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體溫的水滴落在臉上,孟效一驚,急忙抬手去摘眼罩,卻被陸隨抓住拽進懷裏。  “別看我,”陸隨旁若無人地把臉埋進孟效頸間,源源不斷的眼淚濡濕了孟效的皮膚,“孟效,你相信我,我絕對不會離開你,我可以發誓,如果我——”  “不要發誓,我相信你。”孟效緊緊地抱住他,胸口有沉悶的痛感,也有洶湧的熱流,“你哭什麽呀?別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他的聲音已經帶了微弱的哭腔,又忍不住笑起來,低聲說:“別人一定覺得我們兩個很奇怪。”  事實上過道另一邊的兩個女生已經偷偷關注他們很久了,時不時竊竊私語,神情興奮。  “孟效,”陸隨嗓音低啞而溫柔,“我愛你。”  從在一起到現在,他對孟效說過許多許多次喜歡,卻是第一次說“我愛你”。他原本想在更浪漫、更隆重的時刻再把這句話說出口,卻在亂糟糟的火車上難以自禁地脫口而出,那些無法宣之於口的複雜情愫,全部融進了這三個字裏。  孟效愣了愣,心跳忽然加劇。  從心動到喜歡,從喜歡到愛,可能需要很久,也可能隻要一瞬間。  他的嘴唇貼著陸隨的耳朵,輕輕地說:“陸隨,我也愛你。”第46章 纏蛇46   小和尚  纏蛇46  -  孟效和陸隨在下午一點多抵達貴陽。  走出火車站, 坐上出租車,陸隨對司機師傅說:“去黔靈山。”  孟效聽著耳熟,可能白浮跟他提過。  他問陸隨:“你小時候住在山上嗎?”  陸隨說:“八歲以前, 我住在黔靈山上的弘福寺,是一個小和尚,負責掃地。”  孟效驚訝地瞪圓了眼睛,“是有頭發的還是沒頭發的?”  陸隨笑著說:“沒頭發。”  孟效想象了一下白白淨淨的小和尚陸隨穿著僧衣拿著掃帚在寺廟裏掃地的情景——有點萌,又有點可憐兮兮的。  他又想, 陸碧城是女人,不可能和陸隨一起住在寺廟裏,難道……陸隨是被遺棄在弘福寺, 直到八歲才被陸碧城接走的?如果真是這樣,就能解釋為什麽陸碧城和陸隨的母子關係會那麽冷淡了。  雖然隻是瞎猜,孟效還是忍不住有些難受,他笑著問:“那你有沒有法號?”  “有。”  “是什麽?”  “朝雨, ”陸隨說,“就是早晨的雨。取自一句唐詩,‘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聽起來很美, 但孟效卻覺得有些淒清, 他不喜歡。  “那你有師父嗎?”  陸隨微微一頓,說:“有, 他叫弘遠,是他撫養我長大的。自從八歲那年我媽帶我離開弘福寺,我就再也沒回來過,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陸隨果然是被遺棄了。  心髒微疼,孟效悄悄握住他的手, 輕聲問:“所以你這次來,是為了看望你師父?”  “嗯。”  “那我們要不要買點禮物?”  “不用。”陸隨笑了下,“我和小時候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他絕對認不出我,我也不想打擾他,遠遠地看看他就夠了。”  不過十幾分鍾車程,出租車停在了黔靈山公園西門。  買票進去,沒走多遠就看到一片被青山環繞的湖。  “這是黔靈湖,”陸隨抬手指向遠處,“那座橋是風雨橋。”  孟效邊走邊看,越看越覺得這片湖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直到走到一座高聳的紀念碑,他“啊”了一聲,指著黔靈湖說:“這片湖,和你家那片湖,形狀是不是一模一樣?”  “眼力真好,”陸隨笑著誇獎他,“那片湖就是我媽根據黔靈湖修建的,隻不過比黔靈湖小很多。”  孟效沉默須臾,問:“是為你修建的嗎?”  陸隨也沉默了幾秒,笑著說:“應該不是。”  山路彎彎曲曲,兩旁峰巒疊翠,三三兩兩的獼猴在綠樹間追逐嬉鬧,發出類似嬰兒的叫聲。膽大的獼猴蹲在路邊向行人討要食物,膽子更大的直接上手搶,一個小女孩被嚇得躲在了媽媽身後。  陸隨停下來拍照片,拍了幾個空鏡之後,把鏡頭對準了正在和一隻獼猴幼崽進行友好交流的孟效。  山路實在太繞,他們走了好久才到弘福寺,出了一身汗。  紅漆大門旁邊有兩扇小門,兩扇小門前方各站著一頭石獸,看起來像獅子又不太像,陸隨說是狻猊(suān ni),龍的兒子。  從右手邊的小門進去,香火味撲鼻而來,摩肩接踵的遊客讓佛門清淨地喧鬧如俗世。  陸隨領著孟效,輕車熟路地來到了香火最盛、人也最多的大雄寶殿。  他們站在大殿門口向裏張望,殿內共有六位身穿黃色僧袍的僧人,列坐佛像兩側,閉眼誦經。  孟效一眼就注意到了坐在左側首位的那名中年僧人,因為他的相貌實在太出眾了。仔細看,孟效發現這位僧人和陸隨長得有一點像,和倪承寬也有一點像。  腦海中陡然生出朦朧又荒唐的猜想,孟效小聲問陸隨:“弘遠師父在這裏嗎?”  “在,”陸隨說,“左邊第一個就是。”  孟效:“……”  天啊,不會吧……  “走吧,”陸隨說,“這裏太嗆了。”  “我們去你小時候住的地方看看吧?”  “禪房不對外開放,我們進不去。”  孟效有點失落,“好吧。”  從入寺到出寺,隻用了十分鍾不到。  “累不累?”陸隨問。  “有一點。”  他們找了個相對安靜點的地方坐下休息,山風拂麵,有點涼爽。  陸隨從背包裏掏出礦泉水,擰開瓶蓋後遞給孟效,孟效邊喝水邊偷覷陸隨,陸隨說:“想說什麽就說吧。”  “……”孟效把水咽進肚裏,小心翼翼地問:“你不覺得,你和弘遠師父長得有點像嗎?”  陸隨說:“他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和他長得像很正常。”  孟效:“……!”  竟然被他猜中了!第47章 纏蛇47   陸碧城  纏蛇47  -  “我的母親陸碧城, 曾經是一個自由奔放、像風一樣的女人。”  他們並肩坐在一棵亭亭如蓋的鬆樹下,空氣中漂浮著淡淡鬆香。下午三點的日光穿過鬆枝鬆葉,斑斑駁駁地落在他們身上。  風把弘福寺裏的香火味和人聲吹過來, 隻是都稀薄了,反而襯得這一方小天地越發靜謐。  陸隨目視前方,孟效看著陸隨,靜靜地聽他說話。  “沒有任何人和事能束縛她,規則、道德、對錯對她來說都是狗屁, 她的人生準則隻有一條,就是隨心所欲地活著。”  “她看上了弘福寺年輕英俊的和尚弘遠,於是千方百計地讓弘遠為她破戒, 他們在黔靈山深處蓋了一座木屋,隱居在那裏,沉溺男歡女愛。”  “後來她懷孕了,她對生孩子這件事很好奇, 因為沒經曆過,所以她要經曆看看。”  “等孩子生下來,新鮮感並沒有持續太久, 她對孩子和弘遠都失去了興趣, 不顧弘遠的極力挽留, 她不帶一絲留戀地離開貴陽,去了新的城市, 尋找新的新鮮感。”  “弘遠是個被遺棄在山裏的孤兒,被弘福寺的和尚撿回去養大,紅塵裏沒有他的家,除了弘福寺他無處可去。他帶著剛出生兩個月的孩子回到弘福寺,在寺門口跪了兩天兩夜, 才求得原諒和收留。”  “和尚的兒子,長大後成了小和尚。沒人告訴小和尚,他是從哪裏來的,他的父母是誰,他隻有一個冷漠又嚴厲的師父,不能問,問了要挨打,不許哭,哭了也要挨打。小和尚越來越孤僻,他很少說話,每天吃飯、睡覺、學習、掃地,在這個熱鬧的寺廟裏冷冷清清地長大。”  “直到小和尚八歲那年,他媽媽終於想起他,帶他離開弘福寺,去了北京,給他取了新名字,叫陸隨。”  孟效雙手環抱住陸隨,頭靠在他肩上,說不出話來。  他終於明白,陸隨為什麽要帶他來到這裏——為了讓他身臨其境地了解他的過去。  雖然陸隨隻用三言兩語就簡單概括了他的童年,但孟效卻覺得平淡的字裏行間充塞著苦味,苦得他直想掉眼淚。  靜了片刻,孟效低低開口:“你恨她嗎?”  陸隨笑了下,繼續慢悠悠地說:“小時候不懂事,怨過,也恨過。別的小孩到初中才進入叛逆期,我剛上小學就叛逆得要命,野蠻,狂躁,不服管教,使盡渾身解數給我媽找麻煩。最嚴重的一次,是我十一歲那年的冬天,我離家出走,打算回貴陽去找師父。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被人販子拐賣到河北,僥幸逃脫,卻差點死掉。”  雖然知道陸隨肯定平安無事,但孟效還是緊張,“後來呢?”  陸隨偏頭看著他,麵帶微笑,說:“後來我就回北京啦,因為我答應了一個北京小孩兒,要去找他,我很想和他做朋友。”  孟效追問:“再後來呢?”  陸隨說:“以後再告訴你。”  “怎麽這樣,”孟效不滿,“說一半留一半真的很過分!”  陸隨微微一笑,徑自往下說:“後來長大了,我終於明白,一個女人生下孩子,並不意味著她就要成為一個偉大無私、犧牲奉獻的母親,人們對母愛的讚美和歌頌,其實是一種變相的道德綁架,是這個世界套在女人身上的無形枷鎖。我們的父母在成為父母之前,首先是他們自己,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有權利決定自己的活法。”  孟效說:“但她既然生下了你,就有責任撫養你,遺棄自己的孩子無論如何都是錯的。”  陸隨說:“每個人都會犯錯,有人一錯到底,有人知錯能改。當我一天天長大的時候,我媽也在成長,她從一個自由如風、隨心所欲的女人,被時間打磨成了一個優雅知性、沉穩幹練的女強人,她有了事業,還想有個家,所以她才會在我八歲那年來弘福寺接我。”  孟效輕輕歎了口氣。大多數時候,是非對錯真的很難說清楚,當局者不一定迷,旁觀者也不一定清,他還是不要發表意見了,聽就好了。  陸隨說:“我提前度過了叛逆期,性格一點一點變好,在初中畢業之前,我和我媽達成了和解,也是和我自己和解。但我們始終是一對不倫不類的母子,無法變得親密,但也很少爭吵,她從不幹涉我的任何決定,也從不向我提任何要求,最大限度地給我自由。我們住在一個家裏,卻各自獨立,會一起吃飯,但很少說話,會一起散步,卻不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久而久之,我們也都習慣了這種不冷不淡的相處模式。”  孟效說:“你應該會感到孤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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