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昊青並未掙脫洛錦桑的雙手,任由她抓著自己的衣襟,他啞聲道:“我本以為我能救。”


    “什麽意思?”洛錦桑問。


    “我以為她隻是被當年煉人為妖的藥物所傷,所以我以為我能救她。”林昊青看著床榻上的紀雲禾,“但不是。她形容枯槁,顯然是身體之中的氣血之力已被消耗殆盡,如今,周身也已皆被冰封,如何救?”


    洛錦桑唇角動了動,眼眶不由得再次紅了起來,她一轉頭,對著長意怒道:


    “你為什麽要封住她!”洛錦桑聲音一啞,終於沒忍住,哭出了聲來,“你為什麽要封住她!為什麽!?”


    長意看著床榻上的紀雲禾,並未作答。


    洛錦桑隻覺雙腿一軟,方才的狂奔絲毫不讓她覺得累,及至此時,她倏爾才覺渾身的力氣都被偷走了,空明在她身後,將她抱住,低聲道:“在冰封之前,她本就落氣了。”


    洛錦桑繼續啞聲問著:“你為什麽對她不好,為什麽不放了她,你知道她最喜歡外麵的天地,你為什麽都沒有讓她多出去看看,你……”洛錦桑咬牙,她憋著氣,掙開空明,跪行了兩步,近乎狼狽的撲到了紀雲禾身側。


    她伸出手,去抓紀雲禾的手臂:“我不讓她呆在這裏,她想出去,我帶她出去。”


    她說著,去扒紀雲禾手臂上的冰霜。冰棱讓她手上再添鮮血,空明看得不忍,在他開口製止之前,紀雲禾身上藍光閃動,下一瞬,她身體微微飄了起來。


    屋內光華一閃,一聲輕響,下一瞬間,湖心島上的結界應聲而破。


    長意與床榻上的紀雲禾屍身集皆消失了蹤影。


    洛錦桑一邊抹眼睛,一邊道:“他要帶雲禾去哪兒?”


    “和你一樣,帶她出去。”空明將她扶起,目光靜靜看向窗外,“讓她去自己喜歡的地方。”


    屋中隻剩下洛錦桑喑啞的哭聲。林昊青站在一旁,並不多言,隻是目光一直緊緊跟隨著那空中的身影。


    ……


    湖心島外自然是湖,此時遍天風雪,湖上也盡是厚厚的堅冰,長意踏步,走在堅硬的冰上,他尚記得那一次,紀雲禾才被他抓來湖心島不久,她想離開,於是撞破了他的結界,一路狂奔,跑到了這冰上。


    那次其實他早就遠遠的看見她了,隻是他沒有第一時間上前,他看著她奔跑著,在寒冷的空氣中喘著粗氣,最後跑不動了,在冰麵上躺下,看著夜空放肆的大聲暢笑。


    那是紀雲禾最真實的模樣,是他最能看懂她的時候,簡單,快樂。


    他是喜歡看見那時候的她的。


    長意將紀雲禾放在堅冰上。


    此時的紀雲禾安安靜靜的閉著眼睛,沒有吵沒有鬧,但他好像還聽見了她在冰麵上的大笑一樣,樂得跟個小孩一樣,沒有受過任何傷,不曾見過天高,也不想知曉地厚。


    長意看著她,卻是嘴角微微一勾。


    一顆珍珠落下,落在紀雲禾的臉頰上的冰霜上,隨後,紀雲禾身側的冰麵開始慢慢裂開,冰麵仿佛開啟了冰棱之花,一層一層,蓋在紀雲禾身上,將她團團包住,每多一層,她的麵容在長意麵前便越發模糊。


    冰層越多,直到將她完全包住,也將那顆從他眼睛裏落下的珍珠永遠固定在了紀雲禾臉頰之上。


    “你自由了。”


    他說著,那將紀雲禾裹住的冰棱之花,拉著她的身體,慢慢向湖中沉去。


    慢慢向下,越來越遠,從她的麵容模糊,到那珍珠的珠光消失,紀雲禾終於徹底消失在了他的麵前。


    堅冰闔上,漫天風雪間,終於隻餘他孤身一人了……


    第七十九章 阿紀


    圓月如盤,遍照河山。


    遠山覆雪,而近處的湖麵皆被堅冰覆蓋,在月色下,冰麵上透出幽幽的藍光,帶著清冷的美。


    湖麵上,黑衣人獨自行走,一步一步,終於他停在了一處,那一處與周圍的冰麵沒什麽不同,但黑衣人將手從鬥篷中探出,他雙手握著一柄寒劍,劍尖向下,狠狠在冰麵上一鑿,堅冰應聲而裂。


    他退開兩步,看著麵前的堅冰慢慢裂出蛛網一般的紋路,露出了下方的湖水。


    鬥篷之中的眼睛望向湖水深處,在幽深的湖底,仿佛有一絲微弱的光亮一閃而過。


    黑衣人眼中光華也因此微微轉動。他收起了劍,沒有任何猶豫,縱身跳下……“撲通”一聲,黑衣人潛入湖水之中,他往下潛去,速度之快,令周圍的水將他待在頭上的兜帽拉開,露出了他的臉來——


    林昊青。


    在月光所無法照耀的黑暗裏,他向著湖底的微光而去,終於,他的腳踩到了底。


    他手中一掐術法,光亮自他指尖亮起,照亮了四周湖底的景色,也照出了湖底,被一層層深藍色“冰塊”所包裹的女子模樣。


    湖水太透徹,以至於這麽一點光亮已經足以將她容貌看清,還有她臉頰上,被那藍色“冰塊”一同包裹起來的“珍珠”。


    鮫人淚……


    林昊青蹲下身,再次以手中長劍刺向那藍色“冰塊”,劍尖所到之處,“冰塊”裂開,林昊青未停止用力,一直死死的往那下方刺去,直到他感受到自己的劍尖刺破所有包裹紀雲禾身體的“冰塊”,觸到她的腹部,再一劍紮下,劍尖微微一頓,似刺入了什麽東西裏麵。


    他一咬牙,手臂用力,將劍尖猛地拔出。


    隨著劍離開紀雲禾的身體,那藍色“冰塊”似有愈合能力一樣,再次封上所有的縫隙,不讓紀雲禾的身體接觸到任何周圍的水。


    林昊青將劍收回,此時,在他的劍尖之上,凝著一顆黑色的圓形物什,好似一顆結在紀雲禾身體裏麵的丹藥。


    林昊青將那丹藥收好,也負了劍,準備離去,但眼角餘光,再次瞥見了紀雲禾沉靜的臉上,那顆因一點微光,就閃出足夠耀目光華的珍珠……


    從他的角度看去,這樣的紀雲禾好似永遠都躺在湖底哭泣一樣。


    紀雲禾喜歡哭嗎?


    從小到大,認真算來,一次也沒見過。是個心極硬的。


    她應當是不喜歡哭的……


    林昊青微微默了下來。


    ……


    湖心島小院被封了,長意再也沒有往那處去。


    他搬回了自己應該住的地方,馭妖台的主殿。北境本就事務繁多,而今大批馭妖師又降來北境,更增添了不少麻煩事。


    今日又有地牢的看守來報,說林昊青逃了,適時天剛擦亮,長意揉了揉眉心,擺手讓來人下去了。


    空明正巧來了書房,看見疲憊得已經一臉蒼白的長意,張了張口,本想問你幾日沒睡覺了?但又想了想,自己心裏也明白了。打從他把紀雲禾封入湖底那一日起,他就沒有閉過眼了。


    這個鮫人,一刻也不敢讓他自己停下來。


    “林昊青跑了,你打算怎麽辦?”空明最後開口,問的卻是這句。


    “抓回來。”


    “嗯,還有一事。”空明走上前,將一封信擺在了長意的書桌之上,他肅容道,“京師的那個公主,約莫是真的瘋了。”他頓了頓,聲色透涼,“見北伐的馭妖師陣前倒戈,降了北境,她竟當真命人,在主要的幾條河流源頭,投放了大量的寒霜之毒。”


    此言一出,長意微微閉了閉眼,複而才轉頭看空明,一雙藍瞳,此時因血絲遍布,幾乎成了紫色。眼下黑影厚重,讓他看起來像是入了魔般,有幾分可怕。


    “情況如何?”


    空明和尚搖頭:“很不好。河水帶著寒霜之毒一路而行,沿河有不少毫不知情的百姓飲水,寒霜對普通人無害,但卻令不少雙脈之體的幼兒中毒,不幸中的萬幸是,江河之水滔滔不絕,令寒霜之毒毒性稀釋不少,未致人死亡,但卻……也害了他們一生。”


    長意書案之上,長意默了片刻,握著筆的手微微攥緊,他深吸一口氣,繼而鬆開拳頭:“這麽多年,你對寒霜的毒性有所研究,雖無破解之法,但亦可緩解症狀,你可願南行……”


    “我便是來與你說此事的。”空明道,“我欲南行,即刻啟程,哪怕能解一個孩子的苦痛,也好過在這裏空坐。”


    長意點點頭:“嗯,我守在北境,你帶百人南下,救人之時,警惕朝廷之人。”


    空明點頭,轉身離開前,身形微微一頓,他看著書桌背後的長意,在他身後,是馭妖台主殿顏色深沉的屏風,他的一身墨衣幾乎也要融入其中,唯有那銀發與蒼白的臉色尤其突出。


    “你也歇歇吧。”他終於說了這麽一句話,“我可不想回來看見的,是一個已經死掉的你。”長意瞥了空明一眼。空明繼續道,“而今,再如何懲罰自己,也無濟於事了。”


    言罷,空明轉身離去。


    空蕩蕩的大殿裏麵,長意獨坐主位之上,他筆尖在紙上頓住,不一會兒便暈染了一大片墨跡。


    懲罰自己也無濟於事……


    他哪裏是在懲罰自己,他明明隻是,不敢停下來。


    便如此刻,隻是稍有片刻的停頓間隙,他腦海當中便又出現了那個瘦弱的身影。


    在他時間漫長的一生當中,紀雲禾出現的時間那麽短,而他與紀雲禾同住的時間,更是短暫,但就是那麽奇怪。


    如此長的生命跨度,對比如此短的刹那相逢,她的耀眼光芒卻蓋過了他過去所有人生。以至於在她離開之後,長意竟然覺得,自己呼吸的片刻間,便有紀雲禾的影子殘存,像一個陰魂不散的鬼魂,時而在他耳邊輕輕的呼吸,時而在他眼前輕淺的微笑,還偶爾在他閉眼的瞬間笑著喚他長意。


    長意,長意……


    一聲一聲,笑中似帶歎息,幾乎將他所有的神智都要喚走。


    長意猛地放下筆,他有些忍無可忍的站起身來:“來人。”他聲色嘶啞的喚道,“今日巡城……”他欲起身走出門去,但卻在站起來的這一瞬間,外麵陽光照入大殿,長意卻倏爾眼前一黑,他踉蹌一步,幾乎沒站穩身子。


    直到被他喚進來的仆從扶住了他,他才緩過神來。


    “尊主,你已經許久未曾合眼了,今日便……”


    長意擺擺手,從主座的台階上走下,他走在朝陽初生的光芒之中,每一步,皆如拖著千斤鐵鏈,每一步,都讓大腦眩暈,但他還得走,一直走,不回首,不駐足,因為一旦猶豫片刻,他便會徹底迷失。


    徹底忘記,他這副軀殼,到底是為何,還在這行走……


    ……


    又是一年春花開。


    杏花林間一個女童嬉笑著,左右奔走,一會兒在地上拔根草,一會兒在樹上摘朵花。


    女童雙瞳漆黑,笑聲爽朗,隻是頭上冒出的兩個黑色的耳朵顯示了她並非普通的人類。她脖子上掛著的一顆銀色珍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更將她的笑容襯得明媚幾分。


    “阿紀。”一個女聲在杏林另一頭傳來,一襲藍衣的女子緩步而來。小女童笑嘻嘻的一頭撲在女子身上,咧嘴笑著,仰頭看她,女子戳了一下女童的眉心,“怎麽是個這麽鬧騰的性子?以前可不這樣。”


    “思語姐姐,你和師父總說以前以前,我以前到底是什麽樣?”


    思語默了默,隨即道,“你以前比現在瘦多了。”


    “思語姐姐嫌我吃得多?”


    “我可不敢嫌你。”


    思語將阿紀的手牽了,帶她從杏花林間走過,一直走到杏林深處,那裏有一個破舊的院子。思語帶著阿紀推門進去,裏麵院子不大,正好有兩個房間,院中有一顆杏花樹,飄下來的花瓣落在院中石桌之上。


    是桌下,白衣藍裳的男子正皺著眉頭在看書,一邊看,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全然未查外麵的兩人已經回來了,直到阿紀跑到他的麵前,往他膝蓋上一趴,腦袋頂掉了他手裏的書,阿紀將手中草編的花環遞到他麵前。


    “師父!你看,我給你疊的花環!”


    林昊青看著趴在自己膝蓋上的小女孩,怔愣了片刻,被鎖在記憶深處的畫麵倏爾浮現。他已經記不得是多少年前了,在他尚且不是如今模樣的時候,麵前的這人,也如麵前這樣,對他笑得燦爛。


    林昊青收了手,將阿紀手中的花環接過。


    “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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