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雲禾聞言,想起了自己在國師府的囚牢裏聽到這消息時的場景。


    她點點頭:“我也聽聞過。”


    “鮫人把馭妖台的馭妖師通通都趕了出去,把馭妖台建成了現在這北境的統帥之地,然後他和空明和尚就開始謀劃,想要招攬天下不平之士,顛倒國師府一方獨大的局麵。大禿驢一直有這樣的想法我是知道的,隻是之前一直沒有找到一個擁有強大力量的馭妖師或者妖怪,又有那麽強烈的,與他有同樣的目的,所以事情一直擱置著,但有了鮫人之後,他們就謀劃上了……”


    紀雲禾聽到此處,張了張嘴,本欲打斷,詢問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沉默下來。


    “鮫人那時在北境坐鎮,大禿驢就北上雪原,試圖拉青羽鸞鳥入夥。”


    “嗯。”紀雲禾點頭,“這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那時長意與空明羽翼未豐,雖憑自己之力奪下馭妖台,但未必能坐穩位置,但若有百年前天下聞名的大妖怪相助,他們的實力或者名氣必定大漲,若對這天下有所不滿,但卻還心有顧及的人,得知他們有青羽鸞鳥相助,必定放下不少考量,投奔而來。


    “是呀,他們想得可不是很美麽。但是!”洛錦桑勾唇一笑,“青姬不同意呀。”


    “為什麽?”


    紀雲禾思及十方陣中,那因青羽鸞鳥的感情而生的附妖,如此濃烈厚重的感情,她應當恨極了馭妖師。


    若按照大國師那般想,青羽鸞鳥怕是要讓這天下的馭妖師來給她過去的歲月陪葬才是。但有這麽一個天然的機會送上門去,青羽鸞鳥卻竟然沒有答應。


    洛錦桑悄悄道:“青姬以前好像喜歡過一個人,但她出十方陣之後,卻得知那個人已經死了。”


    “所以……”


    “青姬就覺得,這個世界忒無趣,於是便不打算摻和這人世紛爭,打算就在那雪原深處,避世而居。”


    紀雲禾一挑眉,心覺這青羽鸞鳥,看起來五官生媚,是紅塵俗世相,但沒想到這內心裏,竟然也藏著幾分出世寡淡。


    那十方陣中,留下的是青羽鸞鳥百年的不甘與愛戀,所以那附妖那般瘋狂,癡迷,但青羽鸞鳥,卻並未那般執著。


    “或許這是最好的選擇……”


    “哎,你別急著感慨,我跟你說,我還知道了一個驚天大秘密!”洛錦桑故作神秘。


    紀雲禾有些好笑:“什麽秘密?”


    “青姬喜歡的人,你知道是誰吧?我告訴你,是……”


    “知道。”紀雲禾打斷了她,“無常聖者,寧若初。”


    洛錦桑蒙圈:“哎,你怎麽……”洛錦桑像個孩子,有點不開心了,挑釁道,“那你知道寧若初和咱們現今天下馭妖師當中,誰有關係嗎?”


    紀雲禾一咂摸:“大國師?”


    “哎!”洛錦桑不解,“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紀雲禾笑著捏了捏洛錦桑的臉:“你傻呀,咱們這世上,能活那麽長歲數的人,還有誰?”


    “好吧,你知道,寧若初是大國師的師兄嗎?”


    紀雲禾一愣,這個……她還真不知道。


    “他們師出同門?”紀雲禾詫然道,“那師父是誰?當初的無常聖者和如今的大國師,這般重要的兩個人,為何從未有書籍記載過他們過去的關係?”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事啊,是當初空明和尚為了說服青姬,說出來的。不過空明和尚也未曾料到青姬竟然喜歡寧若初,他隻是以為,當年寧若初作為最主要的那個馭妖師,主導了封印青羽鸞鳥一事,所以青羽鸞鳥應該最恨他,而寧若初死了,那青羽鸞鳥當然要找他世上僅有的一個有關係的人去報仇啦。但沒想到,青姬根本不關心這些。她當時說,寧若初是她和這世界的唯一勾連,寧若初死了,她就沒有勾連了。”


    紀雲禾有些感慨,隨後又望著洛錦桑道:“那你有什麽本事,把她拽到這紅塵俗世中啊?”


    “我能喝啊!”洛錦桑得意道,“青姬愛喝酒啊,和我一見如故!我倆見麵就喝了兩個通宵!青姬就把我當朋友了。後來我和空明和尚走的時候,青姬答應我,為了這頓酒,願意來北境馭妖台幫我一個忙。”


    “你和空明和尚就走了?”


    “走了。”洛錦桑點頭,“回去又路過雪原,嘿嘿……”


    “……”紀雲禾揉了揉額頭,看洛錦桑這德行,也不知道該不該找空明和尚問罪了。她緩了下,繼續問道:“你們當初沒有帶走青姬,那……”


    是了,紀雲禾想起來,卻是,在她被抓了之後,前五年的時間裏,朝廷的人也並沒有探到青羽鸞鳥的消息,可見那時候,青姬是當真與長意他們沒有聯係的。


    “那我也沒辦法嘛,雪三月走了,我又沒辦法綁著青姬去國師府救你,靠我自己,那更是沒戲了。我就隻好和大禿驢回了北境,然後蹲在這邊,看著鮫人和大禿驢,建立自己的勢力,收納流竄的妖怪還有叛逃的馭妖師,然後一切準備就緒之後,鮫人帶著我去找了青姬。青姬承了我一願……她幫我把大國師從國師府引到北境來了。”


    紀雲禾問道:“青羽鸞鳥如此厲害,為何不直接讓她和長意一起去京師,這樣,說不得能鬧得朝廷,好些日子不得安寧。”


    “我是這樣說的啊,大禿驢也是這樣說的,但是鮫人不是。”


    紀雲禾一愣。


    “鮫人說,他要獨自一人,帶你走。”


    一句話,仿佛帶紀雲禾回到了那一夜的血光與烈焰之中,她在瀕死之際看到了長意,他帶她,離開了那狹窄陰暗的牢籠。


    紀雲禾垂下眼眸。


    如果說把這一生鋪成一張白紙,每個情感的衝擊便是一個點的話,那,到現在為止,恐怕從未有任何一個人,能在紀雲禾這張白紙上,潑下這麽多墨點吧。


    紀雲禾苦笑……


    “真是個專製的大尾巴魚。”


    “可不是嗎!”洛錦桑還在紀雲禾耳邊嘰嘰喳喳的抱怨著,“你看看那鮫人,現在登上了北境尊主的位置,更是霸道蠻橫不講理了,他把你關在這湖心小院多久了,都不讓我來見你一麵,是用我的願望求來的青姬幫忙哎!他可真是說翻臉就翻臉。半點情麵都不留……”


    而所有的聲音,此時都再難鑽進紀雲禾的耳朵裏,她看著那扇屏風,又垂頭看了一眼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背,再次陷入了沉默當中。


    ……


    京師,國師府。


    房間內,窗紙,紗簾和床幃都是白色的,宛如是在舉辦喪禮。


    順德公主的一身紅衣在這片縞素之中顯得尤為醒目,隻是她的臉上,也裹著白色的紗布,從下巴,一直纏到額頭上,露出了嘴巴,鼻子和一隻眼睛。


    而此時,順德公主半醉半醒的倚在寬闊的床榻上,手裏還拎著一個青瓷酒瓶,而地上被砸碎的青瓷酒瓶碎片,到處都是。


    “來人!”她聲音嘶啞,宛如喉嚨已經被撕碎了,“拿酒來!本宮還要喝!”


    身著玄黑鐵甲的將軍踏著鐵履,走了進來。鐵履將青瓷碎片踩得更碎,他走到順德公主麵前,單膝跪下,膝蓋跪在了地上的青瓷碎片上,也全然無所察覺。


    他的臉上也帶著厚厚的玄鐵麵具,在露出眼睛的縫隙當中,隱約可以看到他臉上,燒傷的痕跡,可怖至極:“公主,您傷未好,不能再多飲了。”


    “不能?本宮!為何不能!”


    “公主……”


    “我什麽都可以做!我現在什麽都能做!我有師父!師父……”順德公主左右張望,未見大國師,那隻露出的一隻眼睛裏,滿是倉皇,“朱淩,師父呢?我師父呢?”


    “國師為公主研製藥物去了,明日便可給公主試了。”


    “藥?哈……哈哈……”順德公主倏爾笑了起來,笑罷,她又抓住朱淩帶著手套的手,她將朱淩的手拉入懷裏。


    朱淩渾身一愣,隨即不再反抗,乖乖的任由順德公主將他手抱住。


    “朱淩,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順德公主湊到朱淩耳邊,帶著醉意與嘶啞道,“我,不是先皇的女兒。”


    玄鐵麵具後麵的眼睛陡然睜大,朱淩震驚得愣住。


    “我,先皇後與攝政王之女。”


    朱淩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公……公主……”


    “我啊,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所以,我從小,謹小慎微,我生怕行差踏錯,我的母後認為我是一個錯誤,攝政王幾次想殺我,我……我害怕啊……”她啞聲說著,卻是在朱淩耳邊哭了出來,“我怕……在深宮之中,就那麽死了……小的時候,我受盡了欺辱……我……直到師父……師父看見了我。”


    她說著,站了起來,赤腳便要踩在地上,朱淩立即用另一隻手墊在順德公主的腳底,她一腳踩下,踩在朱淩的手掌心,讓朱淩的手背,被青瓷碎片紮破,而她全然未覺,她往前走去,赤裸的腳還是被碎片刺破,朱淩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


    “公主……”


    “對……他看見我了,所以我才成了真正的公主。他捧著我,我就是眾星拱月,我就是天之驕女,連我的弟弟,那正統的皇子,也必須將帝位,與我平分。但是……”


    她轉了一圈,絲毫也不覺腳底疼痛。


    “但是!他不是捧著我,朱淩,你知道嗎,他捧著的,是這張臉。”她抓著自己臉上的繃帶,十分用力,以至於露出了縫隙,讓朱淩看到那紗布之下,潰爛的皮肉。


    “我用這個,這張臉,得到了全部,但如果我失去了它,我就會失去全部。我看起來什麽都得到了,但其實什麽都沒得到,如今……如今我仰仗的這張臉也毀了……”


    她站在原處,忽然之間,像是爆發了一樣,狠狠的將手中的酒瓶砸在地上,青瓷瓶應聲而碎,她撿起最大的一塊碎片,狠狠的將麵前的紗帳劃破。


    “這天下負我,我就要負天下!有人傷我,我就要殺了她!那馭妖師紀雲禾!首當其衝!”


    像是看到紀雲禾站在了自己麵前一般,順德公主用手中的碎片瘋狂的劃著麵前的紗帳,知道將紗帳全部割成了碎片,她才將碎片狠狠往柱子上一拍,碎片刺進她手掌皮膚之中,鮮血橫流。


    朱淩看著她,也緊緊的握緊了拳頭:“公主,我願承你其願。”


    “不,我要親手殺了她。”順德公主轉過頭來,露在紗布外的眼睛,泛著血腥的紅光,盯著朱淩,“紀雲禾被煉成了妖怪,所以擁有了她本不該有的力量。朱淩,我也要,我要,比她更強大的力量。”她頓了頓,走向朱淩,“你救過我,你在牢中幫我擋住了烈焰,你和我一樣,被噬心烈焰焚燒,朱淩,我隻相信你,我要你幫我。”


    朱淩再次跪於地麵,頷首行禮:“諾。”


    ……


    翌日清晨,大國師端著一盒藥膏,走入順德公主的房間,剛走到床榻邊,順德公主也已經睜開了眼睛,她透過紗布,看著多年以來,一直未曾變過容顏的大國師。


    “師父。”


    “嗯。”


    “新的藥膏,製好了?”


    “嗯,這個藥膏約莫有些疼,但敷上月餘,必有奇效。”


    “師父。”順德公主啞聲道,“藥膏太疼了,好像是要把我的肉挖了,再貼一塊上去。”


    而大國師的聲音並無任何波動:“能治好,那就挖了,再貼。”


    順德公主默了片刻:“那師父,我想要個獎勵,獎勵我,忍受了這麽多痛苦……隻為,達成你的願望。”


    須臾後,大國師道:“你要什麽?”


    “你從未讓人看過的,禁術,秘籍。”


    “……”


    “師父?”


    “好,我給你。”


    順德公主聞言,嘴角僵硬的微微彎起,她看著大國師將她臉上的紗布一圈一圈的摘下,她不再看大國師,垂下眼眸,看著自己醜陋的後背。


    “謝師父。”


    第七十章 鮫珠


    接下來的幾天,洛錦桑總是在朝陽初升的時候偷摸來湖心小院探望紀雲禾。


    洛錦桑一開始以為是她的本事大,隔了幾天,她意識到,每次她過來的時候,長意都刻意避開,留出空間讓她們敘舊。洛錦桑方才承認,是長意默許了她的這種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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