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覺,令人覺得安全,可以放心的睡去。


    手掌從毛不思眼上移開,馬明義並無睡意,他一瞬不瞬的盯著眼前的人,他認識小時候的她,認識長大後的她,唯獨這個時期的毛不思,是他從未接觸過的。


    而現在,他正在和她一起經曆著那段被她遺忘的故事。


    這個故事裏,她是個嫁作他人沒多久的人妻,她有個充滿雄心又步步為營的丈夫,以及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


    他的人生,從開始到現在,總是喜歡圍著毛不思繞。小時候他眼巴巴的追在毛不思身後,她的目光卻總是投射在馬明麗身上。再長大點,無論是鬧她還欺負她,他依舊無時無刻不在她身邊打轉,她喜歡的討厭的,恐怕他自己都比毛不思記得清楚。再後來,他從國外回來,還是如此,他追著她去了蘇尾島,跟著她跑去煙城,他從來都不覺得成人後的自己是個無私的人,可每一次,比起自己,他更想讓毛不思安全,仿佛,就像習慣……


    “真是可怕。”馬明義盯著毛不思沉睡的麵孔,她安靜睡覺的時候,才難得安靜乖巧,“我怎麽會有習慣這種東西。”


    也許,這個習慣根本就不是他的,而是隨著補進來的魂,一起駐紮在了他的體內,潛移默化的把它的習慣,變成了他的。


    啪——


    毛不思頓感腦門一疼,懵生的睜開雙眼,她睡得迷迷糊糊地撓著額頭,嗓子有些黯啞,“怎麽了?”


    “有蚊子。”馬明義收了手,不要臉的撒謊。


    深秋時節,哪裏有什麽蚊子。不過是有些事情他越想越覺得有些不舒坦,連看著睡得香甜的某人就跟更不舒坦,手一伸,就給了她一記糖炒栗子。


    這一下就像是小石子丟在池塘裏,蕩起幾圈漣漪,便沒了後續。沒多久,毛不思平穩的呼吸聲再度響起。


    風涼月深,馬明義毫無困意,反而越發的清醒,索性起身下床。


    茶幾上的茶早已涼透,入喉冰涼。他靠坐在沙發上,握著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清晨,毛不思是被屋外灑入的陽光叫醒的,她滾在床上,大喇喇的伸了個懶腰,胳膊落在床側,卻摸了一團空。


    馬明義呢?


    這個念頭迫使她迅速的睜開眼,大腦開始了一天中的初次運作。


    哦,天亮了,他應該變成三爺了。


    大腦向毛不思輸送著思考結果。


    那他應該是被嚇到了。毛不思再度合上眼睛,嘴角勾起若有似無的笑意,幻想著一大早三爺醒來,受到驚嚇,落荒而逃的畫麵。


    真是越想越覺得可笑。


    “夫人何事笑的如此開懷。”好聽的男聲冷不丁的響起,打碎了毛不思的幻想。


    毛不思睜開雙眼,又使勁掏了掏耳朵,才確信不是幻聽,她一骨碌從床上翻起來,眼前那個優哉遊哉飲茶的,不正是三爺麽。


    “你怎麽在這兒?”還做出這麽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夫人未起身,為夫又怎好離開。”三爺側臉,敲著茶幾隨意喚了聲,“石榴。”


    果不其然,幾乎是隨著三爺的話音落地,房門就被幾個丫鬟迅速推開,石榴走在最前方,手裏捧著兩方潔白的帕子,一方遞給三爺,一方遞給毛不思。


    “爺,夫人,請先洗漱。”不待毛不思開口,繼續道,“早餐已經備上了,爺可要與夫人一同用餐?”


    “不用了!”毛不思當機立斷,搶在三爺前頭,對上石榴恨其不爭的眼神,硬著頭皮道,“三……三爺有政務要忙,我就不打擾了。”


    “政務與夫人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三爺沒有要走的意思,略微點下頭,石榴就心領神會,迅速的幫兩位主子拾掇完,便快步退了下去,臨走前,還不忘了把房門掩上。


    “昨夜,我可是放了手頭上的要務,前來尋夫人的。”三爺招招手,點了下對麵的位置。他動作不大,卻隱約帶著股上位者的壓迫感。


    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個何況還是毛不思這個丟了法器的小龍,隻好磨蹭著走到桌案前,用腳隨便勾了個板凳出來坐下。


    “夫人怎的不開心?”三爺倒了杯水,推到毛不思眼皮子底下,“我方才瞧著夫人醒來時,笑的頗為開懷。”


    那不是沒看見你這個閻王麽。


    毛不思低頭叼住杯子,小心翼翼的抿了口,果然是燙的。


    “那是因為三爺隻有晚上才對我笑臉相迎,我自然以善意相待。”毛不思端正身子,也學著三爺的模樣,一條胳膊搭在桌麵上,指腹毫無節奏的敲擊著。


    “夫人可是怪我白日裏苛待?”毛不思的一席話聽得他想笑,懷裏還放著今早他醒來時看到的信件,隻有簡單的幾個字:唯求一人心。


    信件沒有題頭,也無落款,可劉尋知道這封信是寫給他的,每到夜裏,他的身體都會被其他的東西所主宰,哪怕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太陽一落,依舊陷入黑暗的沉睡中,他與夜晚的主宰者彼此試探,看誰先沉不住氣開口。


    他想過許多種可能,但怎麽也想不到,他寫給他的第一句話,居然是為了他這個不怎麽有用的夫人。


    唯求一人心。


    這是對方的底牌,直接亮給了他。


    “十分苛待。”毛不思喜歡給台階就下,同樣的,她也喜歡順杆爬,三爺開了口,她就果斷的給自己爭取相應的福利。


    “哦?”三爺抬眼,露出幾分笑意,試探道,“那夫人說說,如何才不不算苛待。”


    “我可以隨時出門,不許禁足罰我抄經書,院裏的廚子不好我想要你的。”毛不思連說三條,最後心裏天人交戰許久,才忍不住,“還有,把我的降魔杖還我。”


    “就這些?”三爺多少有些詫異。


    “不然呢?”毛不思也沒想到對方會反問,眼睛骨碌兩下,便又補充了一條,“三爺若是覺得愧疚,不若每月在多給我些零用。”


    “你父親這些日子為了彌補軍用棉服的虧空,損失了一大筆錢財。”三爺看著毛不思亂敲的手指頭,有意無意的跟她保持著同樣的頻率,“你堂兄前幾日在大煙館鬧事,現在還在局裏關著,你兄長的辦差事辦到賭場裏,惹得張領事大發雷霆。”對上毛不思的眼睛,三爺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指,“這些個事,我若是開個口,自然有人賣給我臉麵。”


    造假,大煙,賭場。


    多麽丟人的親戚啊,毛不思心裏感慨,她一世英明,怎麽到這個年代,攤上這麽一群極品。虧得她設計了三爺,三爺還屈尊娶她,要是擱到她身上,早就一腳把她們一家人打包踹飛了。


    “吃一塹長一智。”毛不思把手從三爺掌心裏抽出來,她摸了摸杯子,茶不燙了,這才端起來一飲而盡,“別管他們。”


    “那可是你的父兄。”三爺歎氣,“夫人未免太絕情了些。”


    馬明義有句口頭禪怎麽說來著,得了便宜還賣乖。


    他要真想幫她,早就自己出麵了,還至於在這裏跟她扯皮,何況那些人於她而言,也稱不上親人,她何必求這麽個人情。


    “世上哪有有免費的午餐啊,收到了就得回報,你賣我情分,自然也會要我做點什麽,三爺想對我施恩的這份心我先記著,有需要的時候自然會求。”毛不思想,三爺的人情,她還是關鍵時刻求來用在自己身上比較劃算。


    “世上哪有免費的午餐。”三爺默默念了兩遍,這才笑出聲,他又給毛不思的空杯子滿了茶水,“夫人這番話,可不像個孩子說的。”


    “三爺今年多大?”毛不思抱著杯盞,突然開口。


    “二十有二。”他比她大了足足六歲有餘。


    嗬。


    小了她三歲,她讀書的時候,這位三爺還不知道在哪裏玩泥巴呢。這麽一想,毛不思心裏也平衡了。


    這頓早飯,毛不思吃的味同嚼蠟,食不言寢不語的前三個字,她總算再跟三爺的用餐中,深刻地理解到了其中的含義。


    “可算走了。”毛不思手裏還拿著塊白糖糕,一口咬下去,整個口腔都充斥著香甜。


    “夫人,三爺難得來一趟,您下次可不能像這般,駁三爺的麵子。”石榴收拾著桌上的碗筷。


    “你到底是誰的丫頭啊,怎麽次次都向著那隻笑麵虎講話。”毛不思癱在沙發上,突然間想到什麽,手裏的白糖糕再也吃不下了,她向三爺提的幾個要求,他似乎,一個也沒答應,“什麽食不言,他擺明了是在套路我啊!”


    “三爺。”宋陽難得見三爺一早就心情舒暢的模樣,這些日子,天災人禍不斷,三爺眉心都要擠出疙瘩來了,這會兒也被他的好心情感染到,匯報公事時的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一會跟西院知會聲,說若是夫人悶了,便出府走動走動吧,今兒有廟會。”三爺說完,頭也不回,繼續方才的話題,“我大哥那邊戰況如何?”


    這是,禁足令,解禁了。


    “什麽!你再說一遍!”白瓷的茶杯落在黑色的烏木上,濺出了幾滴水印子。


    “三爺昨晚宿在了三夫人那裏。”林婆子弓著腰,把早上珍珠傳來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老夫人,“今早,也是吃完早飯,才出府的。”


    “他往日裏不是從不踏足西院的麽?”老夫人握著帕子,拭了拭嘴角。


    “說來也怪,三爺這些日子不是好荼靡之音麽,想來是府裏貌美的戲子來多了,惹得三夫人不悅,去東院大鬧了一番。”林婆子立在老夫人身側,“三爺便靜了下來,昨日太陽將落山,三夫人便差身邊的石榴去尋了三爺,這戲台子便沒搭起來。”


    “夫人。”林婆子屏退左右,把聲音壓了又壓,“您說,是不是真應了當初那道士的話。”


    此女變了命數,是度人之人。


    “若不是她能替我兒擋劫,此等女子,哪裏配得上我兒。”事後,她專程去請了閉門不出的高僧卜算,隻能算出劉尋命有一劫,其餘的,再推算不出,這才默許了那個商賈之女入門。


    “那可要請三夫人來一趟?”林婆子年歲大了,眼角生滿了皺紋,“您老人家也好提點幾句。”


    “我提點,她也得聽才行。”提到毛不思,老夫人就有些頭疼,她初進門的時候,也日日前來請安,隻不過她說她的,毛不思全程走神,時間一久,倆人相顧無言也頗為尷尬,她聽著累,她看著也煩,索性兩不相見,幹脆免了她的問安,隻要她的兒子能平安,“隨他們去吧。”


    毛不思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三爺的院子裏,臥室、書房。


    每每都是小心翼翼地翻上幾圈,她自認做的天衣無縫,可偏偏遇到的是三爺,一個心細如塵的男人。


    “夫人次次來,次次翻,可不是個好事。”趙令跟了毛不思這麽久,一舉一動落在他眼裏,也就自然的落到了三爺的耳中。


    “我知道她想找什麽。”寒冬臘月,三爺懷裏抱著個銀製的手爐,通體雕刻著各種他識不得的咒法,一看喜好就不是出自其他女子之手,他專程謄了樣子找人看過,皆是些護人平安化煞消災的。


    手爐是某天早上醒來時,落在枕頭旁的,不用想也知這是給誰的。


    指腹摩挲著手爐上凸起的紋路,裏麵包著溫熱的火炭,捧得人從掌心暖到心坎裏。


    毛不思是個很特別的人,他一直都知道,她想著法的嫁給他,卻從不求些什麽,每日裏除了去茶樓裏聽書,就是帶著石榴四處尋摸著弄些什麽好吃的,偶爾得到心儀的點心,也會想著分他一些。


    世道越亂,生意越不好做,毛家的產業多是些皮毛料子木材鐵石之類的,後者在多年前或許會讓毛家在頻繁的戰亂中大賺一筆,而今,火槍擊炮的出現,逐漸取代了盔甲長刀,需求少了,生意自然也就做不下去了。


    這兩年來,毛家的商鋪關了一間又一間,他有次路過長鬱安館吃酒,恰逢毛老爺談生意,比起當初扯著嗓子硬把女兒塞給他的時候,看上去要蒼老了許多。


    這些事,劉尋不相信毛不思會不知道,可她就跟南山的老鍾似的,從不來求他,甚至一個字都不與他談。


    桌上的文書,抽屜裏的密信,她更是瞧都不瞧一眼。


    那些機密在她看來,一文不值。


    她隻想找到她的棍子,那個每每提及,都會令她眼中閃現光芒的物件。


    “夫人呢?”三爺收回思緒。


    “在院裏帶著石榴敲冰呢。”趙令回道,“說是秋日往池子裏丟了些魚苗,現下該是長大了,想撈幾條上來嚐個鮮。”


    “她倒是想的長遠。”冬日天寒,極少有人去河中捕魚,便是有,最好的那批也到了城裏最好的酒樓中去,價格也就可想而知。


    偏生毛不思是個摳門的,擁著一匣子的小黃魚,愣是舍不得拿出來。


    有次他閑來無趣去尋她,就瞧見她把小金庫抱在懷裏,黃澄澄的金條子被挨個擦了個幹淨,然後又戀戀不舍地擺了回去。


    自己的私房錢存著不動,花起她的錢來倒是大手大腳,他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覺得自己吃虧,當天就下令把毛不思的月錢減了一半。


    他想著她那麽小氣的一個人,指定是要來和她鬧騰的,他就這麽等啊等啊,從白天等到日落,也沒等到毛不思過來。


    第二天早上,手腕微疼,多了一小排牙印。


    這排牙印落在他身上,可三爺明白,這不是給他的,而是給夜晚那人的。


    那個人就像是他的影子,亦懂得他的心思,從不觸碰他的書信,也從不曾挑戰他的底線,自從他留下那張紙條後,便變得很安靜,正如他所言,唯求一人心。


    那人喜歡毛不思。


    並用能夠輕易輕易做到的所有事來與他交換喜歡毛不思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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