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無數鑲嵌在肉上的樓房、花園和走道仍舊完整,有一些亮著燈光,呈現反向的球形,如同噩夢般的星空一樣在上方和周圍延展。  一個完全黑暗的地方,倒懸過來,作為一個世界,不管看上去多完美,但並不真的總是有光、出口與開闊的空間,也可能終於就是完全的黑暗與瘋狂。  韋安看著這個延續了某部電影的空間,想著它對美好幻影般的編造,他在裏麵極短地生活過,那裏有感覺上還不錯的人,他在這裏有一個醫生的身份,是故事裏的炮灰,大概也在這個世界死和活過很多次。  這一切如此正常,幾乎和他在普通世界的生活差不了太多,你到底怎麽才能判斷這個世界已經瘋了呢。  歸陵盯著那個方向,周圍的魚群遊曳,跟上他們,無數窗戶和門棟從周圍掠過,韋安聽到裏院怪物的慘叫,接著又消散了。  歸陵弄出的坑洞開始生長,核心有一刻呈現某種晶狀體的效果,仿佛一隻巨大的眼睛在盯著他們,瞳孔漆黑,向內,做著一個有陽光和人群的噩夢。  歸陵也死死盯著遠離開來的建築群。  上方燈光閃動,宛如虹膜上的斑點,韋安突然意識到,它的確在看著它們,無論是以什麽方式。  歸陵站在魚背的邊緣,背脊挺直,與它對視。  沒再發生什麽襲擊,上方筋肉緩慢地長出來,占據了空間。  有一小會兒那裏完全是一片黑暗,韋安知道,接下來辦公室、走廊、病房會重新從這些肉裏的能量中構建出來,繼續他們的生活。  反重力的魚懸停下來,他們就在一片倒扣建築群的下方。  最下麵一片黑暗,是裏院的最深處,沒有一點光,隱隱有一絲呻吟和嗚咽傳出來的,這裏真是地獄的最底層。  一些建築呈現肉質感,有的在“潮汐”中毀掉了,掛在那裏像殘破的肉條。  韋安開口,花了一點時間才發出正常人交談的聲音,他說道:“接著呢?”  “等t病區,”歸陵說,“它會出現的。”  韋安點點頭,沒再說什麽,在這地方你什麽也不想說。  魚群消失了,周圍一片死寂。  歸陵孤單站在那裏,看著建築,似乎在想什麽。  李應全也看著上方,他孤獨地坐在魚背的一角,他在任何地方都無法融入,但又有自己強大的係列和一套空間的秩序。  過了一會兒,李應全說道:“我登陸了。”  歸陵轉頭看他,李應全回視他,說道:“它剛才問我了,叫我‘初級工程師’。”  “嗯,”歸陵說,“你現在是初級權限,固定一個時間局是夠了。”  這對話有些沒頭沒尾,不過韋安想起自己腦子裏的電子音,大概知道他在說什麽。  李應全就這麽靜靜坐著,不仔細幾乎看不到他,像他曾說過的那樣,他不喜歡出現在光線下。  他就這麽怔怔看了黑暗一會兒,低聲說道:“我爸一直想當個工程師。”  這句話沒有回應,孤零零在地獄裏回蕩,不知道能怎麽回應。  韋安給自己注射了一枚金券,感覺好了不少。  他靜靜坐著,看了一會兒手裏的槍,接著忍不住去看下方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想像中深淵的核心是什麽,也許是完全的空無,但是並非如此。  那仿佛是一片廣袤的大地,其中似乎有些深淵般的坑洞,一道極深的峽穀,隱隱有軌道樣的東西,像筋膜一樣反光,像個被糟蹋過的垃圾場。  韋安腦子裏冒出一個詞,“礦坑”,深入地下,一個不見光的資源區,他意識到,這就是療養院同事人說的“礦區”,這片地獄的核心。  他看到這片黑色大地上一彎白色的痕跡,好像河流隱隱呈現,大部分藏在膜一般的夜色中。  韋安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感覺很不舒服。  他跪在懸停金屬的邊緣看著下方,那白色的微小的反光隻能看到一點點。  韋安盯了好一會兒,他感到那陰沉的氣息,身體有些顫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是……”他說,“是屍體?”  歸陵轉頭看他,他感到李應全都朝這邊靠了一點,聽他說話。  “嗯。”歸陵說。  韋安遍體生寒,突然間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礦區”是一具巨大的屍體,下方彎曲河川般隱隱白色的痕跡,是一根骨頭。  韋安曾見過類似的東西,青春女神,她的頭顱像山丘一樣,長發如同幹涸的河流。  此時他見到了另外一具,他瞪著下方大片黑暗的區域,那是混沌中魔神的殘軀。  他們一直在它的身體內部,亂七八糟被建造、切割、居住過的肉身,有無數的走道和孔洞,有軌道,天空和人群,形成一個噩夢的世界。  韋安看不到它的整體,但能感覺到那強烈的腐朽與哀傷,如恒星的引力一般浸透身體。  在這片空間中,這片建築以它的屍體為養份,生長成這種可以扭曲物理規則的世界本身一般的建築。  它是巢穴的養份,一具神的屍體。  “下泉有其變異屬性,‘療養院’四處可見,”歸陵說,“這裏能長到這麽大,因為它是依憑‘神明’的屍體而生的。”  韋安戰栗地看著下方一望無際黑暗的土地。  他意識到,這滋生從數千年前就開始了,灰燼城這些有著恐怖變異元素的建築在其周圍紮根,擴散,像菌類一樣生長,“魔神”的力量讓它們超過了其領域的極限。  上方的建築和肉體是它的腐敗和增生,如同雨林裏的朽木一樣吸引各種附近稀奇古怪的東西過來,寄居其中,把之駐空,變成家園。  “潮汐”仍在繼續,讓接近屍體的建築發生肉質的同化,他們目前就在這一力場形成的空間中。  當力量退去,建築變得更沉,向內收縮,肉會貼回皮膚上,這是一個長在巨大屍體上的建築,在腐敗骨頭、內髒之中,建立起走廊、房屋和手術室。  它也深入屍體內部,切割肉體,帶到更上方,以這種方式重組那種力量,韋安不知道原理,但這真是一個恐怖的寄生式增生。  “這潮汐一樣的東西是什麽?”韋安說。  “是拒斥力場。”歸陵說。  “什麽?”  “一個原始防禦程序,它已經死了,就是些機械性動作罷了。”  韋安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周圍變得更暗了,有一種冰冷的無望,也許是因為腐朽的味道吧。  這是已經廢棄掉機械那種無望的重複,沒有目標,沒有意義,沒有靈魂,不斷失敗,空洞地訴說某種早已被遺忘的原始訴求。第五十二章 歸陵想做的事  韋安和李應全又問了幾個問題,歸陵簡短地回答。  聽上去灰燼城的“療養院”式的變異本應隻有碎片,小於一定體積——三萬立方內——因為找到了這樣的“礦藏”,發生了層級躍升。  正常情況下,再大的建築都是不可能有智力的,他打了個淺顯的比方,一個大房子想要擁有意誌,它需要擁有智能設備,進行複雜的連接,並且能夠進行學習。  “進化路徑”是極度稀缺資源,隻有力量級別極高的存在才能夠提供。  在這種地方,這具屍體如同森林裏朽倒的腐木,會吸引各種各樣的東西過來,“t病區”也是如此。  那是真正需要爭奪的權限和力量。  “這個‘進化路徑’在屍體內部,所以它長在這裏,慢慢把它拆了吞掉?”韋安說。  “是的,它得到了,所以產生了智力。”歸陵說。  說話時,上方某個區域又傳來嗚咽聲,還有隱隱鋸子的聲音,在徹底的黑暗中不斷彌漫擴散。  “這個地方到底……”李應全說。  他沒能說下去,這個話題太艱難了,他又起了話頭,說道:“這裏有個不錯的醫生,一直蠻照顧我的……”  “那個叫艾麗的醫生嗎?”韋安說,“我們下來時,她還幫你說話來著。”  “是她,”李應全說,“我看過她的三個不同的形態,我剛過來時想逃走,他們把我抓到下麵去,我看到一個剛做過手術的……人,那就是她,他們說因為她幫了一個病人逃走,太不安份了。你們過來之前,有個那種半個頭的怪物到我跟前,完全沒什麽人類元素了,那也是她。  “接著你就……”他朝歸陵做了個手勢,“把它燒了。那是對的,我知道這裏不斷在重複什麽,但……她應該被永久的毀滅,完全的沉睡。”  歸陵看看他。  “如果能安慰你的話,”他說,“這個人物有原型,沒有死,逃出了原來在的機構,後來在一家大醫院工作,做了個很有名的研究,結婚了,一輩子過得不錯。”  李應全看著他,眼中好像微微有亮光。也可能是錯覺,因為在這種地方,整件事聽上去格外的扯淡和虛幻。  “這是部電影。”韋安朝李應全說。  李應全怔了一下,轉頭看他,韋安的表情像是在一個普通的聚會現場跟人閑聊。  “電影?”他說,又抬頭看上方黑暗的空間,“啊,這就說得通了,我就說這種破地方其中一些人簡直明亮得不真實……”  “是的,這是一個腐敗大腦不斷重複的幻想。”韋安說。  他抬起頭,覺得這種黑暗真的有點像在看電影,隻是是一出太大的恐怖片,人物、劇情和規則混雜在一起,它得到頭腦,以這種方式不斷演繹和品味一個噩夢。  “對了,我還看到你的那個醫生,”李應全朝他說,“‘許醫生’,困在下麵準備做手術的時候,一直在問他朋友在哪裏……說對他怎麽樣都可以,他朋友是無辜的……”  “我們是電影裏的炮灰,”韋安說,“我和‘陳醫生’是室友,他合同快到期了,我是新來的,對什麽都好奇,覺得這個世界應該友善公正。”  他語氣輕柔地講述劇情,讓這種環境好像一個溫和的茶話會。  “‘陳醫生’接這個活隻是想賺點錢,”韋安說,“他剛結了婚,對方是他的高中同學,很漂亮。我昨天和他去食堂還有人問這事,他答得特別自然,說已經買好了房子,是一直喜歡的一套,好像外麵真有新生活在等著他似的。”  他看了眼歸陵,後者又在專心盯著前方的建築。  “啊,我從下麵逃出來的時候……也看到他了,做完了手術,樣子很可怕……”李應全說。  “我連累的他,他本來隻想混過最後三個月。”韋安笑起來,“我的角色正義感太強了,而且我老覺得我有點暗戀他,不然為什麽隻找他,就是想多點時間相處吧。”  他笑得太理所當然,李應全也無意識露出個笑容。  歸陵回頭看了他一眼,顯然對他的電影解讀不敢苟同,韋安朝他微笑。  他又說了一會兒這兩個角色的感情史,一些是他之前詢問歸陵的,還有一些是他自己編的,還感歎了一番自己也挺想結婚的。  在這種環境下,整個聊天透著股詭異的日常。  歸陵沒有參與這場聊天,仍在盯著虛無中的什麽地方。  韋安看了他一眼,突然覺得他和平時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不像隻是在等t病區的出現。  “陳醫生,”韋安說,“怎麽了?”  “內存占用超過50%了,”歸陵低聲說,“怎麽會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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