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隨早已設想過無數次,當他坦白一切的時候,孟效會問什麽, 他又該怎麽回答。  早已爛熟於心的答案脫口而出:“第二次見麵,我送你下山的時候,約好回北京之後去找你,你告訴我,你家住在金都杭城東區11號樓1單元703,你的學校是垂楊柳第四小學四年級2班。”  孟效短暫地怔愣了下。  他的確是在垂楊柳四小讀的小學,當時他們家也確實住在金都杭城,他小升初之後才搬到現在的家。然而時間過去太久了,他自己都沒辦法一下子準確地想起小學四年級時所在的班級、舊家的門牌號,但陸隨卻記得一清二楚。  孟效心裏難以抑製地湧起感動,同時又伴生著一點點委屈,“既然你記得這麽清楚,當年為什麽沒有去找我?”  “我去了,”時隔十五年,陸隨終於等到了解釋這件事的機會,“剛好撞見倪叔叔去接你放學,我主觀臆測你是倪叔叔的兒子,再加上當時我誤以為倪叔叔是我的親生父親,所以我一氣之下直接走了。”  這難道不是偶像劇裏慣用的烏龍橋段嗎?  孟效很難不感到無語,“……你是不是狗血電視劇看多了?”  陸隨微微一笑,“我當時剛從山裏出來一兩年,沒見過世麵,沉迷各種新鮮事物,電視劇和電影確實沒少看。”  孟效:“……”  還好意思笑,他當年真的等了他很久,也失望了很久。  心裏的怨念通過眼神流露出來,陸隨敏銳地察覺到了,立刻一臉誠懇地說:“不管因為什麽,我當年確實失約了,對不起。但是等誤會解除之後,我就去找你了。”  “有嗎?”孟效滿頭問號,“我怎麽不記得?”  “就在第二年冬天,還是在燕山裏。”陸隨頓了下,“不過我換了一張臉,用了另一個名字——”  “換臉?”孟效忍不住出聲打斷。  難以置信的事一件接一件,他吃了一驚又一驚,這個夜晚應該會讓他終身難忘。  陸隨有條不紊地解釋:“八歲那年冬天,我第一次變成蛇,也經曆了第一次蛻皮,從那以後,每年冬天我都要蛻一次皮,每蛻一次皮就會換一張臉。你第一次在燕山裏遇見我的時候,我就正處在蛻皮期,每次蛻皮期要持續一個月左右,既漫長又痛苦,因為在蛻皮的同時,我的肌肉和骨骼也會跟著重塑,我的相貌、身材甚至聲音都會改變,徹徹底底地變成另一個人。”  孟效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蛇會蛻皮,這他知道,但是,蛻一次皮就換一張臉、徹頭徹尾地變成另一個人,這未免也太玄幻了,他在玄幻小說裏都沒看到過這麽奇異的設定,簡直聞所未聞,讓他大受震撼。  震撼歸震撼,孟效暫且囫圇吞棗似的先把陸隨說的話全盤接受,讓對話得意繼續進行,“所以……我小時候遇見的那個白浮,也是你?”  陸隨坦然承認:“是我。”  孟效:“你——”  陸隨知道他要說什麽,徑自說:“我證明給你看。”  陸隨走到孟效背靠著的那架儲物櫃前,抬手打開了第一列最上麵的那扇櫃門。  孟效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看到了櫃門上貼著的手寫標簽——  2006年1月25號  陸隨從櫃子裏拿出一個透明塑料袋,向孟效展示袋子裏的東西。  是一件折疊的黑色羽絨服。  陸隨說:“這是你上山找我那天送我的羽絨服,還記得嗎?”  孟效記得自己送過他一件羽絨服,但不記得那件羽絨服長什麽樣了。  嚴謹起見,他保持了沉默。  陸隨把羽絨服放回櫃子裏,關上櫃門,緊接著打開了下麵那扇櫃門。  打開的櫃門正對著孟效,上麵貼的標簽是“2007年2月2號——2007年8月26號”。  他看見陸隨拿出來一條吊墜,一根黑色細繩吊著一塊拚圖形狀的金屬片,金絲鑲邊,填充了紅色顏料,看起來土氣又廉價。  陸隨說:“你用這條吊墜跟我換了兩個蛋黃派和一瓶娃哈哈。”  實在過去太久了,孟效努力回憶,隱約想起好像是有這麽回事。  陸隨把吊墜放回去,又拿出一個相框,相框裏裱著一張老照片。  “這是小學五年級畢業典禮上,我們的合照。”陸隨走到孟效麵前,指尖點著照片裏並肩站立、一高一矮的兩個少年,“這個是我,這個是你。”  孟效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照片,遙遠的、模糊的記憶像秋風中片片飄零的樹葉,孟效隻能抓住其中幾片。  總是抄他作業的“白浮”,上課時偷看漫畫的“白浮”,為了保護他和初中生打架的“白浮”,陪他去遊戲城瘋玩的“白浮”,還有“白浮”轉學離開時哭成狗的他……  混沌的腦海乍現一絲清明,今晚一直被陸隨牽著鼻子走的孟效開始思考,努力把從陸隨口中得來的信息串聯起來。  他邊思考邊慢慢踱步,目光從一扇扇櫃門上緩緩掃過——  2009年4月7號——2009年11月28號  2012年3月18號——2012年12月4號  2017年3月26號——2017年12月11號  2020年2月14號——2020年11月30號  ……  這一段段的日期代表著什麽,已經昭然若揭。  正如陸隨所說,是回憶,是證據——是陸隨以各種各樣的身份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一段段時光。  孟效繞了一圈,回到了陸隨麵前。  他終於明白,陸隨所說的“傷害”,指的到底是什麽。  失控的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看不清陸隨的臉,卻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  “顧曲是你?”  “是。”  “蘇禤是你?”  “是。”  “沈訸也是你?”  “……是。”  眼淚越流越凶,孟效卻突然笑起來。  洶湧的情緒排山倒海般襲來,幾乎要將他擊倒,他好難受,心髒好像被一把利刃穿透翻絞,疼得他無法呼吸。  “我要走了,”孟效轉過身,什麽都看不清,隻能扶著櫃子往前移動,“我要離開這裏。”第59章 纏蛇59   完蛋了  纏蛇59  -  門一拉開, 凜冽寒風呼嘯著撲麵而來,孟效猶如青蔥少年般瘦高單薄的身體微微打了個晃,臉上縱橫的淚幾乎要凝成冰。  下一秒, 陸隨穩穩地扶住了他 。  “我送你。”陸隨說。  他沒有強行挽留,因為他知道,孟效已經不能承受更多,他需要獨處的時間,不受打擾地去消化今晚知悉的一切。  孟效猶豫了下, 輕輕點了點頭。  這裏地處偏遠郊區,交通十分不便,他還發著低燒, 精神狀態也很不好,靠自己回去實在不太現實。  頓了頓,孟效說:“送我去鳳凰城吧。”  他不能回永安花園的家,那裏充斥著和陸隨相關的一切。他也不能去找爸媽, 他現在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定會讓爸媽擔心。趙元去新疆找白浮了,白浮家現在空著,是最佳去處。  上了車, 兩個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陸隨時不時偏頭看孟效兩眼。孟效側身蜷在副駕, 閉著眼睛裝睡, 臉色蒼白如紙,像一團易碎的夢。每看一眼, 陸隨心口紮著的那把刀就刺得更深一分,但他還是忍不住頻繁地窺視。  陸隨開得很快,車停在單元樓下的時候,才剛過九點。  孟效睜開眼睛,坐直身體, 強忍著不去看陸隨,低頭解安全帶。  “隻要你想見我,就給我打電話,”陸隨低聲開口,“我會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你麵前。”  孟效靜了幾秒,垂著眼睛說:“陸總監,我想請三天假,可以嗎?”  “好,”陸隨說,“我會安排。”  孟效一個字都沒再多說,推門下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輸入密碼,開門進屋,沒有開暖氣的房子和外麵一樣冷。  孟效輕車熟路地打開暖氣閥,然後徑直走進白浮的房間,從床頭櫃的抽屜裏找出一個藥瓶,擰開瓶蓋,倒出兩粒白色藥片,直接填進嘴裏,生吞下去。  白浮日夜顛倒,作息混亂,失眠是常事,安眠藥是他的必備藥。  孟效現在身心俱疲,什麽都不想想,他隻想大睡一覺,把混亂的情緒晾在一邊,等睡醒之後再整理。  把手機關機,孟效脫衣上床,蓋上被子,將自己裹成一團。  可一閉上眼,陸隨的臉就浮現在腦海中,令他心口發疼、眼眶泛酸。孟效用力按住眼睛,忍了好一會兒才把眼淚忍下去。  幸好安眠藥很快發揮了作用,意識緩緩被黑暗吞噬,翻湧的情緒也一並被湮沒了。  窗外冷風呼嘯。  陸隨站在樓下,背靠車門,定定地仰望著某個漆黑的窗口,仿佛一尊挺拔的雕塑。  他就這麽在凜凜寒夜裏佇立了一晚上,直到晨光熹微時才驅車離開。  孟效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他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現在在哪兒。  頭疼,喉嚨也疼,渾身沒力,抬手摸摸額頭,燒得好像更嚴重了。  他忍著難受爬起來,從客廳電視櫃裏扒拉出一盒退燒藥,又去廚房燒了半壺熱水。  等吃完藥,孟效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曬太陽。  暖氣把房間蒸得暖融融的,同樣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即使生著病也感到幾分舒適。  一場沉眠起到了良好的療愈效果,此刻的孟效異常平靜。  昨晚種種似乎已經沉寂下去,讓他恍然以為一切隻是一場夢。  但他心裏清楚,這並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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