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皚皚大雪


    皚皚的大雪覆蓋了整座北川, 三爺已經許久沒回家了,毛不思抱著阿盈坐在屋裏, 大門微敞, 阿盈伸著腦袋鑽出厚重的棉衣外。


    這幾日,阿盈已經習慣了毛不思每日坐在門前, 風吹在她的臉上,像刀割一般, 她卻始終忍者未吭聲, 隻偶爾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幫眼前人把緊皺的眉心舒展開來。


    她不知道母親在等什麽,隻乖巧的伴在毛不思身邊。


    “他已經許久沒發過電報了。”毛不思眯著眼, 她口中的‘他’, 指的自然是馬明義,他們曾約定過, 哪怕前線再混亂, 至少、至少也要一周來一封電報, 或者一封信件,讓她安心, 讓她知道, 這個世上, 起碼還有他在。


    夕陽的餘暉落在雪麵上, 染上了一層通紅,阿盈打了個哈欠,又把腦袋埋在了毛不思懷裏,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她努力睜開眼,看到的卻依舊是空無一人的院子,桌邊不知什麽時候,點上了微弱的油燈。


    天黑了。


    “阿媽。”阿盈縮在溫暖的懷裏,抬起頭。


    一項有求必應的聲音沒有回答她。毛不思失神的望著遠處,空中的那顆原本搖搖欲的星愈發的暗淡,周邊的星辰閃爍,忽明忽暗。


    她們的院子坐落在北川的南方,每每打開院門,都能在夜深人靜的午夜瞧見那些戰死沙場,拖著殘缺靈魂也要落葉歸根的鬼魂,偶爾會有人忘記回家的路,毛不思就站在門口,手指南方,一直走,一直走,總能回到故土。


    她不知道他們會遇到什麽,也許會消散在陽光下,也許會化作惡鬼,亦或者被其他捉鬼師打的魂飛魄散。把他們通通收入玉葫蘆裏,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可她看著那一雙雙充滿渴求的眼神,她猶豫了,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們已經為這個國家奉獻了生命,她又有什麽資格去剝奪他們最後再見一眼家人的權利。


    這日,毛不思如往常一般,直到她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那張臉的主人從她還沒認識三爺的時候,就陪在他身邊。


    桌上倒了一杯清茶,冒著暖暖地熱氣。


    宋陽安靜的坐在旁邊,他的手穿過茶杯,感覺不到絲毫的溫度,“孟先生這兩日回過來。”


    見毛不思隻盯著他不回話,又裂開嘴笑了下,在朦朧的月色下更顯蒼白,“原本先生是不想來的。”前線亂成這個樣子,孟祥呈是必要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劉念身上,哪還有時間管其它,最後,還是那個孩子,跪地懇求,他才迫不得已,勉強應下回來一趟。


    “你不是死在活人手裏。”毛不思望著死死勒在宋陽脖子上的一團黑霧,想要伸手去把它撥開,手還沒碰到,她似乎又想到什麽,飛快的把手縮了回去。


    人死於鬼靈之手,殺死他的東西便沒有必要留在魂魄身上,除非,這是個陷阱,一個尋找會法術人的陷阱。


    宋陽無視毛不思的話,隻把自己想說的說完,他的記憶越來越模糊,隻記得遠在帝都,有個人在喚他回去,而他,歸心似箭,“孟先生說要把您和阿盈送去他的道場裏呆些時日。”


    “阿媽。”睡在她懷裏的阿盈扭扭身子,像是被驚擾了美夢,小聲的呼喚著她。毛不思再抬頭,便見宋陽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院外的雪地上,四周煞白,沒有腳印,亦沒有影子,安靜的對著她抱拳作了個揖,然後消失在夜幕下。


    “您在瞧什麽?”阿盈見毛不思失神,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空無一物。


    “阿盈。”毛不思伸手理了下小姑娘的棉衣,對上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不知怎麽,竟從心底冒上一股子鼻酸,“過幾日你跟著孟先生回去可好?”


    “回去?回哪兒?”小丫頭有些迷茫,她的阿媽在這裏,爹爹在這裏,家也在這裏,她要回哪去?


    “去孟先生家裏住幾天……”


    “我不要!”毛不思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哇’的一聲,懷裏一向笑眯眯的玉團子小嘴一咧,眼淚就跟不要錢的雨滴子似的,大顆大顆的往下落,小姑娘哭的鼻涕泡冒出來都不敢檫,雙手緊緊地拽著毛不思的衣袖,“你別不要我。”


    “阿盈,我哪有不要你。”毛不思連忙從懷裏掏出帕子,心疼地幫她擤著鼻涕。


    “對街的大黃說,他娘把弟弟賣給別人的時候也這麽說的。”阿盈憋著嘴,大黃比她年長幾歲,有次倆人一起在門口捏泥巴的時候,他看著她,不知怎麽就捂著眼睛哭出了聲,後來還是阿盈忍痛掏出了顆疙瘩哄他,他才啜泣著說起了自己家裏的事,阿盈這才知道,大黃原還是有個跟自己差不多大弟弟的,因著家裏是在太窮,吃不上飯,他娘才一狠心把他弟弟賣了,換了袋子地瓜麵。阿盈思及至此,努力地忍住眼淚,小聲道,“阿媽,以後我會少吃飯,少吃很多很多飯,你別賣掉我。”


    “誰說要賣你了!”毛不思實在搞不清楚小孩子的腦回路,想來小孩子都是敏感的,阿盈雖說不是她生的,那也是她一口一口喂大的,從兩個巴掌大小,養到現在,可不是放在心上疼著,讓她這個未婚少女提前體會到了老母親的擔憂與喜樂。


    “現在不是在打仗麽。”毛不思抱著阿盈,她不知道自己的話,阿盈能夠聽懂多少,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和自己養了四年的小包子分開,可一旦涉及到生死,就由不得她這麽多愁善感、猶豫不決了,“阿媽帶著你會分心,會擔心你有沒有受傷,肚子餓不餓,害怕不害怕,我沒有信心可以保護好咱們倆。”


    “可是還有爹爹……爹爹可厲害了。”阿盈紅著眼眶,在她的心裏,爹爹就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他會騎馬,會打槍,是個大英雄。


    “阿盈,如果真到了百姓和你我二選其一的時候,英雄往往都會選擇犧牲小我,成全大義。”毛不思輕柔地摸著她的頭頂,“你還小,我的話或許你還不懂,再厲害的人也不是刀槍不入,無所不能的。”


    “爹爹說過會保護我的。”阿盈仰著肉嘟嘟的小臉。


    “爹爹保護你,那你是不是也該保護爹爹,不讓爹爹分心去照顧你。”毛不思比阿盈多活了二十多年,哄起小孩子來也是一套一套的,她舉著手發誓,“等到打完仗,我和爹爹一起去接你回家,然後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嗯……”阿盈包著眼淚,聲音低的像隻受傷的麻雀。


    這夜,阿盈縮在毛不思懷裏咬著手指頭,偶爾有什麽東西從眼眶裏流出來,她吸吸鼻子,又使勁給憋了回去。阿盈覺得,這晚毛不思拍著她的背,動作格外的溫柔。


    孟祥呈比想象的來的更早,幾乎是跟著朝陽一同到達毛不思的小院,一別數月,這還是毛不思第一次看到如此狼狽的孟祥呈,一條凝固的血道子從眉尾劃到臉頰,身上不知染了些什麽東西,隱約透著些古怪。


    毛不思抱著阿盈,還沒等她開口,孟祥呈就率先衝了過來,從懷中掏出巴掌長短的桃木劍,直接別到阿盈腰間,與此同時拿出的,還有一包被貼了黃符的包裹……


    毛不思感受著包裹中那陣莫名衝撞的熟悉,身體先大腦一步,本能的解開被打緊的結。四年了,這四年來,她無時無刻不想著要找到它。


    降魔杖閃著幽藍色的光澤,穩穩地落在一些護身的符咒上頭……


    “這件法器被我壓了這麽些年,也該物歸原主了。”孟祥呈話音未落,隻感覺眼前一花,右腳猛然後退兩步,才躲過毛不思突如其來的發難,勉強站穩。


    “你知不知道,對於捉鬼師而言,傍身的法器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她的命!劉尋不懂也就罷了,孟祥呈好歹也是同行,沒理由不明白這麽淺顯的道理。


    “東西我已還與你,今日十一時,陽氣最盛,這是你們離開北川最好的機會。”孟祥呈抬眼,毛不思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北方的天空,黑雲密布,若是不曉其中厲害的人,定會以為是降雨飄雪的烏雲。


    可毛不思不是個普通人,她是個捉鬼師。


    降魔杖失而複得的喜悅,對孟祥呈和三爺的憤怒,瞬間被心底的擔憂所替代,這物件劉尋藏了那麽久,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的時候,斷不可能重新還給她。


    他那裏,一定是出大事了。


    又想到昨夜宋陽的出現,毛不思思慮再三,開口,“到底怎麽了。”


    “三爺待你極好,願意在這種時候放你一條生路,你又何必想這般多。”孟祥呈背著手,避而不答,“車輛我已經備好了,等到了地方,自然會有人出來接應你。”


    “事情很嚴重?”毛不思繼續問。


    又是一陣許久的沉默,就在毛不思以為等不到答案時,孟祥呈才輕描淡寫的開口,“有人施了血咒。”


    “血咒?”


    “夫人。”孟祥呈苦笑著轉身,“你可聽過夜間百鬼的泣鳴,悲切刺耳,令人心生懼意。”


    ☆、歿於陽關


    阿盈被奶娘抱在懷裏, 寒風席卷著撲向車窗,她呆呆地望著窗外, 巨大的烏雲籠罩住整座城池。


    毛不思沒有去送她, 阿盈現在仿佛還能感覺的她溫柔的手撫摸在自己的頭上,她揉著她的腦袋安慰, “阿盈放心,等過段日子柳條抽芽了, 阿媽就接你回家。”


    汽車行駛出北川境內的瞬間, 天空驟然放晴,柔和的光穿過車窗,落在阿盈身上。


    小聲地啜泣聲在溫暖的車廂內響起, 斷斷續續, 不大,卻總在阿盈睡去又醒來的時刻突然迸發。


    這一路上, 阿盈哭累了便睡, 睡醒了一想起母親, 就又忍不住要哭,連外界的景致都沒了欣賞的興趣, 奶娘在安慰無果後, 最終選擇了放棄, 隻就著潔白的帕子為她抹淚。


    車輛穿過大道, 路過城市,三天後,總算到了孟祥呈口中提到的葫蘆鎮, 葫蘆鎮不大,隻有一條必經的黃土大道,大道左側坐落著一枚巨石,將將有一個成年男子高,外表遙遠望去,到還真有幾分葫蘆的模樣。


    阿盈擤著鼻涕,隻聽不遠處傳來一道清脆的童聲,她朦朧著抬眼,就瞧石頭上坐著一個小少年,不過□□歲的樣子。


    “你們是打哪來的?”小少年見無人搭理他,又瞧著眼前的車輛,怎麽看怎麽像師父口中的‘大戶人家’,他跳下石頭,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車前,伸手敲了敲緊閉地車窗,“你們是打北川來的嗎?”


    阿盈紅著眼眶,還沒等奶娘回答,小少年又不耐煩道,“你們認得一個姓孟的老頭嗎?”


    “你是孟先生的徒弟?”司機是跟了三爺許久的老人,自然認得孟祥呈,似乎怕認錯,還有意補了一句,“尊師可是孟祥呈先生?”


    “不然呢?”小少年口中嘟囔著,“老頭居然坑人家喚他先生。”一邊不客氣的拉開車門,一骨碌鑽進去,搓著手心哈氣道,“你們怎麽才來,我一大早就等在路邊,都快凍死了。”


    “你是誰?”阿盈看著突然闖進她地盤的陌生人,連哭都忘了。


    “我是你堂兄的師弟。”小少年說完似乎有點不甘心,又補充了兩句,“雖然我是師弟,但可是得了孟老頭的真傳,術法比你兄長強多了。”


    言罷,生怕阿盈不相信,手扯過她剛擤完鼻涕的帕子用手心一抹,白色的帕子立刻變成了一朵白色的絨花。


    “變了。”阿盈詫異的瞪圓眼睛。


    “障眼法罷了。”小少年得意洋洋的靠在椅座上,心裏想著廚房的大米粥有沒有熬幹,他出門時,可是放了許多水的。


    遙遠的北川,依舊冰封在皚皚的白雪之下。


    這是毛不思第一次踏入軍營,放眼望去,士兵皆萎靡不振,目光透著麻木。


    孟祥呈沒太多的話,徑直帶著她穿過層層門卡,駛進了一座半新不舊的二層小樓。


    小樓上傳來沉重的咳嗽聲,這個聲音她實在太熟悉,她聽了太多年。


    “三爺。”屋內熱的可怕。


    毛不思剛踏進門,一股熱浪便迎麵撲來,伴隨著消□□水和淡淡地血腥味。


    三爺身上披著厚厚地狐裘,臉色蒼白到沒有半分的血色,與周圍溫暖的環境格格不入。


    他似乎在忍受什麽痛苦,隻在看到她的瞬間露出片刻的詫異,繼而又被苦痛的神色所替代。


    “三爺。”毛不思跨前一步,卻被孟祥呈抬手製止。


    “莫要過去。”他看著毛不思手中的降魔杖,“此物鋒芒太盛,靠太近恐會驚到他體內的東西。”


    體內。


    東西。


    這兩個詞在當下這個環境內絕對不是什麽好的詞匯。


    以人為法器,將妖邪困於體。


    毛不思聽過這過於邪門歪道的法子,可因著她過往的人生中遇到的術士多少都有些良知,故而從未見過。


    對上毛不思淩厲的目光,孟祥呈微微偏過頭去,“已經有六七日的功夫了。”


    “他呢。”毛不思打斷孟祥呈的話,她對他接下來要講的東西沒有太大的興趣,腦海中隻回蕩著那句‘已經有六七日的功夫了’,她的大衣下的身體在顫抖,馬明義呢?


    沒有人回答她,室內明明熱的可怕,可毛不思卻感覺自己置身於冰窟之中。


    “他呢?”她不甘心,非要固執的等待一個答案。


    “應該還活著。”劉尋單手撐住桌案,想要努力地扯出一個笑容讓毛不思安心,可身上專心的疼,讓他的笑容將到嘴角便沒了蹤影,“他若死了,怕是那東西早就不甘在我身體裏,衝撞出來了。”


    這不是個很長的故事,卻令人不知從何說起。


    “那是半個月前的事情了。”孟祥呈端了杯透著苦氣的藥湯遞給三爺,眯起眼。


    那日,他們如往常一般,三爺又變了一副性子,懶洋洋地伏在窗口,嘴裏念叨著他過兩日回家要給毛不思和阿盈帶的東西,大包小包的裝了許多,仿佛是來遊山玩水一般,前線緊繃地戰事與他並無多少關係。


    月光皎潔的撒在地麵,看的人內心平靜。


    可是這份平靜沒有持續太久,就被突如其來的哭泣聲打斷,那是個女人的聲音,偶爾還伴著淒淒慘慘的幾句唱詞,憑空出現在全是男子的軍營之中,多少令人感到悚然。


    馬明義感到脖頸一抹冰涼,他沒有回頭,隻感覺一根冰涼的手指劃過他的後頸。


    “夫君歿於陽關。”


    女子沒頭沒腦的話音降落,皎潔的月被濃厚地烏雲籠罩住,逐漸染紅、染紅,紅的詭異,紅的駭人。


    “出事了。”房門被孟祥呈猛地推開,他先是警覺的查看了下周圍的環境,這才快步跨到馬明義身邊,掐出劍指在他耳根處點了兩下。


    隻聽外麵馬蹄奔響,吼聲震天,似有千軍萬馬過境。


    “這是什麽。”


    “陰兵借道。”孟祥呈眉心的川字越來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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