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是這麽說的。


    一日季假五日,他帶著全家出行去往北郊去看那長長的城牆,還點名要了宋丸子師徒做隨行的廚子。


    “這城牆,綿延萬裏,也修了一千多年。”


    站在風口處,大風吹亂了老人的須發,讓他平日裏的悠閑文雅淡去,多了幾分風似的豪情。


    “六十年前,北疆鐵騎南下,若無此處,他們本該是一馬平川,直攻京城。有了這裏,他們生生被阻下,先代衛國公死守半年,三次反擊,終究將北蠻趕回了草原,沒讓他們占去中原寸土河山。”


    “戰,非善,卻又不得不為。這城牆,就是千多年來人們的修行,對抗那必爭之戰的修行。”


    “人生在世,不能不爭,與天爭,與地爭,與人爭,一人之力縱然渺渺,可十代百代,我們就能起長堤抗天澇,修溝渠防大旱,建長城抵禦外族。一代不爭,可能十代功勞全廢……可一代一代爭下去的修行,就是要在此消彼長的善與惡中謀一個平衡之處。”


    “殺一個貪官,不過讓別人收手一日,天下貪官仍層出不窮,我以這一個貪官為引,揪出他背後的重重勢力,就能震懾天下,進而建立一套讓人不敢再貪的法度,至少能讓人收手十年。”


    這些話,都是蘇老相爺對宋丸子說的。


    那時的宋丸子看著烈風從城牆上呼嘯而過,吹向不知名的遠方,心中再次湧起了對凡人的敬佩。


    也可以說是敬畏。


    “您能看見麽?”她輕聲問那個老人。


    “看見什麽?”


    “看見大善擊潰大惡,看見天下再無澇、旱、兵爭……看見這場凡人修行的盡頭,可是您想要的清平天下?”


    老者長歎一聲,那雙剛剛光彩奪目的眼睛略有些黯淡,卻仍是熱的,他說:


    “我看不見……可終究,有人能看見。”


    蘇老相爺決然想不到,短短三年之後,天下驚變,他的“修行”戛然而止,新上位的皇帝廢掉了他和先帝所創的種種抑豪強惠平民之策。


    可宋丸子明白了什麽叫凡人的修行,就像沈師父的爺爺反複鑄煉一口鍋,像沈師父自己明明也被人心所害失了父母,卻還是舍了自己的命去救別人的孩子。


    那是他們的持善之爭,不是一時的意氣,就像她,縱然在臨照城沒有出手幫那些體修,縱然在流月城也想到了別的辦法能湊夠自己的醫藥費和贖回儲物袋的靈石,縱然木九薰沒有給她出這個主意,她也還是會在某一天,做出同樣的選擇。


    “我被人教會了什麽是爭,來了這無爭界,我自然不會變的無爭起來。”


    宋丸子的答案似是而非,宿千行笑了一下,歪頭看向了別處。


    “你會用邪修之法去‘爭’麽?”他平平淡淡的語氣中,帶著他心中隱隱的惡念,“你可知道,你那榨取之術,與我的截元補天訣與異曲同工之處?”


    截元補天訣就是要以靈力深入到別人的經脈奇穴之中,將這人的靈力吞納的整套經脈、穴位、丹田完全提取出來,再引到自己的身上進行煉化。


    “與其叫什麽榨取之術,不如叫奪元之術。”


    回想著宿千行所說的話,和說話時似笑非笑的表情,宋丸子看著手中的那一張書頁,再看看那把造化椒的藤,再次掏出一枚玉穀,全神貫注地修煉了起來。


    外放的靈識“看”到了這一幕,宿千行從他的宮殿中踏風飛出,落在了宋丸子的身後。


    “你這抓著什麽法門都不肯放手的樣子,還真挺適合當個邪修的。”


    收回靈力,宋丸子看看宿千行,再看看自己,突然笑了:


    “前輩教我的五行修煉之法也是邪修功法演變來的,怎麽又對我修習別的邪術這麽上心?您說我這百無禁忌的修煉挺適合當邪修的,我倒覺得您這看著別人走歪路還是忍不住要去扶一把的操心勁兒……不太像個邪修。”


    宿千行,這個無爭界人人皆知的大惡人、手上萬千人命的大魔頭、做出了無數喪心病狂之事被人以血煞呼之的元嬰大能,好像被自己氣跑了?看著宿千行一言不發就離開的樣子,宋丸子撓了撓頭,繼續研究自己的榨取之術。


    這個功法很像邪修之術?可它說到底要用的還是靈氣,再說了,這世上的法門有善惡麽?至善至惡不都在於人心?


    一道紅影在蒼梧深處遊蕩,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宋丸子一句話說到心思煩亂若此。


    他不像個邪修?


    他當然是個邪修,怎麽可能不像呢?


    可是……可是他曾經……


    遠遠看見一個金丹修士獨自在林中行走,似乎在尋找著什麽,宿千行輕輕勾了下唇角,就向那人撲了過去。


    不像邪修?等我當著你的麵取了這人靈根,我看你還如何再說這話。


    “碰!”


    一道金光在那金丹修士的身上閃過,那人頭上的兜帽被兩人之間對撞的靈氣與煞氣衝開,露出一頭金棕色的亂發。


    “宿老妖,我可找得你好苦啊!”


    此人哪裏是什麽金丹修士,明明是長生久的渡厄長老金不悅。


    見到是他,宿千行長眉一皺,手中澎湃的煞力振出,他自己已經化為一道紅光,又往另一處飛去。


    “血煞魔君,好久不見,多聊兩句再走吧。”不知是遠處還是近處,另一個人的聲音。


    虛空之中一個巨掌往他身上抓來,宿千行不得不停下來以秘法相對,一時之間,方圓百裏都陷入了死一般的靜寂,接著,就是煞靈間的驚天對決。


    造化長老鬱長青,渡厄長老金不悅,被兩人一前一後圍住,宿千行涼涼地哼了一聲,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你們要找那個食修小丫頭?已經被我煉化了。”


    “呸,你身上還帶著飯味兒呢,裝什麽裝?”


    作者有話要說:  宋丸子:長生久全員屬狗,ver


    更晚了,這一章反複研究寫了好幾遍,宋丸子的成長和沉澱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 ̄Д  ̄)┍


    文中觀點不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第78章 芍藥


    飛花落不休,玉穀識難進。


    忙著把靈識探入玉穀中的宋丸子換了兩個姿勢, 額間又是脹痛無比, 才突然想起來宿千行已經許久沒“疼”過了。


    掐動手訣, 她探到宿千行如今距離她有百裏之遠, 幸虧她當時以心頭血為引, 不然這陣法如何能支撐這麽遠的距離?從儲物袋裏掏出幾顆牛肉丸兒一口氣吃下去, 借著體內靈氣暴漲的那一瞬間,她終於成功催動了陣法。


    百多裏之外, 為了躲避長生久造化、渡孽兩大長老的追擊,受了傷的宿千行用秘法化為一團林間的煞氣, 這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靈識一散,險些露出真身。


    就在距離他不過數丈的地方,金不悅停下了腳步。


    “鬱師兄, 宿老妖剛剛打我那一下還挺疼, 他這些年功力進境不小,不知道又造下了多少殺孽。”


    他在地上且走且找, 鬱長青站在天上步步登雲, 俯瞰著茫茫蒼梧。


    “金師弟, 血煞魔君當年幾番從掌門和風師妹的手裏逃脫, 自然有其獨到之處, 你還是小心行事為好。”


    “可恨他掩住了身上的氣息, 不然光聞著那股油香味兒我就能找到他。”


    說到油香味兒,金不悅還吞了一下口水,又說道:“也不知道他逼著宋道友給他做了什麽好吃的, 看那臉上油光滿麵,連脂粉都省了,話說師兄,你有沒有覺得宿老妖的腰都比之前粗了?”


    站在雲上的鬱長青輕笑說:“師弟啊,你見著一個男人又看他臉,又看他腰,一雙招子動來動去好不熱鬧,師兄我就沒有這個閑情逸致了。”


    宿千行屏息靜氣,隻當自己是一縷煞氣,不與長生久這些瘋瘋傻傻口齒油滑之輩一般見識,偏生靈台處再次傳來一陣痛楚,片刻之後又來了一下。一想到自己因為宋丸子的手段,如今魔嬰不穩,一身功力隻有不到四成,被這長生久的二人追得狼狽,還要承受這痛,他的心裏便是一陣憤恨。


    截取靈根算什麽,若是此遭能夠逃脫,必要讓那個臭丫頭每日給他做十道菜不可!


    宋丸子體內兩條經脈都已經完全附著了白鳳涅火,用起靈氣真比之前輕鬆太多,穴道直接吞納靈力貯存其中,用時又能相互通聯,除了修煉時略微痛苦之外,真是極為適合她這副丹田不能用的身體。


    為了一測這功法的好用之處,她幹脆將百裏之外宿千行身上的陣法當成了消耗靈力的靶子,平時距離近了還真沒有如此好用。


    另一邊,宿千行痛到險些再次靈識渙散,心中既怕金不悅察覺,又不禁開始疑心宋丸子強行練那奪元之術,是不是練出了什麽問題。


    金不悅慢慢悠悠就在距離宿千行極近的地方走來走去,仿佛隻是在隨便跟他師兄閑聊著,說完了宿千行的腰,又嘀嘀咕咕說他那一身紅裙子要是讓風師姐穿不知道是什麽模樣。


    可惜他是個連鞋底都要自己納的窮鬼,那些斑斕紅裙,他渾身上下的東西都賣了也換不來一件。


    “我的這雙鞋為了找宋道友又穿壞了,唉,等了結的宋道友的事,我要出海去抓些魚蟹之類的找法修們換點靈石。”


    就在他們東扯西扯的時候,宿千行又無聲無息地施展了另一個秘法,距離此地往北的幾十裏之外,一道紅色的影子倏爾遠逝,站在高處的鬱長青立時跟了過去。


    金不悅也拔腿往北行去。


    宿千行見計謀奏效,便急著往自己的藏身之所行去,不曾想,麵前路上卻站了一人——是他以為已經往北而去的金不悅。


    “宿千行,元嬰魔修,六百年前以自己親姐靈根為基修截元魔功,先後屠戮千鶴門、紫羅堂、青博穀三個門派共計六百九十餘修士,以截元之術殺戮落月宗築基七人,海淵閣築基弟子三人,築基散修幾十人,後為掩蓋行蹤,又害天輪殿、嘯月峰、落月宗六十二人,散修百餘人,兩百年前打傷我長生久煉心道長老伍不悲,為逃命亂用禁術,再造幾百殺孽。


    你渾身是孽,以為在異界苟活二百年就能逃過一渡麽?”


    一雙纖長的手探出滿是汙垢的青黑色衣袖,成起手之勢,金不悅的身上金光隱隱,雙瞳亦成金色,臉上也與平日裏嘻嘻哈哈的樣子決然不同。


    “要說殺孽,貴派前前任首座江萬樓一朝入魔就帶走了幾千人命,我可遠遠比不得。”


    心知鬱長青返回此地也不過片刻之間,宿千行嘴上還跟金不悅打著官司,手中一團血氣又凝聚在了一起。


    隨著那血氣匯聚,方圓幾十裏的草木瞬間衰敗。


    可就在他將要祭出殺招之時,金不悅的手掌已經如同一道金牆,重重地拍在他的身上。


    “轟!”


    宋丸子聽見了一聲大鍾敲響之聲,鍾聲極響,回聲在四野中往複回蕩,蕩得人心神為之一靜。


    蒼梧之野中萬年不散的煞氣,被這一聲所懾,竟有了消退之像。


    隻可惜這一招已經是金不悅的大殺招,不會再有第二下,等到回聲徹底消散,煞氣又將重聚。


    一身赤紅的宿千行在金鍾罩子裏吐出一口黑血,表情反而輕鬆了下來。


    “你們長生久號稱除魔衛道,為了區區一個小食修卻不敢殺了我這大魔頭,可憐,可憐。”


    趕回來的鬱長青笑眯眯地抓了抓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對被擒住的宿千行說:


    “血煞魔君,你的修為,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宿千行冷哼了一聲,突然又笑了起來,一雙媚意天成的眼睛看著長生久的兩人:“我把我的六成修為都灌到了宋丸子的體內,她如今已經修煉了《滅元功法》,成了個築基邪修,剛剛被我送去了異界……”


    天黑了,天亮了,天又黑了。


    宋丸子等啊等啊,那個大魔頭就在距離她百多裏的地方停著不動,她操控陣法讓他疼了幾百次,都沒把他給疼回來。


    “這人的脾氣怎麽比藺伶小姐姐還別扭?”


    烤著幾根細長條跟茄子似的東西,她小聲叨叨著,給茄子上撒了一層細鹽。


    好在她這些日子裏儲備了無數的食材,在這裏呆上一年都不會被餓死。


    但是,她與落月宗的第二場道統之爭,可容不得她在這裏浪費時間。


    吃著烤茄子,她又溜溜達達走到了宿千行這宮殿的大門口,那棵堪比金丹期的化血藤還盡忠職守地守在那裏。


    “那個……你這藤,咱倆打個商量?你放我出去,我……我請你吃螃蟹?你吃過螃蟹麽?我跟你講,螃蟹有幾十種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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