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運……”


    讓出道統是要受天譴的,幾百上千年,宗門內都不會有人衝擊化神成功,前代首座和幾位僥幸逃過雲淵陷落劫數的正罡境長老以自己的仙路前途為代價,隻想換個無爭界的安和,誰能想到,他們的善意,卻成了落月宗驚天騙局中的一環。


    鬱長青沒有告訴宋丸子,其實藺伶已經醒了,她這百多年裏一直在探查她母親死去的真相,卻在明宵那裏無意中看到了九逆封天之法,又從鮫人餘部那裏知道當年的鮫皇因為向天道祈求族人不再受人族挾製而不得,才起而叛亂。


    真是個玲瓏心肝的女子,孤身一人憑著一些瑣碎消息就探到了落月宗最大的秘密,又有一腔孤勇,獨闖禁地,想要破除這禁術。


    她要不是鮫皇之女,與首座該是一場多麽天造地設的好姻緣。


    還有宋丸子……如果他們破禁不成,就要靠她在無爭界遍灑道統,再以一道之祖的身份喚醒天道了。


    一個月後的一天,西境風雲突變,宋丸子看著自己頭頂不祥的赤雲,心中不由一緊。


    那一天,長生久首座明於期帶長生久七位正罡境長老連同劍峰代峰主羅香陳和其座下兩位長老一同叩響了落月宗山門,紅雲漫天,天降驚雷,落月宗竟然有極濃的煞氣流溢而出,棲鳳山白焰翻騰。


    身在幽澗之中也能聽見數千裏之外元嬰修士動手的地動山搖,能看見有衝天黑氣噴薄而出。


    落月宗弟子死傷無數,長生久三位長老身死,金不悅重傷,鬱長青失去一條手臂,風不喜丹田損毀,劍峰羅香陳重傷,幾位長老殉道,長生久首座明於期與一道黑影在落月宗上空大戰九天九夜,終將之封印回地底。


    明於期斥責落月宗將魔物封印在宗門禁地圖謀不軌,落月宗掌門明宇反說長生久等人將此魔物帶入了落月宗。


    因為,那個魔物的名字叫江萬樓,正是千年前墮魔的長生久首座。


    雙方各執一詞,整個無爭界兩大宗門之間徹底撕破了那點早就岌岌可危的祥和表象。


    這些事情,宋丸子都是後來才知道的,那時,她正忙著逃命,長生久叩山落月宗,落月宗隱在暗處的十位金丹和閉關了數百年的第三位元嬰大能明安則突然出現在了幽澗,若非長生久早秘密派了兩位長老在此,宋丸子這條小命怕是要當場交代。


    為了幽澗中千餘人的性命,宋丸子一直等到他們乘著飛舟撤走了才開始逃跑,保護她的那位長生久長老身中詭丹之毒,另一位長老拖住了明安道君與五位金丹修士,宋丸子使出全身秘法,先後重傷兩個金丹,就在她逃無可逃,被三個金丹修士圍堵之時,一道水光盈盈飄下,一頭冰藍色頭發的女子用極為動人心弦的聲音說:


    “你走你的,這些交給我。”


    那是一場比十幾年前的逃命之路更艱辛的道路,海淵閣來往的飛舟被毀,一路上除了落月宗的殺手之外還有無數中小宗門與散修高手,宋丸子幾番變幻容貌,設下迷陣,為了取信於人,還吃了含有丹毒的丹藥。


    落月宗下定了決心要將她斬殺在西境,盧家丹堂在各城網羅高手,或是追殺她,或是幹脆奪下城中大權,傾舉城之力取她性命。


    數萬裏路上,白鳳涅火在她經脈深處熊熊燃燒,她的心中之火也始終不肯熄滅。


    曆時半年多,取道蒼梧,複折幽澗,再越過蒼蒼雪山,她就像是一把刀,在天羅地網之中終於撕開了一條口子,到了距離臨照隻有百餘裏的地方。


    “我叫華錦,久居臨照城,這位道友,我看你行色匆匆、風塵仆仆,是要往臨照城去麽?”


    宋丸子沒說話,隻當自己是個高傲的世家公子。


    臨照城中一位華丹師,她是知道的,可這人出現在這裏攔下她,十分不尋常。


    “道友,你體內有丹毒,我這有用雲香豆煉製的無垢丹,不僅毫無丹毒,還能徹底去除你體內丹毒,要不要試試?”


    宋丸子的手指輕動,以壁宿為陣眼在周身加了一層防身陣法。


    口中則急切說道:“真的能去丹毒麽?作價幾何?”


    見眼前人從高傲變急切,華錦臉上的笑淡了幾分。


    “看來你也不像是我在等之人。”


    修長的手指間已經夾住了一枚碧玉似的丹藥。


    正在兩人對峙之時,一道流火突然襲來,將那自稱叫華錦的人卷到了天上。


    “我早該想到的,你終歸是那人的徒弟。”


    身披黑袍的赤發女子跣足禦空而來,表情冷到了極致,直到她看見宋丸子,臉上才又有了些許柔和之意。


    “你這小子身上居然煉化有我的靈火,可是我哪日良宵之後留下的定情信物?”


    宋丸子微微一笑,言語清朗地說:“久別經年,小姐姐,你還是這麽漂亮。”


    作者有話要說:  宋丸子: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應該把作者煮來吃!


    下麵跳時間線了,道統之爭快結束了。


    第109章 海上


    無爭界的東陸之外就是浩瀚大海,近海名赤砂,因為下麵是海底是血一樣的赤色,有人說是萬年前毒龍出自雲淵,被屠後,血流萬裏,染紅了萬丈沙灘連著海底,也有人說這是千年前雲淵陷落魔族入侵之時,人們在此地死戰,所絞殺的魔族血液所滲而成,種種傳說不一而足,出海的人們隻知道,赤砂海上煞氣更重,比風高浪急的遠海更多邪煞之物,若非往來與海島與陸地之間,極少有船在近海上漂泊。


    這一日卻與尋常不同,六艘大船竟然就在距離陸上不足二百裏的地方揚帆如飛,劈海破浪,以一往無前之勢頭生生堵住了一條小船。


    說是小船,也有四五丈長。隻是與這些動輒十幾丈、百餘丈的龐然大物相比,它就像是被鯊魚圍堵的小梭頭魚,顯得小巧玲瓏了起來。


    兩支桅杆上的風帆落了下來,被堵住的小船在海上靜靜地停了下來。


    天藍如碧,海上大風陣陣,小船上一個穿著綠色衣裙的女子從艙裏走出來,抱著手臂說:


    “你們這些人糾纏了幾日了,跟你們說了多少次,想要吃東西盡管去味館,遠島剛開了一家,有三個廚子,還有十幾個幫廚,最善做生猛海鮮,怎麽還不夠你們這些人吃的?追著我們這一船廚子到底是何居心?”


    這個女子個子不高,氣勢卻極盛,一對粗黑的眉毛豎起來,築基後期修士的威勢毫無保留。


    最大的那艘船上,一個青衫男子從十幾丈高的船板淩空而下,腳下踩著一直木鳥,笑眯眯地對這女子先拱手行禮:


    “劉道友,從遠島追到這兒,我們也已經跟了足足六天了,眼見你們就要回臨照了,我等不得已才圍堵貴舟。隻求宋師賜我們一餐,一頓吃完,我們立刻返航,絕不再擾。”


    男子從袖中取出一隻木盒,打開之後,裏麵寶光灼灼。


    “聽聞這些年宋師一直在找修補丹田的靈物,這是龍鯨的涎液,千多年前我東海曾有一丹方名為龍運丹,有逆轉傷勢之效,隻要今日能一嚐宋師所做的人間至味,此物我便雙手奉上。”


    在蒼梧和幽澗的時候,劉迷總以為落月宗已經是天下至富之地,到了東陸之後眼界開闊,她才知道海上諸島借著界門之便與其他修真界互通往來,是何等的豪富。


    龍鯨下生起就有築基後期修為,未待成年已經結了金丹,又隻有活的龍鯨才能取到龍涎,這樣的珍寶,為了吃頓飯這些遠島上的富家子弟就能毫無顧忌地拿出來。


    劉迷咂咂嘴,身有百萬靈石可以隨意揮霍,無數天材地寶可以隨便就拿出來,這日子看起來可真爽,可惜她就是個窮命,因為她有個更窮的師父。


    “我也說了幾次了,我師父不在船上。”


    “食修來我遠島新建味館,宋師當場做了一道百味魚膾,後來又現身於碼頭,怎麽可能不與劉道友同船而走?”


    那青衫少爺說起“百味魚膾”四個字,臉上仿佛有一層光一下亮了起來,要不是被那道菜勾得魂牽夢縈,他又如何會驅船萬裏,隻為再吃一頓呢?


    矮個子的女修士歎了一口氣說:


    “這位有錢的公子,你以為我師父是什麽隱士高人麽?要是她知道你帶著這麽貴重的寶貝來隻為吃一頓飯,她早就從裏麵跳出來了,現在她沒有兩眼發光地跟你說‘公子你要吃幾頓我還能買三送一’,就是因為她不在船上,我才能這麽安安靜靜跟你說話啊!”


    被人尊稱“宋師”的無爭界食修之祖宋丸子,如今正在一艘破爛的漁船上。


    “起網了起網了!”


    穿著一身黑色麻衣挽著袖子的女人雙手拽著漁網,以拔山之力將已經收獲滿滿的漁網往船上拖,拽著海帶的網中掛著離水之後活蹦亂跳的蝦和瘋狂甩著尾巴的海魚,一灘海水流淌在船板上,她不管不顧地站在其中,扒拉著網裏的收獲。


    “這個魚不錯,可以燉了。”


    魚一桶,蝦一桶,她頭也不抬地往身後的木桶裏扔,一扔一個準兒,活魚跳蝦蹦躂著被她扔過去,甩出了一道道水線。


    她把丈長的海帶卷在一起,又用手兜住了一隻要跳回海裏的小蝦。


    “草紋蝦?這麽小確實不好吃。”


    反手又扔回了海裏。


    大部分的海貨可沒有那小蝦的運氣,被她分裝好了之後也隻有魂歸五髒廟的命運了。


    “這裏果然有小的水紋扇貝。”


    撿起網底的幾個紅色貝殼,宋丸子對著她身後坐著的那兩人搖了搖手。


    其中一人一頭冰藍色的長發垂到腰際,見船上被宋丸子弄得糟亂一團,隨手一揮,船上四處流淌的水就都去了海裏。


    跟寶貝似的把一小盆小貝殼抱在胸前,宋丸子喜滋滋地走到她跟前,笑著說:“咱們今天就吃這個小扇貝,絕對跟海淵閣他們弄的那些大家夥兩個味道。”


    藍發女子沒說話,坐在她對麵的女人臉上帶著滄桑之氣,頭發黑白斑駁,更顯出了幾分深沉的蒼老,一雙眼睛卻極亮,張嘴對宋丸子笑說:


    “我還以為你為了慶我痊愈,能請我吃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好東西,原來就是這種小家夥。”


    “小家夥也是我自己出海撈的,雖然小,誠意可足得很。”


    宋丸子眼角一挑,手中清水如注,衝洗著盆裏的海鮮。


    見狀,藍發女子終於說話了:“你用我的靈樞之水修煉也就罷了,怎麽洗洗涮涮還要用它?”


    聲音就像是冬日裏的沒有被冰封住的泉在叮咚流淌,冷極了,也悅耳極了。


    “反正這水如今在我竅穴中生生不息,哪裏還算是你的?”刷洗完了扇貝,宋丸子拿出大鐵鍋,在鍋底放一層米,一些水,又在上麵架上箅子,鋪上了扇貝、和拇指粗細的活蝦。


    藺伶總也說不過宋丸子,白淨如玉的臉上被海風吹著帶了一點粉色,也不去看那個忙著做飯的廚子,隻繼續與風不喜說話。


    “藺姑娘,我回孤山,你就真的沒話與我們首座再說麽?”


    風不喜看著藺伶,十四年前她在落月宗禁地被入了魔的江萬樓打碎丹田,是藺伶以醫修之法苦心孤詣將她治好的,這十四年裏,她們避居海上,除了宋丸子手下的食修來給她們送些補給之外,連同長生久諸人都內都不允許踏足島上。從理智來說,風不喜還清晰地記得藺伶是鮫皇之女,又曾幾度傷了首座,可她的心終究是軟的,相處之情,救助之恩,還有藺伶的聰慧與堅韌她都看在眼裏。


    如果這女子與他們首座還有一分的可能,風不喜都希望他們還有緣能長相廝守。


    藍色的長發被一陣海風吹起,藺伶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又抬起來:


    “我想說的,他都知道,沒有什麽可說的。”


    “診金、藥費都沒給呢,怎麽就沒話說了?風長老你這些年連吃帶住的錢就該長生久付清,可惜你們這些人窮星入命,回去跟明首座說一聲,待我爭下道統,你們長生久一天不把錢還清,我就一天不給你們供吃喝,要是實在還不清,就賣身抵債吧。”宋丸子拿著一塊薑,仿佛置身隨手一搓,濃濃的薑味就凝在她指尖成了小小一團,被她放在了調好的醋汁裏。


    第一次看見宋丸子所說的榨取之法,風不喜著實嚇了一跳,這法門看起來何其霸道,竟有幾分邪修的意味,看了太多次,也就麻木了,宋丸子這人做事就不像個修士,道修邪修,可能還沒她那些壇壇罐罐裏裝的油鹽醬醋重要。


    聽了她的話,頭發白了大半的風不喜朗笑一聲說:“好啊,宋道友,眼下你們食修已經遍布東陸、蒼梧、北荒,待你奪下了流月城,我就把明首座五花大綁送來還債。”


    宋丸子在流溢的鮮美香氣中點點頭:“聽起來不錯。”


    一盆小海鮮,一碗薑絲粥,幾個海帶排骨餡兒的包子,就是宋丸子給風不喜備下的一餐,既是慶賀她痊愈,也是為她送行。


    吃過之後,風不喜長嘯一聲,對著宋丸子和藺伶一拱手,周身金光大振,踏浪迎風而去。


    看著她的背影遠去,藺伶低低歎息了一聲:“若是她肯再給我十年,我必能讓她的修為不被丹田所累……現在她雖然修為恢複如初,卻難有進境,以她的壽數來看,即使好生保養,也隻有兩百年了。”


    “褚長老的腿,還有幾位長老的性命,又有江萬樓的事壓在她的心上,她等不了了。”


    宋丸子收回眺望遠方的目光,又看著藺伶。


    “我也不打算再等了。”


    “你要自己去西境?”


    “天輪殿、嘯月峰弟子現在都以我們所供的吃食為主,這十多年,他們自己宗門內部也都有了廚子,自然不會再倒向落月宗,劍峰更不用說了,那幾位大能的仇,他們自己也想報,現在海淵閣又默許了我們在遠島開味館。這次遠島之行,我跟善水堂的堂主見了麵,告訴他食修隻是在無爭界紮了根而已,並不是想要一家獨大,他們這些年趁著我們在東陸驅逐落月宗丹師也占了不少便宜,利益糾纏之下,必然不會出手幫落月宗。時機成熟了,這個千年的血肉磨盤,該砸碎了。”


    藺伶的目光落在了宋丸子修長的頸項之間,那裏掛了一串兒的小蘋果、小梨子、小桃子……其實宋丸子的手腕兒上也有。


    十四年間,她的弟子從十幾個人變成了六百六十五人,其中二十多個人死於落月宗的種種毒計之下,那些死去之人剩下的小小信物,宋丸子從來都戴在身上。


    湧到嘴邊,想保明宵一命的話,到底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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