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馬明義離劉尋很近,幾乎片刻就發現。


    四目相對,這是他們共用身體數年來的第一次相見。


    窗外是止不住的炮聲,空中的血月逐漸退卻色彩,劉尋的迷茫沒有持續太久,他有太多需要做的事情,他肩上有著屬於自己的擔子。


    “我去趟前線。”頭還有些疼,劉尋勉強撐住自己的身體,他本能的回頭看了眼毛不思,隻見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馬明義身上,心中莫名的有些苦澀,她向來都能分得清他們倆人,無論是在一副身體裏,還是分開。


    房門被推開,冷空氣拚命地往人脖子裏麵鑽,劉尋緊了緊領口,邁開步子向著院外。平心而論,這幾年毛不思對他稱得上很好,無事的時候他也喜歡待在家裏,看著她教阿盈說話,偶爾作弄她一番,她總會掐著腰跟他鬥嘴,幾個回合結束,他在佯裝敗下陣來。她暗暗得意的小模樣,每多看一次,他就多喜歡一分。


    她什麽都好,唯獨,不喜歡他。


    戰火從天黑到天亮,從天亮再到另一個天黑。


    一天一夜,毛不思隻呆在室內守著馬明義,他的身體好像每一刻都比前一刻變得透明,若不是那層淡淡地青灰,毛不思幾乎快看不到他。


    不能在這麽坐以待斃下去。


    毛不思猛然起身奔到沙發旁,把包翻了個底朝天,各式各樣的符咒和小型法器,都是她之前從孟祥呈那裏死皮賴臉磕來的,她小心翼翼的從中挑了一枚小鼻煙壺狀的琉璃瓶,托在手心伸到馬明義麵前。


    “我帶你去找孟祥呈。”她眼眶紅通通的,明明沒哭過,可一開口就帶了顫音,“不該用你的眉間血的。”


    除了後悔,毛不思實在找不出第二個詞來形容當下的心情。


    “你啊……”馬明義想要伸手去揉她的腦袋,卻生生從她身上穿了過去,隻好背起手,彎下腰與她對視,他的眼睛生的很好看,笑起來像彎月亮,安慰道,“這麽多事都挺過來,不差這一樁。”


    他很少看見這麽沒底的毛不思,也知道,這次或許不會像之前那麽簡單,還好,馬明義想,他雖然不怎麽喜歡劉尋,但他待毛不思還是不錯的。


    “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仿佛聽到了馬明義心底的聲音,毛不思忍了兩天的眼淚刷的一下子就砸了下來,她抱著膝蓋蹲在地毯上,整個腦袋都埋在臂彎裏,肩膀不停地顫抖。毛不思是個心腸很軟的人,捉妖的時候偶爾也會為著別人的故事紅眼眶,可她極少哭的這麽淒慘,仿佛整個世界都要坍塌,“咱們去找孟祥呈,他一定有辦法救你的。”


    “你不說魂魄留在世間太久會變惡靈麽?”馬明義陪著她一起蹲下,故作輕鬆道,“我的一世英名可不能毀在這上啊。”


    從他失去自己身子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所有可能麵臨的結果,如今,不過是其中一種結果到來。


    “不是這樣的。”毛不思搖頭,她努力睜大眼睛,淚水卻怎麽也止不住,“你沒有死,我從你身上沒有感受到絲毫的死亡氣息,你信我。”


    如果感受到了,她是不會任由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的。


    “我什麽時候沒信過你。”馬明義挑挑下巴,衝著毛不思緊握在手心的小瓶子努努嘴,笑道,“你還蓋著蓋,我怎麽進去啊。”


    “我這就打開。”抬起袖口抹了把眼淚,毛不思抖著手拔了好幾次,才把瓶蓋拔開,就見馬明義一眨眼,人就鑽進了小瓶中。


    這是個養魂的法器,既不能超度,也無法困鬼,怎麽看都有些雞肋,開始拿到手的時候毛不思還有些嫌棄,沒想到緊要關頭,卻還派上了些許用場。


    不能哭,不能怕,不到最後的最後,萬事都有轉機。毛不思唇抿成一條直線,心裏不停地為自己打氣。


    她可是毛不思,毛家的傳人,若是連她都撐不住,若是連她都不抱有希望,那麽這個異世,誰還能夠幫她。


    肖大帥這幾日變得很奇怪,這是他身邊的人的共識,偶爾還能從他的房間裏聽到幾聲驚叫,等敲門時,唯有大帥一人安靜的坐在室內看著簡報。


    天又要亮了。


    肖大帥坐在鏡子前仔細端詳著自己的容貌,漣瑟被喚出名字從他身體裏消失的時候,已有不少與他融合,這些許的融合令他越發變得不人不鬼,他腹中無時無刻不再感到饑餓。他愛上了生肉與鮮血的味道,而烽煙不斷地戰場,為他提供了足夠多的食物。


    從開始咬下第一口的惡心,到現在他可以眼睛不眨的吃完一整副,也不過是這一兩日的功夫。


    “大帥。”門外傳來副官略顯急迫的聲音,“前些日子彭縣大雪封山,糧食運不過來,咱們後方的供這兩日就該斷了。”


    “所以呢?”肖大帥靠在椅背上,指腹撚去嘴角殘留的血跡。


    屋門依舊閉的嚴嚴實實,副官琢磨不出肖大帥的意思,隻一咬牙,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近日發生的事情過多,將士們也疲憊的緊,不若等過些日子……”


    “等?我等了多少年了還要等!怕是我白骨埋地下的那日,也等不來南方那片土地!”門被肖大帥一腳踹開,他眼神透著涼颼颼的陰狠,“劉家的人,我能弄死第一個,就能弄死第二個。”


    “大帥……”副官有些遲疑。


    “不過是個凡人罷了。”句話中透著難以言說的亢奮和古怪。


    多年以後,野史上記載這次戰役:北鄴之戰最後一日,天降大霧,日月同在,數米開外,人畜不分,世人皆道詭譎。


    毛不思再次見到孟祥呈的時候,他比之前更疲倦了,因為染了風寒,咳嗽個不停。隻是這一切如今在毛不思眼裏都不重要了,甚至連客氣的寒暄話都沒說就直奔主題。


    她很迫切,非常非常迫切。


    放出來的魂魄幾乎透明到肉眼難以辨別,孟祥呈端詳著眼前的男人,毛不思說的不錯,他還活著,隻不過快要消失罷了,就像是本不該存在於世間的東西,不知為何而來,又理應隨著歲月而逝。


    “我幫不了他。”孟祥呈搖頭。


    “為什麽!你不說你是世間最厲害的術士嗎!”孟祥呈的話猶如一記驚雷,劈的毛不思頭腦發麻,她手指抖到幾乎抓不住降魔杖。


    “人有三魂七魄,一魂一魄皆帶有生氣。”孟祥呈撐著身子走到馬明義麵前,“而我,一點都感覺不到他。”


    “你這話什麽意思,他明明就在。”毛不思咬著嘴唇,點著旁邊的馬明義,“還是說,需要什麽東西,我可以去找,天涯海角我都可以去找。”


    “毛不思,你仔細瞧瞧他,魂魄黯淡不一,就像是一個拚接的布偶……”提到這,孟祥呈語氣明顯一頓,心中的不安感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認知再度放大。


    拚接。


    如果人的魂魄真的可以拚接……


    “先生!先生!快!您快去看看三爺!”孟祥呈的接下來的話被來人打斷。


    他匆忙略過毛不思,幾乎不做停留的轉身衝回身後的小樓。


    “怎麽了。”毛不思把馬明義的魂魄重新收起來,孟祥呈之前猶疑的態度,讓她心底多少升起了點希望。


    “三爺今早去巡視軍隊,一回來,人就倒下了。”來人麵如霜打的茄子。


    “三爺可想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毛不思晚孟祥呈一步,等她來到門口,隻聽到了這句話。


    “誰!”室內一靜,三爺的聲音傳出,帶著高高在上的壓迫。


    “夫人來了。”孟祥呈開口,提到毛不思,三爺突然緊繃的神經才放鬆下來,這場計劃是他和三爺走投無路下的一拍即合,隻有他們二人知曉。


    三爺一瞬不瞬的盯著門外,半響,才有一雙蹬著小馬靴的紅裙出現,來人似乎有些遲疑,站在門外遲遲不肯進來,劉尋語氣中的嚴厲被溫和替代,“過來。”


    “聽說你病了。”認真算起來,三爺也是個命苦的,她雖不精通,但也暗暗算過他的生辰,不是個長壽的命格。


    “我瞧著你,病便好的差不多了。”以往三爺也偶爾向她試好,可這麽露骨的說出來,還是第一次,毛不思腳步就這麽生生停在床邊,下一刻,就被人猛地拉了一把。


    三爺使了渾身的力氣,毛不思沒留意被他拽的一個踉蹌,跌坐在床上。


    一抬眼,便在三爺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這是毛不思第一次離他這麽近,也是第一次認真的看向他的臉,這些天,她的心裏眼裏隻有馬明義,從來沒仔細看過三爺的臉。


    三爺與馬明義長得很不相同,可對著這張臉,毛不思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不思。”三爺望著她,前所未有的認真,“你可否,等我回來。”


    隻要她答應,就算麵前是刀山火海烈獄,他也會回來。


    “我……”


    好,我答應你。


    腦海中突然徘徊起自己的聲音,說的那麽認真,那麽篤定……


    “對不起。”毛不思閉上雙眼,許久才緩緩睜開,“我有要一起走的人。”


    她看到對方眼睛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破碎。


    三爺和孟祥呈離開後,毛不思坐在窗邊,指腹一下又一下的摸著小瓶子,馬明義已經不會再給她回應了,安靜的如同從未存在過,可她還是一遍又一遍的喊著他的名字,仿佛這樣,就能把他留住。


    大火燒透了天空,狼煙四起。


    她等啊等啊,等到了千百條的亡靈,等到了月亮爬上高空,等到了前方傳來的捷報,也也等來了孟祥呈,他是被劉念差人抬回來的,身體被穿了數個窟窿,血止不住的往外流,心口空空蕩蕩,原本應該安穩跳動的心髒早不知去了哪裏。


    他的手掌握成一團,已沒了說話的力氣,隻用眼神示意毛不思把瓶蓋打開。


    馬明義沒有出來,從他再次進去的那一刻,毛不思就知道,他可能再也出不來了。


    孟祥呈用手心覆住瓶口,口中喃喃,他的唇越來越白,他的血越流越幹,幾乎整個手臂的力量都壓在毛不思的身上,劉念在一旁哭的幾乎斷了氣,他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卻在這原本該無憂無慮生活的年紀,看到了世間的所有的血與淚,恨與惡,悲慘與別離。


    原本空無一物的瓶內,忽然散出了微弱的光。


    “趕上了……”孟祥呈眼前一片漆黑,已然看不到毛不思的臉。


    同歸於盡,神魂俱滅。


    這是他們與肖大帥最後的歸途,毛不思最後的一番話,斷了三爺所有的不舍,他報了必死的信念,為了守住這片土地,他再也沒打算回來。


    可他怎麽能讓三爺徹底消失呢?最後一刻,他又想到了毛不思,想到了馬明義,想到了那副被修補縫合的靈魂。他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才抓住了三爺僅存的一條魂魄。


    “先生。”毛不思呆滯的看著手中的琉璃瓶。


    “你可知。”孟祥呈雙眼盯著天花板,又像是的穿透它望向其他的地方,手緩緩地垂下,“世上……幸有補魂術。”


    補魂術。


    毛不思眼淚掛在睫毛上,腦海中畫麵不停地閃過,難怪初見孟祥呈的符咒,她便覺得熟悉,原來,她曾在林西元掉落的匕首上偶然瞧見過的……


    砰!


    空中開出巨大的光團,一隻細長有力的手從光團中探了出來,“毛毛,回家了!”


    “回家。”這兩個字,她等了多少年,等到她幾乎絕望。


    毛不思握著琉璃瓶呆呆起身,卻被一旁的人忽然拽住裙角,一回頭,就看到劉念抱著早已沒了呼吸的孟祥呈,他死死的攥著他的裙子,眼睛哭成核桃。


    “嬸嬸……”劉念哭到抽泣,“阿盈,你走了阿盈怎麽辦……”


    阿盈,那個她養了好多年的小女兒,那個還等著她接她回家團圓的小女兒。


    這一刻,毛不思竟然有了片刻的猶豫。


    “你瘋了!”鳳凰透過光團,見她遲疑,若不是光圈隻進不出,他真想跳進去一巴掌把她拍醒,“你在磨磨蹭蹭,馬明義和劉尋就真和不到一起去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毛不思驟然清醒過來,她蹲下身子,手指扣住劉念的肩膀,“念兒,你聽我說,三爺還有一條魂留存,嬸嬸可以護住他。”


    “可我不想一個人……”


    “你還有妹妹。”毛不思含著淚,“幫嬸嬸,照顧好妹妹,好不好。”


    十多歲的男孩仰著頭,放聲大哭,手指卻漸漸鬆開,“好。”


    隻有一個字的承諾,這就足夠了。


    毛不思握住鳳凰手指的瞬間,忍不住別開臉痛哭,從今天起,她的女兒就真的沒有爹娘了。


    富麗堂皇的大廳,毛不思剛被拉上來,就脫了力,她半跪在地麵上,眼淚不停地往地毯上落。


    “如今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這次你沒有答應劉尋,否者,無論怎麽把它困在馬明義的身體裏,他都會拚命地逃離。”馬如晤蹲下身子,對上毛不思的眼睛,“他一直都記得,你在等他回去。”


    “所以……”毛不思抿著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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