永不相逢的離別,正因為再沒有了相逢,承諾也便毫無意義。


    喝下孟婆湯,凡人魂魄在輪回道中經曆一番重塑,從此世上也就再沒了蘇遠秋。


    宋丸子不會訣別。


    她站著不動,為他抵擋天劫,蘇遠秋笑著,走到了輪回道旁。


    輪回道像是一口很大的井,隻不過井中無底,隻有融融白氣。


    蘇遠秋跳下去的時候感覺自己是被什麽東西托住了,帶著他緩緩往下而去,他顧不上這些,隻努力探頭想多看宋丸子一眼。


    他有些遺憾,在心中描摹過千萬次的臉龐,仍是嫌看得太少了。


    就在這時,輪回道口多了一抹黑影,是一口黑色的大鍋,大鍋下麵,傳來了他熟悉的人聲:


    “小少爺,今生得遇,是我一生幸事。有一事我要告訴你,我心悅你。”


    我心悅你。


    我心悅你。


    我心悅你!


    生死輪回的輪回道裏,這一聲喊回蕩不休。


    蘇遠秋張了張嘴,隻猛地扒開了自己的衣襟。


    在他的胸口璿璣穴處,本有一顆紅痣,是蘇清明與天道之間的約定與束縛。宋丸子曾經親眼目睹了蘇清明用金錐刺下向天道屈服,她也看見過呱呱墜地的蘇小少爺胸口有一顆紅痣。


    可如今,那痣不再是一顆,而是六顆。


    “你能認得出北鬥七星,可知道何為南鬥?”


    有聲音,曾在那裏響起過,是回不去的那裏,是他們兩人都知道的心裏……


    “書上說,南鬥六星主天子壽,主宰相爵祿位。我還記得祖母帶你回來那日,南鬥六星大亮,欽天監還來找過祖父。”


    “天子壽?宰相爵祿?你們凡人界……咳,你們這些讀書人還真給星鬥都安排了活計啊。”


    “我也不過看了點雜書而已。”少年有些靦腆地說,“其實真抬頭去看,我也是分不清的。”


    “分不清?認星星可最容易了,你看那裏,一個大勺便是北鬥,轉向那邊……天府、天梁、天機、天同、天相、七殺,這就是南鬥六星了。”


    見小少爺聽得認真,女子又說道:


    “南鬥主生,萬物生發,枯木逢春,這才是南鬥之用。你們救我之日南鬥大亮,說不定,正是是六顆星把我送來的。”她是在說笑話,卻被蘇遠秋從生記到了死。


    如今,那六顆星星,就在蘇遠秋的心口璿璣穴周圍。


    指著自己的胸口,千言萬語都隻有這幾顆星了,蘇遠秋張了張嘴,猛然間然,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他不深的眼瞳裏,一團黑影變大了,他身邊柔和的霧氣躁動不安,在他麵前,一個人舉著一個大黑鍋,從輪回道處跳了進來。


    他永世不會忘記的臉,是笑著的,在他的眼瞳裏漸漸靠近。


    “轟!”外麵天雷比之前更迅猛十倍。


    一隻粗糙瘦硬的手,伸向了他。


    第346章 流淚


    黃泉的天塌了?


    鬼差們縮在角落裏如是想著。


    有個小小的牛頭鬼差忍不住從遮掩自己的地方探出身去, 剛剛,是有一個生魂跳進了輪回道吧?


    天下的天都塌了?


    這天道驚雷早就非隻在黃泉一處, 就連人間也受到了波及, 黃泉中, 人們知道天道為何驚怒,在人間, 人們也“知道”。


    聽著外麵的滾滾雷聲, 秦婉娘手中的筆極穩,一點一劃寫著手裏的奏折。


    站在她身旁的中年男人深歎一口氣。


    為這一聲輕輕的歎, 秦婉娘的筆頓了一下。


    她笑著說:“你不是一心向往江湖嗎?待我辭官之後,我就可以跟你一起去泛舟江海了。”


    “我是一直盼著你能卸下肩上重擔好好歇歇,可,我從未想過,你這一生抱負竟然如此落幕。”


    聽了男子的話, 秦婉娘抿唇一笑,她年近四十, 都已經做奶奶了,這一笑卻仍是年少時的模樣。


    “我身為女子卻懷一身抱負,走到此時, 繁華見慣, 想要升官兒都無處可升,還有什麽可不滿足的?實事我一人難以做盡, 我還有那麽多同僚學生, 事情也不是非我不可。”


    這般安慰, 隻讓男人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女子又說:


    “江淮三月不雨,黃河也旱了兩月,這漫天驚雷已經三日了,卻仍是滴雨不下,朝上半數清流與皇親勳貴沆瀣一氣逼著長公主交兵,與其長公主交兵,不如我這女相退一步,如此,公主能從容些,女學弟子們也不必再被親人逼迫,我也能和你去四下走走。”


    為相十載,經曆無數風雲,在秦婉娘的嘴裏,辭官竟然成了利人利己的好事。


    男人忍不住攬住她的肩,輕輕拍了拍。


    外麵雷聲無數,二人抱在一起,卻仿佛已經可以抵禦世間的無窮風雨。


    正在這時,有人推門而入,空中大喊道:


    “秦相,蘇大人,長公主帶兵將那些清流勳貴都綁了!”


    “胡鬧!”


    女人拍案而起,男人抓起了手中的劍。


    ……


    “我抓住你了。”


    宋丸子的手抓住了蘇遠秋,一道天雷落在她身後的鐵鍋上,鐵鍋傳出了一聲近乎於悲鳴的巨響,讓整個輪回道都為之顫抖。


    漫天雷光在上,要不是有黑鍋的掩蓋,蘇遠秋幾乎都看不見宋丸子的臉。


    “你……”


    “高興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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