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熱浪滾滾,她可是從日落時分一直走到了半夜。


    “收徒弟?”


    鸞歪了歪頭,長喙叨開壇子口兒,伸進去吃了一嘴的蜜餞,大大的鳥眼眯了一下。


    “果然,碰到你,焦俁國是結了一份善緣,又因為這些蜜果跟招搖山多了份牽扯。”


    “是麽?”


    宋丸子晃了晃腦袋,晚風吹了一片樹葉,“啪嘰”拍在她的臉上。


    見鸞還在費力啜著壇子底的糖汁,她不安好心地問:“你那孩子呢?”


    孩子?


    大半嘴都在壇子裏,鸞的身體一僵,低頭張開頸部的羽毛,一隻灰色的小雛鳥扇扇翅膀,落在了宋丸子的旁邊。


    “啾!”


    聞到了甜甜的香氣,小鳥跌跌撞撞往裝著蜜餞的壇子那兒走去,被他父親用翅膀攔住了。


    “受人饋贈總有因果,我與焦俁國早有緣分,那個小丫頭拿了你的羽毛是他們欠了你的,你可別糊裏糊塗又欠回去。”


    這不甚靠譜的鳥爹將他孩子撥到了宋丸子的身邊說,又說:


    “你給我孩子再弄點吃的。”


    十分不客氣。


    吃的?


    宋大廚自己也餓了,看著月光下泉水流光粼粼,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月光正好,我們吃花船吧。”


    花船和月光有什麽關係?


    兩大兩小四隻鳥眼一起看著從石頭上跳下來的半尺長宋廚子。


    泉邊就有一棵桂木,正是細花繁盛之時,宋丸子取了鮮桂花和自己製好的幹桂花與蜜漬桂花,又取了多種穀子的粉和幾種食材,和著極好的清水,在幹淨的石頭上做起了點心。


    桂花糕的做法也是多種多樣的,有桂花發糕,那是糖漬桂花與玉穀粉發酵同做,要是在糕心包一層白糖,足夠讓個小孩兒在節慶日子裏笑上一年。


    發好的麵團儲物袋裏有現成的,拿出來便直接用了,桂花在白色的麵團裏摻著,像是金色的小星星。


    奮力地揉著比自己身子還大的麵團,宋丸子真恨不能自己淩空飛起來,一屁股坐進去,讓麵趕緊成型。


    好不容易做好了這一種,放在鍋裏蒸上,她又用近似葛根的樹根粉糊兌上蜂蜜一起煮到半透明,裝在碗裏,又將摻了糖桂花的紅豆沙搓成團子放進去,再撒一層粉將碗放到鍋裏隔水煮到整碗裏的糊糊都透明了,宋丸子把碗舉起來倒扣在木板上,透明的圓點心就顫顫巍巍地從碗裏滑了出來。


    眼睜睜看著宋丸子做了好幾種東西,吃了兩壇子蜜餞勉強解饞了的鸞湊過來說:


    “你不是要吃船麽?船在哪兒?”


    船?


    宋丸子抱著一塊木片放在水裏說:“這就是船。”


    再把花做的一塊糕點放在上麵,她繼續說:“這是花船。”


    小小的手鬆開,薄薄的木片帶著桂花做的香噴噴甜蜜蜜熱乎乎的糕點就順著泉水往下走了。


    灰色的小雛鳥“啾”地叫了一聲,拍著短短的小翅膀就往船行的方向飛奔而去。


    歪頭看看船上的點心,再看看自己亂撲騰快要滾成球的兒子,鸞說:


    “好玩兒。”


    當然好玩兒了。


    蘇家老夫人出身世家,族中十幾個姐妹一同受著教養,七夕乞巧之時她們就仿效古人的曲水流觴,卻是不能飲酒的,於是蘇老夫人就提議每人做一道點心放在木盤中,用蓋子蓋上,蓋子外麵貼了一道花箋,箋上有或是詩詞或是典故或是謎語的小題,一道點心在水中輾轉,停在哪裏,最近之人就要端盤答題,答對了,開盤吃點心,答錯了,就要用自己私房包了諸位姐妹的一日茶點。


    說起來不過是小遊戲,可後來姐妹們嫁到天南海北,從此各自生活,竟然有些是再也沒見過的。


    老夫人的壽辰正在盛夏時節,距離七夕不遠,那年朝中出了世家私開銅礦之案,又以私兵對抗朝廷官差,最後鬧得一省不得安寧,卻又有人在朝堂上反咬辦查此案的欽差構陷世家,蘇老相爺兩日夜不眠不休起草奏折在宮中奏對,終於將這一族連著他們的朝中勢力摸清拔起。


    那一族中男子罪魁伏誅,從者流放,女眷籍沒。


    聖旨下達之日,族中男子鬼哭狼嚎,醜態百出,後院裏,女子梁上高懸,盡數自盡。


    裏麵就有老婦人的一位族妹。


    得知此事的老夫人一句話沒說,卻病了一場。


    為了讓她開懷,蘇小少爺就找到了宋丸子,請她幫忙做這“流水花船”。


    用了十幾種花,五六種蜜,更兼水果幹果無數,宋丸子就做了十幾種點心,放在船型的木盤裏。


    木蓋子上寫的不是題目,而是闔府人的祝詞,在老夫人最愛吃的桂花紅豆葛根糕上,宋丸子清楚地記得,是蘇老相爺自己珍而重之放上去的箋子。


    “盼卿展顏。”


    盼卿展顏。


    抱著桂花糕小口小口吃著,宋丸子看著遠處鸞鳥展翅,從自己的兒子嘴邊搶走了一塊點心,慢慢地笑了。


    她曾經走遍了整個凡人界,吃了無數美食,學了無數的做菜之法,修士腦聰目明,記性遠超常人,可她如今才知道,原來還是會忘記的。


    沙蠶,沙蟲,一個可下鍋油炸到酥脆,一個膠質豐厚,放在鍋中煮到湯稠再放涼就是土筍凍。


    她是個廚子,卻把這兩個做錯了,昨日,她用小鍋把一截沙蠶燉足了兩個時辰都沒有熬出土筍凍,虧她心心念念,還想多幾種吃法。


    “好在有些東西我永遠忘不了。”


    那是她再世為人的根與本,是她與這世間最深厚的牽絆。


    “喂!吃沒了!”泉水下遊,灰撲撲的雛鳥嘰嘰啾啾抱怨自己的父親搶吃食,鸞沒辦法,用羽翼把自己的孩子攏起來,向那伴著月色吃點心的食修求助。


    “吃沒了就吃沒了唄。”


    宋丸子默默轉頭,廚子也是得歇歇的,打烊了,不加活兒。


    早上醒來,宋丸子被自己麵前各色碩大葉子打成的包袱嚇了一跳,這些包袱堆疊成山,足有三四丈高。


    “再做些甜甜的。”


    扇著翅膀,在用各種果子堆疊的“山頂”俯瞰著變小的食修,鸞說道。


    宋丸子有些想打人。


    “你放心,你在南洲有傳道之功,再給我做些甜的,我就能給你好處了。”


    好處?


    想想自己儲物袋裏的鸞鳥羽毛,宋丸子搓了搓手說:


    “什麽好處?”


    “一個月後你把蜜果帶過來,自然就知道了。”


    宋丸子隻得答應了,其實她在小人國中除了教授廚藝之外也沒什麽事兒,隻要別像這次她想救呦這麽急,這些東西做了也就做了。


    陽光傾灑在地上,宋丸子驚詫地發現埋著呦的地方長出了一點綠色的小芽。


    “呦他怎麽發芽了?”


    “芝仙就是如此,發芽就說明他生機蓬勃,要好啦。”


    “既然會發芽,難不成還會開花結果?”


    宋丸子仍是一臉詫異。


    鸞卻搖頭:“芝仙不會開花結果,所以我才說這小家夥的母親,很厲害。”


    是哦……是很厲害。


    宋丸子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小人國裏,粉色的輕紗還在上飄著,為他們遮擋酷烈的陽光,小人兒們忙忙碌碌地修補著地上和地下,王海生坐在黑色的大鍋裏,雙眼緊閉,渾身冒著氣。


    他並不是被人蒸了。


    昨天中午,王海生突然心有所無,就地閉目打坐,宋丸子想要送呦去招搖山,實在耽誤不得,就求了似馨留在這裏,一來是看護王海生,二來小人國如今沒有屏障,誰知道會不會又來什麽奇異怪獸,她在這裏,大有諸邪退避的辟邪之效。


    似馨自然是不答應的,宋丸子要給上師做一盞還夢湯,這才是她一路跋涉和這不著調的女修士來到此地的原因,又怎麽會為了瑣事就忘了監視之責呢?


    宋丸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她的手腕上還有陳硯做的木鐲,有它在,陳器師想找到她可不是難事。


    情和理打動不了似馨,宋丸子琢磨了一下,指著王海生說:


    “就當他是人質,我要是不會來,你盡管處置他。”


    似馨道:“他清醒時你會說這話麽?”


    宋丸子又把自己的大黑鍋也交了出去。


    似馨沒直言拒絕,卻也沒同意。


    宋丸子隻得繼續“質押”自己的東西,直到似馨鬆口願意留下。


    站在看著手裏的一串兒小蘋果小桃子,底下還寫著數字,似馨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個鳥毛編製的手環,垂著眼睛一言不發。


    不知道為什麽,宋丸子把自己儲物袋裏的東西都倒出來讓她選的時候,她就拿起了這些本掛在宋丸子脖子手腕兒上的粗劣東西。


    真的粗劣,與似馨完美無瑕的手指相比,這些小器具上麵仿佛有一層與生俱來的灰。


    可就這樣的東西,卻讓看遍了天下不凡法器的似馨莫名覺得,隻要有它們在,宋丸子就永遠都不敢跑掉。


    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呢?


    她是偶人,她不知道。


    “仙、仙師!”


    似馨眼眸輕動,看見了兩個小人兒正站在自己的麵前,肩上扛著一尺半長一尺寬用白布蓋著的東西。


    “何事?”


    “仙師,這麽熱的天,您用法器替我們遮陽,自己卻不能扇風了,這是我們做的,您先替用著。”


    似馨手指一拂,白布飛開,露出了一把團扇,白玉為柄,青絲扇麵,粉色的墜子垂在下麵。


    偶人如何會用團扇取涼?


    手指張開,將團扇攝來握在手裏,似馨靜靜看著那兩個小人兒歡天喜地地跑回去了。


    傍晚,宋丸子帶著呦回來的時候,就聽見似馨正與小人國的大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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