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紀雲禾的床尾,一直在那兒,但沒有說話,直到紀雲禾醒來他也一聲不吭。他盯著紀雲禾,那雙藍色的眼瞳裏,好似隱著千思萬緒,又好似什麽都沒有。


    一絲涼風撩動紀雲禾的發絲,紀雲禾轉頭一看,卻見那常年緊閉的窗戶此時大開著,外麵雖是白日,但寒風呼嘯,鵝毛大雪紛紛而落,並見不了日光,不少雪花被寒風裹挾著吹進屋中,落在炭盆上,發出滋滋的沸騰聲,化為白煙,消弭無形。


    原來……風是從這兒來的……


    “長意……”紀雲禾呼喊他的名字,卻像是在歎一聲噫籲兮,“何必……”


    何必不放過她,又何必不放過自己……


    長意沒有回答她,他身上穿的衣服比素日來見她時,要顯得正式一些,他銀色的頭發還盤了發冠,仿似是從非常正經嚴肅的場合趕來的一樣。


    長意走上前一步,在她床榻邊側坐下,卻沒有看紀雲禾,他看著窗前的炭盆,看著那白煙,似在發呆一般,問:


    “你想求死?”


    “我這身軀……”紀雲禾虛弱的坐起身來,她整個身體綿軟無力,蹭了好一會兒,靠著床頭坐穩了,“生死無異。”


    長意確定了她的想法:“你想求死。”他呢喃的自語。


    難得,紀雲禾摸不準他的想法和意圖,她伸出手,握住長意的手腕,長意微微一怔,卻沒有立即甩開紀雲禾的手。他側過身來,看著麵色蒼白的紀雲禾。


    紀雲禾道:“長意,你不是想報複我嗎?”她盯著他的眼睛,那藍色的眼瞳也緊緊的盯著她。


    而便在這相視的瞬間,紀雲禾陡然凝聚起身體所有的力量,一隻手抓住長意的手腕,另一隻手陡然拔下長意頭上發冠上的玉簪,電光火石間,紀雲禾便要將那玉簪刺進她的喉嚨!


    而卻在這時!長意另外一隻未被握住的手卻是一抬,掐住紀雲禾的脖子,將紀雲禾身子摁倒在床上,他自己也俯身於紀雲禾身體上方,而那根簪子,則插入了他的手背之中。


    紀雲禾這一擊是必死之舉,她沒吝惜著力氣,長意這一擋也是如此的出其不意。


    那玉簪幾乎將長玉的手背紮透了,鮮血直流,將紀雲禾的頸項,鎖骨,全都染紅,鮮紅的血液流入紀雲禾衣襟裏麵,她的領口,便也被鮮血暈開。


    紀雲禾驚詫非常,她看著壓住自己的長意。


    他的手掙脫了她的桎梏,此時反壓著她的手腕,將她手腕摁在床榻上,他另一隻手在她頸項處,插著玉簪,鮮血直流,而那銀色的長發則如垂墜而下的流蘇,將他們之間,隔出一個曖昧到極致的細小空間。


    “你憑什麽了結自己的性命?”


    長意盯著紀雲禾,那雙眼瞳,暗流洶湧,一直隱藏壓抑的情緒,醞釀成了滔天大怒,他質問紀雲禾,“誰給你的膽子?”


    紀雲禾狠下心腸,不去管長意手背上的傷口,她直視這長意,道:“六年前,崖上寒風,不夠涼,是嗎?”


    長意怔住,眼中的藍色開始變得深邃而渾濁。


    紀雲禾嘴角掛著輕笑,道:“當年我利用你,卻被你逃脫,我道你此舉之後,如被抓住,必定麵臨不少責罰,看在過往相處的情分上,我本對你動了惻隱之心,不欲將你送到順德公主那方活受罪,於是便想殺了你,了結你的痛苦。”


    長意放在紀雲禾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緊。


    紀雲禾繼續道:“沒想到,你竟然逃走了,我也因此受到了順德公主的懲罰。而如今,你讓我這般活受罪,卻讓我連求死都不能。”


    那手收緊,讓紀雲禾開始有些呼吸困難,但她還是咬牙道,“長意,你真是有了一副比我當年還狠的心腸。”


    言罷,長意眼中的顏色好似變了天,如那狂風暴雨的大海,漩渦一般厚重的藍黑色。


    他的掌心用力,玉簪製造的傷口鮮血洶湧而出,他不覺得疼,紀雲禾也閉上了眼睛。


    直到紀雲禾麵泛青色,終於,那手離開了她的頸項。


    空氣陡然進入胸腔,紀雲禾嗆咳了起來。


    長意卻坐起身來:“紀雲禾,你說得對。”他看著紀雲禾,“我不殺你,就是讓你求死不得。”他推門出去,屋外傳來他冰冷的聲音,“來人。多餘的炭盆撤掉,隻留一個,房間窗戶叫人守著,隻開一絲縫隙,門口也派兩人看守,沒有我的命令,都不準離開。”


    外麵的聲音消失,紀雲禾這才緩過氣來,她看著屋外的大雪,又看著畏畏縮縮走進門來的侍女。


    侍女將炭盆一個一個端走,又將窗戶掩上,隻留一點通氣的口。


    她們各自忙著,目光半點也不敢在床榻上的紀雲禾身上停留。


    紀雲禾長歎一聲氣,這次真的完蛋了,死不成了,意圖暴露了,想法也被看透了,連翻舊賬的激將法都用了,還是不管用。紀雲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掌又沾上了一手黏膩的血。


    她閉上眼,捶了一下床榻:“到底是哪個混賬東西攔了我登天的路……”


    侍女們渾身顫了顫,還是不敢看她,隻是手上的動作更加麻利了起來。紀雲禾又歎息,也不知道在他們這些仆從的眼中,她和長意到底是個什麽樣別扭的關係。


    接下來的一整天,紀雲禾屋裏都是人來人往的,一會兒有人將桌子抬來換了,一會兒有人放了個櫃子來,仆從們忙上忙下的忙活了一天一夜,紀雲禾終於找了個機會,逮著一個看起來像是管事的人問道:“要拆房子嗎?”


    管事的恭恭敬敬的回她:“姑娘好福氣,以後主上要住過來了。”


    紀雲禾一愣,一時間竟然沒有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啊?”她眨巴了兩下眼睛,“誰?住什麽?”


    “主上,主上昨日下令,此後他的公務,都要到這湖心小院來辦了。”


    紀雲禾身子晃了一下。


    管事道,“不過姑娘放心,主上吩咐了,白日不打擾姑娘休息,他會給姑娘加個隔簾禁製,一點聲音都漏不進去。”


    “隔……隔簾禁製?”紀雲禾一臉不敢置信,“隔哪兒?我床上?這樓不是有三層嗎!?”


    “對,主上就喜歡姑娘在的這一層。”


    言罷,管事的福了個身,規規矩矩的退到門口,又去指揮工作去了。


    紀雲禾呆呆的往床上一坐。


    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又作了個大的。


    她的地圖……竟然隻有一個床榻了。


    第六十四章 生死簿


    紀雲禾本以為,長意怕她再造作,於是便將公務搬到這湖心小院來處理,順帶監視她。


    但當紀雲禾看到幾個苦力嘿咻嘿咻的抬了一張床進來時,紀雲禾覺得事情有點不妙了。


    “他莫不是還要住在這兒吧?”紀雲禾好不容易又逮住了管事的詢問。


    “主上說住過來,就是住過來。”管事的態度很好,畢恭畢敬,“自然是白天住過來,晚上也住過來。”


    紀雲禾這下徹底傻眼了。


    “這不是個湖心小院嗎?不是很偏僻嗎?他住過來幹啥?”


    “姑娘說笑了,主上在哪,哪兒自然就是中心,何來偏僻一說。”


    紀雲禾看著管事的,被話噎住了喉嚨。她沒想到,不過幾年時間,這四方馭妖地當中,最為苦寒的馭妖台,當真被長意變成了這天下另一個權力中心。這規章製度一套一套的,恨不能將京師那些馭人權術的東西,都學了過來。


    又忙了一日,及至太陽落山,紀雲禾從床榻上睡醒過來,轉眼一看,屋裏各種東西都已置辦好了。


    她住的這裏,之前雖然不缺物件,但總的來說布置還算簡單,而現如今,這地上鋪了軟墊,桌山搭了織物,甚至杯與壺也換了品類。


    長意來時,紀雲禾別的沒說,就坐在床榻上,指著這滿屋金貴對他道:“你這鮫人,上哪兒養的這些金貴喜好?外麵在打仗,你一個領頭的如此奢靡浪費,這位子怕是坐不久。”


    長意聞言,並未辯解,隻道:“這位子我能坐多久,與你何幹?”


    紀雲禾笑了笑:“自然是有關係的,你被人趕下去了,我不就正好跑了嗎,我可希望你能多奢靡浪費一些。”


    長意眸光微微一冷,還未來得及說話,屋外倏爾傳來一道冷笑之聲:“紀姑娘怕是想得太好了。這個鮫人,我還沒見他在別的地方奢靡浪費過。”


    紀雲禾微微一轉頭,但見一個和尚手賣過門檻,走了進來,站到了長意身側,一愣倨傲的看著紀雲禾。神色間,難掩的紀雲禾的厭惡。


    紀雲禾將他上下一打量,一串骨白佛珠被他拈於手中,一身黑色袈裟更稱得那佛珠醒目。紀雲禾目光在那佛珠上停留了一瞬,便確定了來人的身份——空明和尚。


    那佛珠材質不是珍貴名木,也不是珠玉寶石,而是骨頭。


    傳聞空明和尚嫉惡如仇,誓要管盡不平事,殺盡極惡徒,他每殺一個人,則會將那人頭皮掀開,取天靈蓋之骨,做成胸前佛珠。


    紀雲禾曾經數次從洛錦桑的嘴裏聽到過這個人的名字。但卻怎麽也沒想到,當終有一日她見到這個人的時候,竟然不是通過洛錦桑引見……


    “空明大師,久仰大名。”紀雲禾道。


    空明和尚:“不敢,紀護法的名字,才是令某久仰了。”


    許久沒有人用馭妖穀的身份來稱呼她,紀雲禾一時間還覺得有些陌生。她看著空明和尚,覺得有些好笑:“初初謀麵,大師為何對我火氣這般重?”


    空明和尚看著紀雲禾,直言不諱:“我嫉惡如仇。”


    紀雲禾也沒生氣:“這麽說來,我在大師眼中,卻是個大惡人?”


    “沒錯。”


    空明和尚能在這裏,想來這些年和長意的關係不會差,她紀雲禾作為馭妖穀護法時,如何對待長意的,想來他應該是從長意口中有所聽聞了,也難怪這麽討厭她。


    “好了,我不是讓你來與人閑聊的。”長意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他走到紀雲禾床邊,空明和尚便也踩著重重的腳步,在紀雲禾床榻邊拉了個椅子來坐下。


    “手腕給我。”空明和尚不客氣的說著。


    紀雲禾也直爽的將手腕伸了出去:“我隻聽聞過大師嫉惡如仇殺人如麻,卻不想大師還會治人看病?”


    “六年前,有人身受重傷,跌落懸崖,墜入湍急河水,河中亂石砸斷了他所有的骨頭,幾乎喪命,便是我救起他,治好的。”


    紀雲禾聞言,心頭微微一抽,把住紀雲禾脈搏的空明和尚眉梢微微一動,瞥了紀雲禾一眼。


    紀雲禾不動聲色,微笑著看著空明和尚:“如此說來,大師的醫術,還很是精湛?”


    “不敢,隻能救個瀕死的妖怪而已。”言罷,空明和尚將手收了回去,他站起身來,“而你,我救不了。”


    “她怎麽了?”長意終於開口問。


    空明和尚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碰過紀雲禾手腕的手,聲色刻薄:“一臉短命相,還能活月餘吧。”


    月餘……


    都這樣了,還能活月餘。紀雲禾心道,自己還真是命長呢。


    “空明!”長意卻皺了眉頭,“我是讓你來治人的。”


    “妖我能治,人我也能治。”空明和尚還在擦手,好似剛才碰過紀雲禾的手指怎麽都擦不幹淨一樣,“她這樣的,非人非妖,我治不了。”


    他說得堅定,而長意的回應亦是堅定:“我要的回答,不是治不了。”


    空明和尚這才轉了頭,好整以暇的看著長意:“這是看在是你的份上,要是換做別的病人家屬,我會讓你帶著她一起滾。”


    “賭氣之語毫無意義,我要治療的方法。”


    兩人針鋒相對著,紀雲禾一聲“誰是我家屬了……”的嘀咕直接被空明和尚的聲音蓋了過去。


    空明和尚直視長意,道:“她被藥物,從人變成了妖怪,身體裏有馭妖師的靈力,也有妖怪的妖力。我本以為她的虛弱,是靈力與妖力相斥而成,若是這樣,我有方法可治,我曾閱過古籍,海外有一味藥,也可稱其為毒,它可中和此兩種力量,但從她目前的身體來看,這毒藥她已經服用過了。她身體之中的妖力與靈力相輔相成,並未排斥。”


    紀雲禾點點頭:“沒錯,我隱約記得,被沾了那毒的箭射中過。”


    長意看了紀雲禾一眼,而紀雲禾摸著下巴沉浸在過去的記憶之中,並未察覺。


    空明和尚接著道:“她之所以這般虛弱,不為其他,隻為她本身的身體已被消耗殆盡。她氣血無力,身體更衰過八十老人。閻王要拿她的命,我便是大羅金仙,也改不了這生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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