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虛影繞著另一個虛影轉了一圈兒,邪修殘魂慢慢退到了宋丸子的身邊。


    “按說心魔也是魂魄的一部分,跟我也差不多,可他……我可不想吃。”


    “人家是元嬰修士的心魔, 又已經存在了幾千年,哪裏是你能吃得下的?”


    “不不不。”邪修散成了一團黑霧,又重新凝聚, “吃不下不耽誤我想吃啊。”


    “哦。”宋丸子點點頭,手中已經有念力凝成了金鞭,“這念力能打惡鬼, 對這心魔也有用吧?”


    見宋丸子和一個邪修的殘魂嘀嘀咕咕了一會兒就要抽自己,那虛影連忙道:


    “你有話便問,別……”


    “啪!”


    先動手的不是宋丸子,而是那本破破爛爛的《上膳書》。


    劈頭蓋臉,招招用力。


    邪修殘魂還是第一次看見一本書能彪悍至此, 默默退到宋丸子身後, 小聲說:“這、這書是?”


    那自稱是上善道君心魔的虛影沒挨上兩下就要往自己所在的《上膳書》裏鑽,宋丸子手上一動, 金鞭將那書卷到了自己手裏,直接放回了儲物袋中。


    一瞬間,宋丸子看見那虛影隱隱冒出了黑氣。


    躲不回書裏,那虛影漸漸猙獰了起來,臉上的笑紋猶在,一雙眼睛卻已經怒瞪著那女子。


    “放我回去!”


    宋丸子笑著搖了搖頭,指著還在發飆的《上膳書》說:


    “你可知道這是何物?”


    那虛影沒說話,宋丸子涼涼一笑:“你自稱是上善道君的心魔,怎麽連他所寫的《上膳書》都認不出?”


    《上膳書》!


    被毆打了這許多次,這虛影還真不知道動手的這本無字之書到底是什麽。


    看他茫然後大驚,宋丸子暗中覺得好笑。


    正室一眼就認出了“外室”,窮追猛打個不休,“外室”卻一邊挨揍一邊發懵,竟然有點可憐。


    “它就是《上膳書》!”


    虛影一邊喊著,扭曲了一下,化成一道光想要飛走,這小小的房間裏卻不知何時,已經被宋丸子以念力布下了天羅地網。他四下奔逃了半天,最後無路可逃,隻能可憐兮兮地被書毆打,縮在了角落裏。


    還聽見宋丸子冷笑著問:“你不是自稱上善的心魔麽?怎麽看見自己所寫的書就要跑呢?”


    《上膳書》毆打了那“外室”一番,又跑到了宋丸子的麵前,書頁亂翻地要飛起來。


    它越著急,宋丸子反而越篤定,一本假書,不管說什麽,宋丸子都不會信的,她要的就是自己手裏這本“真貨”老老實實將所知道的交代出來。


    “你在亂翻什麽?讓我不要信他所說的?可人家有嘴你沒有呀。”


    《上膳書》突然平靜了下來。


    隻有封麵打開又合上,恰似一個人欲言又止。


    “我半生被你牽累,你我也算相互扶持至今,我未說過恨你怨你。之前我問你,你隻說舊事繁雜,可如今那些陳年舊事已經擾到了我的眼前,遮天之網也許已經近在咫尺之間。我隻希望你說點實話,不要讓我和我的弟子親朋在茫然間落入旁人的算計之中,怎麽,這要求竟然算高麽?”


    那道黑氣四溢的虛影猶在掙紮,對宋丸子說:“《上膳書》乃上善道君體悟天地所著之譜,內藏萬千至味法門,可通天地、安人心,可惜後來上善道君心魔難解,便將我從他的神魂中強行分了出來藏入了書中,我才是真的!”


    “你看,人家多會說。”


    女子連一個眼神都不給那虛影,隻看著自己這些年來的“同伴”。


    “親朋摯友亦有聚散離別,我那大黑鍋也碎了重鑄幾回,隻有你,這些年來我時刻不曾離身,也是你片刻不願離我,相伴多年,你連句實話都不肯給我麽?”


    邪修殘魂在一旁聽著,實在難以相信宋丸子也能這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是對著一本書。


    那本無字之書飄在半空中,書頁輕動,終於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它吐出了一張書紙。


    那紙上有四個大字——“不要信他”。


    墨跡淋漓,猶如一個人在呐喊。


    宋丸子失笑,點頭道:“好,我信你,不信他。”


    紙上的字消退,又重新出現。


    “他並非上善心魔。”


    上善道君,自築基起就行遍諸野,以烹飪佳肴為樂,邀天地為友,草木百獸為菜也為伴,閑暇時分,他便拿出自己隨身的冊子,在其中記下自己的心得感悟,在冊子上,他寫美景、寫美味,亦寫天地間的一份逍遙。


    他本該是這世上最自由自在之人,偏偏玄泱界風起雲湧,修士們追崇至高無上的翻天之力,無論修士還是凡人,都戰戰兢兢地活在無盡恐懼之中。


    “上善並無濟世救人之宏願,可他是個好人。”


    是個好人,便不會在那般風雲湧動的年代中無動於衷。


    想到上善的結局,宋丸子輕歎一聲,幽幽道:“可見好人到底還是當不得。”


    上善去了沃野,沃野的大祭司給了他祭天之法。


    年輕的修士翻著古老的羊皮卷,第一次,他做出的飯不是給自己吃,而是用來祭天。


    石鼎中香氣嫋嫋,古老的祭詞被人磕磕絆絆地念出,然後天道,便降臨了。


    數千年前被無數人推崇信奉的力量,在這樣的顛沛亂世中重現了,給無數人以庇護和希冀,從那時起,便有無數凡人聚集到了東洲,因為那裏有天道之力,能讓他們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上善道君也從那時起就被他們當做了神明。


    他立下食修道統,祭蒼天,安民心,天道給他降下功德,他的隨身不離的小冊子也受了點滴的功德之力,有了靈氣。


    上善就給自己的冊子起了個名字為《上膳書》。


    “若說心魔,不如說,是他變了,因時光荏苒,滄海桑田,人心叵測,可這變,並非他之本心。”


    《上膳書》上的字,讓宋丸子一陣恍惚,她一直以為《上膳書》是上善道君的遺念和傳承,但是這句話,卻讓她覺得《上膳書》更像是上善道君的一個朋友,它有自己的親眼所見,亦有自己的判斷。


    “你方才所說的上善道君,與我借著你所認識的那個人是吻合的,他到底經曆了什麽?為何會在書中記下‘情是可控之物, 可生、可引、可消’這種話呢?”


    真求大逍遙之人,為何會想要控製別人的心和情?當日長柒長老所說的那個玩弄人心自稱為“天道”的上善道君,自他悟“調五味”之法的時候,已經初現端倪。


    這是宋丸子一直以來都想不通的地方,正因如此,“調五味”之後的“正鼎食”她並不想再去了悟,傳說中的“七情袖手”,她更是想都不想了。


    她的食修之道,早與上善不同。


    聽了宋丸子的疑問,那本破書動了動,紙麵上半天沒有出現新的字。


    就在這時,那一抹虛影猛地像宋丸子身後的邪修殘魂撲來,宋丸子手上光鞭一甩,將它抽飛了回去。


    《上膳書》暴起,書頁一張接著一張地飛出,將那抹殘影徹底包裹起來。


    “哈?上善沒有心魔?他欲要七情袖手與天道相融,在玄泱界造下無盡殺孽,這叫他沒有心魔?若他沒有心魔,又怎麽會有一盞還夢湯?若他沒有心魔,又怎麽會有我?我所記載的菜式,每一道、每一道都是上善所創!我不是上善的心魔,可我承的就是上善的意誌,他想要的傳人就是能夠撥弄人心、承啟天意,難道我做的便是錯了麽?”


    紙頁亂飛間,小小的屋子裏立時又成了家暴現場。


    打完了那殘影,讓那殘影徹底說不出話,《上膳書》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仿佛用盡了力氣似的,過了好一會兒,破書慢悠悠飛到宋丸子的麵前,倒過來,由後往前翻動,那是宋丸子一頁一頁看過的劄記,


    她還記得,劄記的第一頁是“一味一情”。


    現在,那劄記上漸漸地又出現了四個字——


    “至味無情”。


    那之後的每一頁上,都出現了從前沒有的字跡。


    “……捕一蠃魚,取脊腹之肉煮之,心更美。”下麵寫著“《調鼎手》之法可淨煞氣,增靈氣,此乃食修一道安身立命之法門,切記不可外傳。”


    從前寫意逍遙,後來謹慎陰沉,宛若另一個人。


    逐頁重看那些劄記,宋丸子抬手撓了撓頭。


    她明白了,從前《上膳書》給她看的,是還沒變的上善,也就是說,那是上善道君的初心。


    “我悟道‘調五味’之後,你才給我看了上善道君的悟道法門,那到底是上善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書頁上,一點墨滴出現,然後漸漸凝成了一個“我”。


    這本《上膳書》記錄了上善道君一生之軌跡,看著他逍遙於四野,也看著他慢慢陷入迷障,再難掙脫。


    “你想要我沿襲上善的道,又不想我走上他的老路,我說的可對?可這,又是為什麽呢?”


    《上膳書》嘩啦嘩啦翻動,一頁頁之間錯落了上善一生的無數年華,最後,它終於停下來了,宋丸子看見這本書已經就剩薄薄的兩頁。


    “大膳之道,七情袖手。”——在書的倒數第二頁是這般寫的。


    然後,書頁緩緩翻過,宋丸子看見了這一本劄記的最後。


    隻有四個字,筆跡潦草,卻極為有力。


    “我後悔了。”


    他後悔了。


    ……


    月朗星稀,宋丸子拎著一個瓶子,走出房門,仰頭看了看天。


    然後長長地歎了一聲。


    人該是怎樣的人,天又是怎樣的天,無論修士抑或凡人,終其一生,也不過在探問這兩個問題罷了。


    上善道君曾經濟世救人,也在一次次的磨難中初心消損,最後心魔叢生,做下了無數事情,他看不破人心,便想借天道之力讓世人純心向善,為此,他願意舍了自己的七情六欲。


    真是……


    “腦袋沒長齊全。”


    說完,宋丸子仰頭喝了一口瓶子裏的青梅酒,這酒是她的一個徒弟孝敬的,入口清冽甘甜,酒香也醇厚,比她自己釀的酒氣更重一些。


    喝著酒,她又從儲物袋裏拿著一盤手撕雞吃了起來。


    腦袋仰在門框上,她伴著清風,一口肉,一口酒。


    “這世上有千萬種人,各人眼中亦有千萬種天,各人有個人的道,才是這個世間啊。”


    被她放在腿上的破書輕輕翻動,似是在記錄,又似在應和。


    ……


    數萬裏之外的遠島上,呦正坐在小水的肩頭吃他做的點心,這一個多月來它守在遠島寸步不離,因為丸子讓它等消息。


    “想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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