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地上,她掏出兩塊芝麻糖,喊了好幾聲“小師叔”,卻都沒見那小胖子“噗”地一聲蹦出來,隻好把芝麻糖塞進了自己的嘴裏。


    “師叔。”從前麵廚房裏,幽歡歡摘了圍裙走了出來,她姓幽,從幽澗中出來的人都姓幽,此外,他們也都膚色暗淡,幾百上千年積累的石毒代代相傳,就算是醫術最高明的海王也不能讓他們變得如旁人一般白皙。


    好在,食修不需要白,相反,因為一些緣故,無爭界絕大部分人都相信,越黑的食修做出來的飯越好吃。她做的飯菜也確實極好吃,因為她的舌頭比別人敏銳得多。


    幽歡歡走到劉迷眼前,抿了一下嘴,輕聲說道:“讓我去跟黎家人比試吧。”


    劉迷猛地從地上竄了起來:“你說什麽屁……傻話呢?這事兒不用你瞎操心,我們這一代人還沒死絕呢,道統之爭自然是我們的事情,你回去做飯去。”


    幽歡歡卻“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師父,黎家來勢洶洶,他們提出的條件怎麽想都覺得不懷好意,那上膳十味做的時候會不會讓人走火入魔?我們都不知道。”


    “什麽都不知道!你也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你是想瞎著眼去送死麽!”要不是記得幽歡歡是駱秋娘的弟子,劉迷就要抽她腦袋了。


    “師叔,幽澗中人毒入骨髓,就算我已經築基,壽元也比別人都短了一些,讓我去,我……”


    “你閉嘴!你這話讓你師父聽見,不是得難受死麽?!你是要拿刀往她往我身上捅啊,啊?等你師父出來,我怎麽跟她交代?說了這事兒跟你沒關係!”


    “可師叔,我們一直避讓黎家和鼎身食修,讓他們在臨照興風作浪,就對得起淨煞食修的名號麽?”


    聞言,劉迷臉上的一對粗眉跳了一下。


    “啪。”


    幽歡歡的半邊臉歪到了一邊。


    “淨煞食修沒有什麽狗屁名號。”


    爆炭似的女人此刻冷得像塊冰。


    “當年你師祖以一人之力撼動落月宗,後來又帶著我們走遍整個無爭界給人做飯,心中想的從來不是什麽道統、什麽名號,而是生路,我們爭的道統並非道統,你可明白?你自以為壽元短便可任意去死,豈不是背離了你師祖昔日篳路藍縷的本意?別以為我們頭頂有一座輪回橋,便可不把今生當一回事 !”


    她字字鏗鏘,像是石頭,又像是刺,砸在幽歡歡的心上,也刺在她自己的心上。


    守著這道統,便是守住了如今的日子,何時何地,她這蒼梧不入流的小丹師,也有了這樣沉重的擔子?


    她擔得住麽?她是真的怕,怕自己守不住,便辜負了當年的犧牲,辜負了她師父的心血。


    屋裏二人的爭執並未避人,此時的寂靜像是響鑼急敲後的寂靜,人的心頭還在顫著。


    一個白衣少年雙手揣在袖子裏,踩著木屐晃晃悠悠地慢慢走了過來。


    “其實,還有個辦法……”


    他的臉上帶著病色,骨架細弱,看著真不像個鍛骨境界的體修,更像是個體弱多病的凡人,說了幾個字,還咳了一聲。


    看見他,劉迷的臉上流露出了不喜之色。


    “身板兒都不夠二兩重,跑出來亂竄什麽?還不回去躺著?”


    幽歡歡看著他,輕輕叫了一聲“師叔”。


    陸六六,淨煞食修初代弟子中最小的一個,來曆詭異,體弱多病,大幾十歲的人了,看著還像個孩子,比臉嫩的的小水看著還要嫩不少。


    他看著劉迷,慢慢笑了一下,說:“師姐,我有了個法子,您趕我去躺著,這法子我可就不給您了。”


    陸六六說話慢條斯理的,劉迷聽著就生氣,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麽討厭這“師弟”,明明他身體虛弱不堪,師門裏別的人都對他頗為照顧。


    “我竟是不知道,你除了發呆和吃東西,居然還會用腦子。”


    “師姐,我的法子,你聽是不聽啊?”


    劉迷咬著後槽牙:“你說。”


    少年模樣的那人低著頭,竟然有些害羞,嘴裏慢悠悠地說:“那你要是覺得法子好,能不能給我烤兩條魚?”


    “……行!”


    “要肥的。”


    劉迷覺得自己跟陸六六之間真是八字不合天生衝克了。


    ……


    “蘇前輩,他們味館的食修竟然邀我們一同與那黎晚比試,您怎麽看這事呢?”


    手裏捧著一張請柬,男子神色恭敬地看著翹腳坐在桌上啃雞爪的女子。


    “請柬拿來我看看。”手上還沾著雞爪子的酸辣湯,女子舔了一下指尖兒,直接將那請柬從男人的手裏抽了過來。


    男人小心翼翼地看了那女子一眼,又趕緊低下了頭。


    “他們這是告訴所有人,黎家的手裏有‘上膳十味’。不僅黎家有,要是這比試成了,如你如我知道《上膳書》中菜譜的事情,將舉世皆知。”


    “是,前輩,您說我們該如何應對呢?”


    “嗯……”紅衣女子又拿起了一塊雞爪,“誰跟你‘我們’呀,你們是立鼎食宗,我是妙食門,雖說我們同屬鼎身一脈,可說到底也是兩家人。”


    “是是是,前輩您說的是,那您看這事兒?”


    “怎麽,你們不敢比了?”女子涼涼地笑了一下,“你們從玄泱界跑到無爭界,跟那什麽黎家人混在一起,從一開始手段就不光彩,怎麽現在別人出招了,你們就慫了?”


    男人苦笑了一下,他是築基後期修為,因為過不了六欲天而停滯不前,在玄泱界的立鼎食宗裏隻是個小小的管事。


    這次來無爭界,他們立鼎食宗打得就是偷師之後祭祀無爭界天道,到時候有天道相助,他們就能奪了這道統。


    雖說現在無爭界的天道還不理他們,他們也不怕使出水磨工夫,必要讓自己的宗門立足在無爭界才行。


    可兩日之前,他們帶隊的金丹長老在祭天的時候突然渾身抽搐、暈迷不醒,他們這些人不禁慌了手腳,既怕金丹長老暈迷的事情讓人知道,引來味館對他們這些人痛下殺手,又怕偷師祭天的事情被旁人知道,心中著實忐忑難安。


    蘇玉回蘇前輩便是在這個時候來了臨照的,剛好住在他們隔壁的院子裏,也要跟淨煞食修爭道統,男人思來想去,就有了與她聯手的主意。


    有這麽一位金丹後期的食修在前麵頂著,他們再偷偷祭天,也不會引人注意。


    可以說是算盤打得劈裏啪啦作響。


    美中不足,是這蘇前輩的脾性極差,稍不留神就對他們打打罵罵,頂著一張極美的臉,卻總做不成體統的事情。


    “這事兒你們來問我,不如去問問黎家怎麽打算的。”雞爪裏的細骨頭都被女子嚼爛了,“我要是味館的人,這請柬可不止發到這裏,還得發到玄泱界去,到時候,黎家就成了眾矢之的,你小心點兒,他們急了,說不定還要咬人呢。”


    “那、那我們……”


    “過來,我給你出個招兒。”女子勾了勾手指,嘴唇上還一點醬色,唇角一勾,卻是奪魂攝魄。


    男人抬起腳,不由自主地湊了過去。


    “你去跟黎家說,讓他們立刻派人去界門處攔截消息,再逼著味館立刻開始比試,到時候,咱們四家一起,比完之後你們要是贏了,就立刻將黎家斬草除根,要是輸了就假作離開了無爭界,再像現在一樣藏起來繼續祭天,讓黎家和味館兩邊頭疼去。”


    “那、那前輩你呢?”


    “我?你就不用操心了。”


    把最後一塊酸辣雞爪放在嘴裏,紅衣女子從桌上下來,邁步走出門去。


    兩日之後,臨照城的味館門口,黎家人抬著棺材堵在了那兒。


    “我黎家食修之法絕非邪術,乃是承自上古食修至寶《上膳書》,你們味館之人汙蔑我族人為邪修,將他逼死,今日是他忌日,我就來討回這個公道!”


    站在城牆上,紅衣女子又吃了一塊酸辣雞爪,放的是蒼梧一種酸果子泡出來汁兒,入口添了一份果香氣。


    吃著真痛快。


    在她身後,一個穿著黑色麻衣的男子聞聲道:“宋道友,為何這《上膳書》讓你如此小心?”


    “吃雞爪麽?”


    “多謝。”


    “那本《上膳書》七十年前就被我給了善鼎玄門的長柒長老了,我懷疑這書後麵,是有人在搞事兒,既然搞了事情,那爭道統的當口,搞事之人總得來看看吧?”


    “聽聞宋道友之前過得也十分精彩。”


    “精彩?累死了。”


    突然,女子的神色一凝。


    一個年輕男子從黎家的特製的馬車裏下來,在她的眼中,卻隻有一團黑影。


    第286章 初心


    味館的門, 縱使入夜都是不關的,凡是來了此地的客人,總有一碗熱飯能吃上,今天黎家的人將門前堵得滿滿當當,便有弟子對劉迷說:


    “二師伯, 咱們把門關上吧。”


    “關?味館幾十年沒關的門, 為了外麵那些人,這門就得關上?哪來的狗屁道理?”


    劉迷蹲在地上,很多很多年前,她無數次看見自己的師父在筋疲力盡地時候也不敢躺下, 甚至不敢坐下,便是這樣蹲著,臉埋在手臂間, 再站起來的時候又是一顆打不爛錘不壞的丸子。


    “那、那師伯,我們迎戰麽?”


    陸六六本來跟往常一樣站在一處屋簷下發呆,這會兒又晃了過來, 陽光照在他白皙的臉頰和脖子上,幾乎能看見下麵的血在如何流淌。


    “之前我們商定的辦法是耗上一個月,等了各處都得到消息,現在實在不是迎戰的好時機。”


    劉迷抬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說:


    “時機確實不好。”


    她慢慢站起來, 又笑了一下。


    若是天上月能見此笑容, 怕是會覺得有些熟悉,同樣很多年前, 有個粗通丹道的築基修士,就是在這樣的一個笑容之後,對一個無爭界無不敬服的元嬰大能破口大罵。


    那之後,她才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一個身有反骨的匹夫,現在,那塊骨頭還在。


    “你們可知道,要是我們今天不出麵,不應戰,會如何麽?黎家那些八輩子從畜生肚子裏爬出來的東西就會洋洋得意,讓別人都知道我們怕了,我們這些廚子怕了!”


    說道“怕”字,劉迷的眉毛幾乎飛了起來。


    “我們味館為什麽會怕呢?那些吃我們飯的人會怎麽想?……你們別以為這是小事,當年落月宗千年基業一息潰敗,便是從一心虛開始的。”


    “師伯,我們和落月宗不一樣,我們有道統在呀。”


    “道統?”劉迷笑了笑,她看看自己麵前的一眾味館弟子,又看向了陸六六,“道統算個屁啊?外人都以為咱們是因為有道統在身才有了今日種種,你們難不成忘了,在有道統之前,我師父已經把味館開遍了整個無爭界?咱們從不靠道統……我竟是,今天惡狗臨門了,才想起這些。”


    一時間,整個味館的後院都安靜了下來。


    “要是我們想著保住道統,自然是捧著玉瓶子生怕碎了,可道統真是個玉瓶子麽?”劉迷又笑了一下,“當年撐著咱們打敗了落月宗的,是那些吃著咱們飯食的人,別讓他們對咱們味館存了疑,冷了心,才是咱們該幹的!”


    陸六六麵無表情地看著劉迷,恍惚間,又仿佛看見了另一個人。


    味館門外,黎家的一輛車駕停下,一頭“惡狗”走了下來,正是黎夜的弟弟黎晚——來挑“淨煞食修”道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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