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洛笙忍著疼,想把木桶從繩子上解下來,卻被一群人圍住了。


    “你這是要做什麽?水井的桶可不能拿走。”


    隻不過是個水桶,這些人卻視若命根,明明隻是些凡人,那眼神卻讓他這個修士心中生寒,江洛笙隻能問:“要是我不拿這桶,可怎麽拿水?”


    “你自己沒有桶麽?”


    江洛笙這才看見這些人的手裏都拿著桶,唯有他兩手空空。


    “沒有桶你打什麽水啊?”


    “第一天入土沒澆上水,稻種可是會枯死的。”


    看看不遠處自己種下三顆稻種的地方,江洛笙大掌張開,從裏麵捧出了一捧水,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手掌上的血混進了水裏,澆在了地上,江洛笙在一旁打坐了起來。


    天立刻黑了下來,一日就這樣過去了。


    第二日,旁邊的人地裏都鑽出了綠苗,唯有江洛笙身邊這塊地還空空蕩蕩,有人過來看了一眼說:“你的水澆少了,苗可長不出來。”


    盯著那人手裏的捅,江洛笙心中有了一法。


    “我幫你打水,你把木桶借我一用,可好?”


    這一日,他的稻種總算澆上了足夠的水,綠色的新苗鑽破濕潤的土地。


    用手輕碰那苗,江洛笙忍不住麵露微笑。


    “你的關卡真的能試出人的道心麽?”


    宋歸雪問宋丸子。


    鴻雁城旁邊有個大湖,湖中有背上生銀白紋的肥魚,宋丸子昨日溜達在湖邊,見有凡人商販在賣,就買了幾條回來。


    開膛破肚洗幹淨,取了兩邊的魚肉,隻把魚骨魚頭下鍋同燉,加蔥薑香料和一點酒,去了其中的腥氣。


    去和其他五人一同開啟六欲天大陣再客套幾句,宋丸子回來的時候。呦兢兢業業守著的魚湯已經變成了濃白之色。


    在湯裏點一點造化椒的油,將魚肉斜切成沒有刺的薄片下到鍋裏,等到魚肉滾熟就撈起來,蘸了蔥花醬油往嘴裏放……


    長出一口氣,宋丸子一邊呲牙咧嘴吃著滾燙的魚肉,一邊看著宋歸雪說:“要不,你去試試?”


    好歹相處了幾年,宋歸雪如何不知道宋丸子是有全套的整人本事,自然是得搖頭的。


    “嘿嘿。”分了一塊魚肉給呦,再將魚肉都撈起放在旁邊防著燙老了,宋丸子往白湯鍋裏倒著豆腐,嘴上說:“你且看著,說不定後麵幾關的人今天都得歇了。”


    她臉上笑嘻嘻的,忙著吃魚肉的呦忍不住搖了搖小腦袋:


    “好多人,今天倒黴呀。”


    “瞎說什麽大實話?豆腐還吃不吃了?”


    呦趕緊把頭埋進了自己的小木碗裏。


    第七日,天降大旱,赤壁千裏,水井裏一滴水也沒有了。


    地上的綠苗已經有半尺之高,江洛笙眼睜睜看著它們倒趴在地上,變成了土一樣的枯黃。


    有些茫然地抬頭看看四周,那些凡人有悲痛失聲的,也有滿臉麻木的。


    “別急,別急,咱們又有種子了!”


    有人舉著一個破破爛爛的麻布袋子,從裏麵倒出來了稻種,雖然幹癟了一點,可那是稻種。


    不知道為什麽,那些凡人高興了起來,江洛笙也覺得高興了起來。


    還有機會,他還有機會。


    透過水鏡,宋丸子看見了第一個被她逐出第四道的修士。


    “想把別人都殺了,自己霸占所有的稻種?這人怕不是瘋了。”


    心魔橫生,本也就是瘋了。


    那人離開了六欲天依然神智不清,有修士圍著他問他第四道裏是什麽題目,他還護著自己的胸前,大喊道:“我的稻種,你們不準搶!我的稻種!”


    有醫修出手,往他靈台上點了一點“去蕪返魂水”,他才恢複了神智。


    “如何,那宋丸子在第四道到底給你們出了什麽題?”


    那人一晃神,才神色萎靡地說了兩個字:


    “種地。”


    “種地?”庭燎城裏,一眾食修知道消息,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該作何表情。


    “種地也算舌道?”


    “要是種出來的東西給人吃,那算吧?”


    “可那題目具體如何,我們現在還是分毫不知啊。”


    聽著他們吵吵嚷嚷,善鼎玄宗的長老沉思良久,隻最後說了一句:


    “還是等有人破了那題再說吧。”


    六欲天外,宋丸子往自己的魚火鍋裏倒了一碗酸酸辣辣的酸菜,本來鮮美的白湯鍋頓時變得酸香誘人了起來。


    “這題真不難,隻要他們入陣之時懷著怎樣的心思,出陣之時初心如故,這題就過了。”


    可又有誰能做到呢?


    就像這湯,白湯時候是鮮純濃香,現在成了酸辣可口,可再也變不回去了。


    等到酸菜燉出了味道,宋丸子拿出一盤炸好的酥肉,和呦一人抓了一塊,沾點花椒粉放在嘴裏啃著,再把剩下的生魚肉下進了鍋裏。


    第二十日,遍地蝗蟲,它們防不勝防,啃食盡了所有的稻穀苗。


    看著蝗蟲遮天蔽日地飛走,江洛笙一拳打在了地上。


    “這是最後的一點稻種了。”


    袋子裏就剩了淺淺的一點稻種,江洛笙將分到自己手裏的三顆緊緊地攥在掌心裏。


    靠著幫別人做活,他有了裝水的木桶,有了鋤地的鎬頭,還有了一條麻布毯子。


    他從凡人的口中知道了自己該如何看天時,該怎樣起田壟讓稻穀周圍的水不要輕易跑掉,也學著用幹草紮了稻草人,防著他打水的時候有野鳥來啄壞了稻苗。


    這一次,他小心翼翼,看護著三顆小小的稻苗,看著它們一日大似一日。


    “你這個稻苗長得真好。”


    有凡人扛著鋤頭路過,還誇他,他笑了笑,太陽有些太曬了,他把一旁的麻布毯子扯出來,為稻苗略微遮了遮太陽。


    當晚,野牛發瘋,將他的三棵稻苗踩成了泥。


    ……


    又有人瘋了。


    看著水鏡裏的畫麵,宋丸子嘴裏吃著酸菜魚片,手上又抽了一塊酥肉出來。


    “這些修士,真的是道心不穩啊。”


    她一聲歎息,伴著哢嚓哢嚓地吃肉聲。


    太陽落山又升起,六欲天的正殿之中,微予夢打了個哈欠。


    這麽久都沒有人進了她的第六道中,玄泱界的修士可真是一屆不如一屆了。


    六欲天外,人們能看見六道光柱中有明有暗,人數越多,光柱就越亮。


    第一日,最亮的光柱是第一道和第二道,到了第二日,最亮的光柱是第三道和第四道,第三日,最亮的光柱是第四道。


    第四道之後,餘下的兩道光柱一直黯淡著,寂靜得不像是六欲天。


    試煉的修士們一個接著一個從六欲天中被扔出來,丹田上被下了一道禁製,不能再突破大境界。


    “你們到底在其中經曆了什麽?”麵對如此發問,那些修士們都隻能搖頭,天災人禍,千劫萬難,明明隻是種下了三棵小小的稻苗,卻仿佛是把什麽種在了他們的道心上,被種下被毀滅被踐踏……循環往複。


    “我所親曆,實乃此生再不可回想之噩夢。”


    一個修士這樣說著,要不是他有師門長輩在旁看護,剛剛他就要道心渙散了。


    隔著水鏡看見這一幕,吃著酥肉的宋丸子噎了一下才說:“玄泱界的修士,真是日子太好過了。”


    江洛笙顫抖著手,把稻種埋進了土坑裏。


    野牛隻踩爛了他的稻苗,別人的稻苗倒是很快就抽穗生種,成了金燦燦沉甸甸的一束。


    他幫人挑水、犁地、甚至去抓了野兔回來送人,終於又換來了三枚稻種。


    日月輪轉,青苗慢長,江洛笙每天都趴在地上看,算著自己的稻苗什麽時候能發黃抽穗。


    現在他夜裏根本就不敢閉眼了,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守著,生怕自己的稻苗再受了無妄之災。


    月明時分,他聽見了水聲,是有水源源不絕地從井裏冒了出來,水湧出來的極快,不一會兒地上就有一層水了,旁邊的人都四散跑去,喊著:“發洪災了!”


    江洛笙借著水將泥地泡軟,將自己的三棵稻苗從地裏挖了出來,用麻布毯子裹著才往高處跑去。


    大水在他的身後猶如追索稻苗的巨大水龍,他竭盡全力地往前跑,除了用手攥緊了毯子,腦袋裏已經空白一片,水都快到他的腰了,他才終於看見能讓他逃出升天的山坡。


    懷裏的稻苗變得極重,江洛笙悶聲不吭,絕不肯鬆手,終於,他隻比巨浪快了一步,衝到了山坡上。


    見自己懷裏的稻苗安然無恙,江洛笙長出了一口氣。


    又過一日,天地霜寒。


    山坡下的滾滾洪水成了冰。


    江洛笙解開外衣把稻苗捂在懷裏,他在這裏也不過是個凡人,嘴唇都凍成了青黑色,可他不肯把稻苗放下。


    風暖融融,洪水退去,人們回到地上,在滿目瘡痍中重新種下了自己的種子,江洛笙也把稻苗種了回去。


    稻苗抽穗了,越長越大,鼓鼓的稻穀粒比金子還好看。


    “你這個稻子明天就能收了。”


    有人告訴江洛笙,他傻乎乎地笑了。


    虛活百年,竟從未有一日是這樣的高興。


    下午時陰雲密布,黃昏時候下起了冰雹,從天而降的冰溜子個個有拳頭那麽大,砸在人的身上真能讓人頭破血流。


    江洛笙癡癡地看著自己的稻子,整個人伏在其上,竟然用自己的脊背承下了大大的冰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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