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讓你出來的。”毛不思被薑水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當下就有些急躁,兩步邁過去,就又把薑水擋在了身後。


    “算了吧。”薑水扶著毛不思的肩膀,身上詭異的膚色跟毛不思的形成鮮明對比,從她身側再度走出來,瞧向吳老板,吳老板早就不是她熟悉的樣貌,眼前的男人很陌生,陌生的長相,陌生的眼神,薑水直勾勾的與他對視,“不就是想要我死嗎,幹什麽浪費這麽多的時間。”


    “真貼心。”霍冬青搖晃著手指,指尖所到之處留下翻騰的火龍,月光和街道上的燈光交輝相應,他邁著步子從空中來到室內,配上他這套休閑的衣服,不像是來鬥法的,反而像出門買菜一樣悠閑。


    毛不思的降魔杖還橫在胸前,霍冬青沒有靠近,而是停在一個對所有人而言都算是安全的距離。


    “想要我的命,盡管來拿吧。”薑水雙眼猛地閉合,視死如歸的張開雙臂,語氣堅決,“但你要答應我,放了毛不思她們。”


    她跟馬明義約好了,隻要他活著,就會好好照顧她的父母,讓他們安度晚年。


    “這條命,先在我這裏寄存幾天。”霍冬青收回手指,火團驟滅,周邊立刻暗下來,沒了火焰的炙熱,隻留下徐徐夜風和刺眼的白熾燈。


    “你知不知道他要拿你做什麽!”毛不思恨不得一巴掌抽過去,打醒薑水,他不是要她死,而是要讓她代替另一個人,活在陰冷的冰河裏,河水會刷爛她的三魂,撕扯她的七魄,她生不得,滅不了,直到最後的一絲魂魄消失為止。


    那是神魂俱滅的下場。


    “你可別嚇到她。”霍冬青在空中抬手微點,一條細細的小火龍穿過毛不思垂在耳邊的碎發,撞入米白色牆壁,看著飄落的幾根頭發被燎成灰燼,霍冬青這才繼續,他微笑著,隻是這笑卻沒什麽溫度,“我從拜師學藝到現在,少說也得百年,你們兩個還太過稚嫩。”


    在他眼中,毛不思和馬明麗就是孩子。


    “我雖然本事不及你,但也沒有讓好人替別人還孽債的道理。”耳邊的頭發少了幾根,毛不思並不在意,她腳掌後移,降魔杖在空中劃出巨大的弧度,“你惹上了不該惹得東西,到頭來卻要把自己的過錯推在別人身上,虧你還是個術士,要是你師父知道,怕是要從棺材裏跳出來清理門戶!”


    毛不思的話就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戳進霍冬青的心髒,那些他自我麻痹的安慰被眼前的小丫頭一層層剝下。


    在河底挖去靈玉的是他,把汪家那個惡靈放出來的是他,為北杏帶上銀花鐲子的是他,想要闖蕩江湖留下父母的還是他,這一切的一切,即便是意外,也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閉嘴。”霍冬青眼裏的溫度越來越低,冰渣子不停地往外冒,‘閉嘴’兩個字幾乎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


    “毛毛年紀小,說話不過腦子,吳老板別往心裏去。”不知道是不是小時候留下的影響,馬明義對這種危險的感知度明顯超過平常人,他能感覺到吳老板已經處在了暴怒的邊緣,從中調和,“人你帶走,咱們別傷了和氣。”


    “你跟誰一夥的。”毛不思不滿意,壓低聲音用手肘狠狠地撞了他一下,“怎麽能幫壞人說話。”


    “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就別老在太歲頭上動土了。”馬明義吃疼,也知道毛不思現在氣急,可那又能怎麽辦?有勝算嗎?沒有。沒有勝算的事情為什麽要去做,這不是找死嗎?


    “我是捉鬼師!”斬妖除魔,收鬼救人是她的職責。


    “可你也是個人!”馬明義握著毛不思的手腕,他當然懂她毛不思的意思,之前在蘇尾島,在煙城,哪次不危險,他什麽時候阻止過她救人,隻因那時候他知道他們有成功的機會,而不是像現在,極有可能賠了夫人又折兵,“毛毛,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任性。”


    “馬明義。”毛不思抬眼跟他對視,她跟他認識了二十多年,大多數時候都是彼此嫌棄,即便是認真的時候也要加上幾句玩笑話,卻從沒像現在一樣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我姓毛。”


    毛家的捉鬼秘籍還在她家裏床頭的櫃子裏鎖著,扉頁第一句話就是:當明天理,看淡死生。


    “那就是沒得談了?”


    “沒得談。”毛不思反手打出降魔杖,衝著霍冬青飛去。


    被他跳身躲過,男人的冷笑從高處傳出,“真是個有骨氣的,可惜……”


    冷風狂做,十二枚火球從霍冬青身後出現,勾勒出不同的動物容貌,對應著十二生肖,張牙舞爪的向著毛不思撲來。


    風掃落葉,房間內壞掉的東西被狂風卷積著砸向四周,烏雲遮蓋住月亮,霍冬青身後的火團愈發的可怕,獸首變化多端,攻守大開大合。


    毛不思為了躲過突如其來的火蛇尾,腰身一扭,生生翻了幾個跟頭。


    “思思,小心。”黑絨繩抽入毛不思身後撲來的猛虎,打散成兩半,就見火虎咆哮,翻滾著身子又再度融合。


    馬明麗向後擋架,腳下生風,飛速的移動到毛不思身後,“你啊……”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她什麽。


    這場打鬥,幾乎把屋內所有能移動的東西都拆了個七零八落,毛不思中途因著體力不支被馬後蹄狠踢了幾腳,更是耳鳴眼花,看東西都有了重影。


    馬明麗跟毛不思棍棒生風不同,他們馬家講究以柔克剛,對上龍虎之類的剛烈之物,最是相克,虎頭被繩索綁住,馬明麗不停地尋找它的弱點。


    就見從開始就盤踞在一旁的火蛇突然淩空而起,像離弦之箭直直紮向馬明麗的心口。


    “姐!”


    “明麗!”


    男人女人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毛不思離馬明麗最近,幾乎不做思考,當即就飛身撲到她的後背上。


    火蛇速度不減,吐出的信子將碰到毛不思的衣服,就觸電般發出詭異的吱叫。


    霍冬青操控著麵前的十二獸,隻見火蛇痛苦翻騰,下一刻,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感覺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像是被生生挖去一塊,火蛇的痛苦不減,身體迅速膨脹,最後爆裂在空中,徹底消失。


    幽藍的降魔杖周身勾勒出金線,之前消失的鳳凰再度閃現,伴隨著的,還有一道男女莫辨的聲線,“何方妖孽,敢偷襲你爺爺。”


    下一秒,鳳凰飛離降魔杖,扭頭啄瞎了被馬明麗綁著的猛虎的雙眼。


    鳴啼聲如歌,羽毛美的像是清晨的太陽。


    “這什麽東西。”馬明麗還在被毛不思半抱在身下,呆呆的望著在空中與火獸糾纏的鳳凰。


    “我也不知道。”東西是從她降魔杖上飛下來的吧,毛不思張著嘴,這隻降魔杖她從小用到大,從不知道裏麵還有個鳳凰。


    隻是,她們的感歎時間並不長久,鳳凰出來沒多久,翅膀上的羽毛就漸漸掉落,最後幻化成人形,打著滾從空中滾到毛不思和馬明麗腳邊。


    他扶著腰,呲牙咧嘴的撐著身子爬起來,一瞧見毛不思,因疼痛扭曲的臉立刻又換了副模樣,食指指著她的鼻子尖,破口大罵,“你這仙姑好不講道理,爺爺看你歲數小讓讓你罷了,未曾想你竟狠心拔我羽翅,還不速速還我!”


    眼前這個不男不女也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是在跟她說話嗎?毛不思看了眼遠處因為損失了幾隻火獸而元氣大傷的霍冬青,又把目光移到了眼前。


    毛不思不記得自己收過這麽個妖怪,更不記得自己還拔了它的羽毛,再三猶豫道,“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呸,你就是化成灰爺爺也記得你。”幻化成人的鳳凰看上去一點也不優雅。


    “毛毛,你沒事是吧。”馬明義得了機會,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到倆人身邊,他先把壓在在馬明麗身上的毛不思好好地打量了一圈,見她沒傷到,這才鬆了口氣,把馬明麗拉起來,小心的拍掉她身上的灰塵。


    “你個騙子,原來你們是一夥的!”老鳳凰顯然這才看到之前被隔絕到一旁的馬明義,著一看不要緊,氣火唰的一下子冒到三尺高,正所謂:仇人見麵,分外眼紅。老鳳凰橫眉冷對,一巴掌就從後邊拍了上來,生生把馬明義扇的打了個趔趄,差點一腦袋栽地上,就聽他尖著嗓子,“我說好好的,你怎麽就那麽好心給爺爺摘神仙果,哄得我去會會這仙姑,原是上了你們的當,丟了一身的鳳凰羽。”


    “這是什麽啊?”馬明義幸好還拽著毛不思的胳膊,這才沒當場摔過去。眼前人說的話,每一個字他都能聽懂,可是合在一起,愣是一句話也聽不明白。


    三個人大眼瞪小眼,對上毛不思和馬明義的不明所以,老鳳凰更生氣了,正準備要在補一巴掌,手剛抬起來,腦中什麽東西閃現,整個人就呆愣在了原處,他瞅瞅自己的手心,又看了看按著肩膀的馬明義,嘴唇不停地抖動,“你的法力呢?”


    “什麽法力?”


    “這世上那位古道熱腸的高人有這麽大本事,能把你一身的術法給散了?”老鳳凰把馬明義一爪子拽過來,拍拍肩膀摸摸手,最後忍不住轉著他的臉瞧了兩圈,狐疑,“怎麽還年輕了?”


    “放手。”這回毛不思不幹了,從她降魔杖上跑出來的東西,老纏著馬明義算怎麽回事,眼裏還有沒有她這個主人!單手掐腰,毛不思抬著下巴,“你為什麽會出現在我的降魔杖裏?”


    “啊!啊啊!啊啊啊!看看你們這幅倒打一耙的麵孔。”老鳳凰連喊了幾嗓子,下巴抬得更高,“明明是你們把爺爺騙進去的!”


    “你是誰?”馬明麗看他們三個人牛唇不對馬嘴的嘮叨了半天,忍不住上前詢問,黑絨繩下的火虎已經被打散,她收了法器,偏著頭詢問。


    “我是鳳璜。”


    “……”


    “……”


    “鳳凰也得死。”霍冬青捂住胸口,身後剩下的八隻火獸匯聚一體,在半空中呼叫咆哮著撲來。


    “哇!救命。”鳳凰翻身把毛不思從後邊推向了身前。


    “你不是神獸鳳凰嗎。”降魔杖揮出一道藍光,怪物側身躲過,“你剛才不是很厲害嗎。”


    “你把爺爺的羽毛都拔了,我還能厲害到哪裏去。”鳳璜縮著腦袋,之前之所以醒來,也是感覺到了致命的威脅,放手一搏,未曾想居然從小仙姑的法器中醒過來了,“你不是很厲害麽,這麽個小東西都打不過?”


    小東西?眼前那倆,哪個像是小東西?這不靠譜的鳳凰是不是對她的本領有什麽誤解?毛不思被推在前邊不停地揮著降魔杖,口中咒語不停。


    “你老叨叨這些皮毛做什麽,施法滅他呀!”身後的人嘰歪不停。


    毛不思太陽穴氣的直突突,這已經是她最大的本事了,當下也不管他有毛沒毛,身子一彎,就滑到了鳳凰身後,“反正你又不是人,死不了。”


    話音還未落,火團就入了鳳璜的胸口,燙出巨大的窟窿。


    “啊啊啊,疼死了,疼死了。”被迫給毛不思擋了一下,鳳璜轉身飛到天花板吊掛的水晶燈上。果然,傷口沒多久就自動愈合,他雖然死不了,可不代表他不疼啊。繼而向霍冬青表明態度,“老兄,方才爺……是我,我不小心傷了你的幾滴心頭血,都是誤會,你別往心裏去,”


    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霍冬青被逼急了,下手越發的狠毒,幾乎是不打算讓他們活著出去,薑水倒在不遠處,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失去了意識,馬明義插不進手,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毛不思和馬明麗硬抗。


    鳳璜的臉色,也隨著毛不思逐漸不支的體力漸漸黯淡下去,太弱了,是在太弱了。他看著毛不思那張臉,一模一樣,可本事卻比不上他記憶中那個小仙姑的一根手指頭。


    他驚恐的起身望向窗外,不是熟悉的青山綠水,不是茶館酒肆,而是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偶爾有鐵皮的四輪盒子跑過。


    滿身冒火的怪物最後用力撲向毛不思。


    鳳璜幾乎是和北杏同時出現,巨大的怪獸被北杏用身體擋住,發出巨大的撞擊聲,就見小小的身影直接從半空砸向地麵。


    “北杏。”霍冬青強行收手,火獸的力量瞬間反噬到自己身上,他腳下一點,人就出現在室內,把落下的人緊緊抱入懷中。


    而毛不思和馬明義這邊,鳳璜收起了之前的吊兒郎當,他眼裏寫滿了震驚,“這是哪裏?你們是誰?”,


    他隻是飲了小仙姑的一杯酒,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先辦正事,等會再說。”毛不思看見剛才突然出現的女人,再配上霍冬青的表情,多少猜到了來人的身份,沒了跟鳳凰探討來去歸屬的心情,而是拔腿奔向不遠處的霍冬青。


    還好,她還沒有來晚。北杏眯著眼,瞧見還活著的幾個人,心裏終於鬆了口氣。


    她太疼了,實在太疼了,每走一步對她而言都是巨大的考驗,從富鸞大廈到這裏,這麽短的距離她居然用了這麽長的時間。


    “你怎麽出來了。”霍冬青抱著北杏,眼中的戾氣被驚慌所替代,“你怎麽能出來了,是不是姓汪的,明明說好的,她為你抵住疼痛,怎麽能出爾反爾。”


    “是我,是我硬要出來。”北杏拉著霍冬青的手指,倒在他懷中輕輕搖了搖頭,“冬青,咱們走吧。”


    “事情還沒結束,再等等,等我拿了薑水的魂魄,咱們就回富鸞大廈。”霍冬青在北杏額上印下一吻。


    “不是富鸞大廈。”北杏搖搖頭,“你別睡了,醒過來吧。”


    “北杏……”


    “等陽壽盡了,就去投胎轉世。”北杏拉著霍冬青的手指,捏著他的指尖,就像小時候一樣,“別留在這個身子裏受苦了。”


    “我一點都不苦,我怎麽能丟下你。”就快結束了,就快解脫了,還差一步,一小步。


    “可是我苦。”北杏咬著唇,帶著抑製不住的委屈,“我寧願魂魄消失在這個世界,也不想這麽活過來。”


    他是個人,而她的存在,卻把他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


    ☆、為你而活


    霍冬青的臉色鐵青,吳老板的臉和他本人的容貌交替出現,在慘白的月色下更顯得詭異,他刻意放緩語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溫和,“別鬧。”


    短短兩個字,卻耗費了他巨大的心力。


    “爹娘還在的時候,每次跟鄰裏鄉親聊天,都忍不住誇你幾句。”說他們家冬青字寫得好看,說他們冬青手腳麻利,說他們家冬青脾氣好人和善,“我喜歡那樣的你,也喜歡那時的自己。”


    當時她就搬著小板凳坐在一旁聽著,滿心的歡喜,然後翹首等著他下學回家,即便是他離開家鄉的那幾年,她每每想起來,也都是他爽朗開懷的笑。現在她已經多久沒見他真心地開懷過了,沒見過他純粹的眼神,這麽活著,無論是對霍冬青來說,還是對她來說,都是種無言的折磨。


    早就回不去了,那些他想象的,渴望的美好畫麵,通通都是假的。他們看著彼此就會憶起那些因為他倆而死去的人,像是埋葬許多著屍體的荒山,即便在上邊種滿了花栽滿了樹,可看到花瓣、綠葉,想到的還是下邊陰森的骸骨。


    “可我隻有你了。”他所有的美好都死在了歲月中,霍冬青嘴唇抿成細細的一條線,年輕時候的他,委屈起來就像是山間的小野貓,眼睛圓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都在心裏憋著。


    “你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無數個輪回轉世。”北杏抬手敲了敲霍冬青的鼻尖,周身的疼已經讓她有些把握不準力道,“會有其他美好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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