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蒔蘭之前是真正將蕭衝鄴引為好友,此時聽到蕭衝鄴語中的失落,一時心中也有些觸動。想說兩句,卻不知該如何說起。


    剛巧,梁同海在外道:“皇上,首輔大人過來了——”


    蕭衝鄴不料霍寧珘這樣快便回來,道:“快請。”


    門口的光線暗了一瞬,陸蒔蘭便見霍寧珘走進了屋來,卻是換了身衣裳,也不知先前離開做什麽去了。


    “小舅舅。”蕭衝鄴上前兩步,主動相迎。


    “臣見過皇上。”霍寧珘口頭見禮,淡淡看一眼屋裏的陸蒔蘭,才又朝蕭衝鄴道:“不是讓皇上今日別出宮。”


    蕭衝鄴微笑道:“有小舅舅坐鎮京中,朕並不擔心。”


    霍寧珘看著對方,便也一笑,說:“皇上不留在老夫人處,如何過來這邊了?”


    蕭衝鄴便順勢解釋:“朕之前去陝西時,在河道口認識了陸禦史,為她的才華心折,相交為友。先前過來尋小舅舅,恰好聽說陸禦史有些不適,便先來看看她。”蕭衝鄴也想過了,要他不見陸蒔蘭,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知道陸蒔蘭近來每日皆要去霍寧珘府裏之後。


    況且,蕭衝鄴清楚,霍寧珘多半會知道今日他來見過陸蒔蘭,若他躲躲藏藏,倒是會引來對方疑竇。這般大大方方的,做個惜才的皇帝,更為妥當。


    “原來如此。”霍寧珘麵色如常,旁人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他又看看陸蒔蘭,評價道:“陸禦史文章的確做得好,與新科汪思印相比,亦不遑多讓。”


    “正是。”蕭衝鄴頷首:“朕的惜才之心,與舅舅一般無二。”


    陸蒔蘭默默站在一旁聽著,雖然皇帝與首輔討論的人是她,但似乎並沒有她一個七品官員插嘴的份。


    霍寧珘與蕭衝鄴自是不可能一直留在陸蒔蘭房裏,有些事務也不是陸蒔蘭這個層級能知曉的。兩個男人很快便一同離開。


    沒過多時,許多賓客都知道皇帝親自來府裏為老夫人賀壽了。這本就是皇帝有意給霍家的顏麵,自然要讓人知曉。


    正在戲閣看戲的女眷們也得知了消息,江善善露出格外俏麗的笑容,一直在等待皇帝召見,在場年紀相當的貴女們也頻頻將豔羨目光投落在她與蕭檀君身上。


    誰知,一直到下午,也沒有等到召見。


    江善善的笑意亦漸漸消失。


    蕭檀君撚了顆梅花糖糕喂進嘴裏,說:“你心急什麽?皇上就算想見你,他又豈是那般沉不住氣之人。晚宴時定能見到的。”


    江善善這才又笑道:“檀妹,瞧你說的,我哪有心急了?”


    蕭檀君轉過頭,為對方的強要麵子略一撇嘴,不再說話。


    晚宴留下的都是權力核心圈子中的人家,陸家還排不上號。因此,午膳過後,陸蒔蘭便隨自己的父親先離開了肅國公府。


    陸蒔蘭這會兒已全然清醒,她本就隻告了半天假,便與父母道別,自己一個人回了都察院。


    她一回署房,就開始草擬副都禦史交辦的巡審新章程。


    這時,她的副手吏員聶書雲端著個書簍子走了進來,道:“陸大人,你看看,嚴大人這幾本放在經曆司的書還要留著麽?”


    陸蒔蘭接過聶書雲遞給她的書簍,挨本翻了翻,中間掉落出一封信來,陸蒔蘭自是打開了紙箋,一看內容,卻是如墜冰窖,渾身發寒。


    這封信,竟與她收到那封還鎖在匣子裏的恐嚇信如出一轍。


    同樣是朱砂緋紅,字跡潦草張舞,如血跡拖曳,叫觸目驚心。連謾罵的內容也是一樣。就像是一封信同時抄錄兩份。


    唯一不同的,僅是兩封信頂角的時間。顯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嚴嶼之那封信落的時間,正是他死去的那一天,三月初九,而她那封信的時間,落的是四月初九。


    四月初九,暫且未到。但今天已是三月十六,也快了……


    陸蒔蘭慢慢平複著呼吸。


    也就是說,她收到這封信時,那個時候,就有人決定要殺她與嚴嶼之了。但那時,她才初回京城,到都察院報道不過幾天。


    短短幾日內,她和嚴嶼之為何會一起被人列入殺戮名單。還以這樣的方式告知他們兩人?


    要知道,她和嚴嶼之從前從未合作過任何一件案子。就是說,他們不該有共同的仇人。何況是這般要殺身之命的仇人。


    不過,那倒是證明嚴嶼之的死,完全與那江善善和蕭檀君無關了。


    聶書雲看著她,問:“陸大人,你怎麽了?人不舒服?”


    陸蒔蘭看看對方。這是一個相貌普通,偏於清秀的青年,隻是個貧寒的吏員,也幫不了她。為了不讓對方也卷入危險,便說:“無事。你先下去罷。”


    聶書雲擔心道:“可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


    陸蒔蘭道:“可能這兩天有些累了。好了,你先出去罷。”


    對方這才出去了。


    陸蒔蘭獨自坐了一會兒。她絕不能死,哥哥的死因尚未找到,她怎麽可以死掉。四月初九麽?她垂著眼想。


    坐以待斃不是陸蒔蘭的性格,她既然能從一個小女孩女扮男裝十年,到一步步進了都察院,她的心誌自然不似外表所表現的柔弱。


    陸蒔蘭站起身來,先回家取了自己那封信,隨即又拿著兩封信去了趟刑部。


    這般來回,等她做完手裏的事,天色已晚。今日她便沒有去為霍寧珘譯書。


    直到第二日傍晚,她又如約來到長驍侯府。


    霍寧珘今日倒是在府裏,到了夜深的時候,男人如第一次般踱步到了陸蒔蘭房裏,翻看她今日的譯卷。


    對方倒是悠閑得很,依舊是那把梨木椅,也依舊是坐在書案側麵,連坐姿都是十足的慵懶。


    陸蒔蘭看了一眼霍寧珘的側影。她卻覺得自己近來有些厄運纏身,收到那樣的信不說,還喝點酒也出疹子。


    而現在……整個人更是不舒服。可能是因為昨夜沐浴後頭發未幹,也可能是近來太累,心理上亦承受著更多。她白日便覺嗓子有些幹啞,現在竟像是發熱了,一陣眩暈忽地襲來。


    什麽叫做禍不單行,陸蒔蘭今日是徹底領悟。


    霍寧珘便感到一隻柔軟的小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但也隻是觸了一下,蜻蜓點水般的,就離開了。


    第9章


    守在門外的藺深微微一愣,不敢相信地看著這一幕。七爺居然讓旁人隨便按著手臂,還沒有將其甩開。


    他可是看得清楚,是陸禦史自個兒發覺用手撐著首輔不妥,改為扶住了桌沿。而他家主子隻是瞥了一眼陸禦史的手,就沒有動作了。


    “抱歉……大人……”陸蒔蘭眩暈片刻,便用意誌控製住了搖晃的身形。


    因為發熱的緣故,她原就幼嫩的唇瓣越發紅豔,輕輕的一張一翕,微啞的嗓音從她口中緩緩吐出,仿佛也有了一種不同於人的景致。


    霍寧珘本就是坐在椅子上,他這才抬頭,看向陸蒔蘭的臉孔,目光不明。


    實則從陸蒔蘭起身的時候,霍寧珘便覺察了。


    隻是這陸家少年一直以來給他的感覺尤為無害,他隻當對方走過來是要為他講解譯卷,豈料對方直接將手按到了他的手臂上。


    他當然是避得開的,甚至換個人,這般直接朝他伸出手,還有可能被他當成偷襲,一腳踹飛。


    但是連霍寧珘自己也感到詫異,他並沒有避開對方。


    陸蒔蘭這時感覺稍好些,便說:“首輔,我要先回家了。”她擔心暈倒在長驍侯府。


    “立都立不住,還回家?”霍寧珘輕嗤。接著,他看向平素機敏,今天卻像根木頭般杵著不動的藺深。


    藺深知道主子這是在讓他去叫大夫,趕緊消失了。


    等大夫來的間隙裏,霍寧珘忽然開口:“坐罷。你這身體,也著實太弱。”


    陸蒔蘭從這位首輔的話裏聽出了那麽一點嫌棄的意味。


    如果以看一個男人的身板來衡量她,那的確是太弱了,他也沒有說錯。


    陸蒔蘭無從反駁。畢竟方才霍寧珘那手臂的觸感她還記著,硬邦邦的,跟鐵鑄似的,拎她約莫就跟拎雞崽兒一樣,當然覺得她過於文弱。她隻好沉默坐回原位。


    霍寧珘又問:“會騎馬射箭麽?”


    陸蒔蘭微怔,搖搖頭。


    “蹴鞠呢?”


    陸蒔蘭大概明白霍寧珘的意思了,還是搖搖頭。


    她哪有時間練這些?她八歲才開始扮哥哥,為了趕上哥哥的功課,並且把他自幼學習的術算、弈棋和多門語言拾起來,可謂是花費了遠勝旁人的心血,根本就沒有時間玩兒別的了。


    倒是她四歲起,便開始習舞蹈,也喜歡跳舞。扮成男子之後,舞是不可能跳了,劍舞卻是私下會在庭院裏練練。也能起到一定強身健體的作用,因此,她身體實則不差的。


    霍寧珘不再說話,陸蒔蘭當然也不會主動開口。


    但陸蒔蘭卻越來越緊張,她總覺得霍寧珘的目光似有似無在看她的“喉結”,令她的心怦怦跳得凶。


    或許是她太緊張產生的錯覺,但她的確很擔心被霍寧珘發現了什麽。因為對方的目光總是這樣鋒銳,令人覺得無可掩飾,無處可藏。


    沒錯,在陸蒔蘭光潔的脖子上,有個小巧突起,雖然隻有微小的弧度,但還是有的。


    陸蒔蘭也不是吹噓,她這個假喉結做的,光用看那是絕看不出來是假的。


    那是祖上從異士處得的方子,跟外頭那些用魚鰾膠粘的易容可不一樣。除非是被懂這個的人用手去仔細捏揉甄別,才可能會覺察出異樣,輕易是扯不下來的。


    這可是事關身家性命的事,陸老伯爺沒點掩飾陸蒔蘭身份的法子,哪敢讓她做官呢。


    因此,陸蒔蘭自己也覺得,她隻要不是被人扒掉一身衣裳,是不會有人發現的。


    霍寧珘府中的大夫很快過來了,卻讓陸蒔蘭更緊張。她沒敢伸手讓大夫把脈,而是道:“大夫,我隻是染了風寒,症狀不重。方才久坐陡起,一時眩暈,沒有大礙的。”


    那大夫聞言,就隻是給了陸蒔蘭幾枚丹藥,侍女端了水來,服侍她吃完藥。她便再次提出,想要回府。


    霍寧珘這回沒有再不允,隻朝藺深道:“命人備車,送陸禦史。”


    陸蒔蘭總覺得他的聲音有些冷。也是,在霍寧珘看來,她真的是極不識相的人了吧,兩次拒絕在侯府留宿。


    “是。”藺深送走陸蒔蘭後,回到霍寧珘身邊。


    他從小就跟著霍寧珘,什麽話都說,便感歎道:“七爺,陸禦史這樣的,若是被壽王瞧見了……怕是要惹上麻煩了。”壽王喜好男色也是出了名的。


    霍寧珘聞言,卻依舊隻是提筆在一本折子上圈點,並未與藺深搭話。


    陸蒔蘭清早醒來,許是霍寧珘府裏大夫的藥格外管用,她身上不適的症狀鬆了許多,便沒有向都察院告假。


    一到院裏,副都禦史馮征昊便召集所有人集中,沉聲交待道:


    “最近,京中出了不少事……某位大員家的小姐,因著貌美,居然被人牙子給擄進了青樓,給人糟蹋了。就連咱們都察院的同僚,竟也死於非命!實則從逆王蕭真謀逆以來,這京中便亂得很。如今雖大有好轉,但上邊兒還是非常不滿意。”


    “治安不夠好,與五城兵馬司那幫子人脫不了幹係。他們中間,很有一些人收受銀錢,縱容為惡,瀆職枉法。想想也是,五城兵馬司嫖賭之風盛行,本身的風氣就不好,還如何匡正他人?”


    “首輔大人有令,必須要對五城兵馬司嚴加整飭,此次,由都察院會同錦衣衛,集中巡察,發現問題立即緝捕查辦,務必要讓五城兵馬司的風氣煥然一新,以促京中治安進一步好轉。”


    陸蒔蘭等人自是服從安排。


    等眾人散後,馮征昊叫住陸蒔蘭,道:“陸槿若,你先將本次專項巡察擬個方略出來,如何安排咱們這邊和錦衣衛的人,從哪幾些方麵著手最佳,擬得詳細些。這次務必要出成果,才能給上頭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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