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長意不許。


    不許她餓著,不許她由著自己的喜好不食或者挑食……


    還有很多“不許”,是在紀雲禾來到這個小院之後,長意給她立下的“規矩”。


    長意不許別人來看她,即便紀雲禾知道,洛錦桑和翟曉星如今也在北境馭妖台。


    長意也不許她離開,所以將她困在三樓,設下禁製,還讓人用大鎖鎖著她。重重防備,更甚她被關在國師府的時候。


    長意還不許她見太陽,這屋子白天的時候窗戶是推不開的,唯有到晨曦暮靄之時,紀雲禾方可看到一些朝陽初生與日暮夕陽的景色。


    長意像一個暴君,想把控紀雲禾這個人的衣食住行,甚至恨不能控製她吸入呼出的氣息,他想掌控她的方方麵麵。


    最過分的是……


    他不許她死。


    如果老天爺是個人,當他撥弄紀雲禾的時間刻度,長意或許會砍下他的手指頭,一根一根的剁到爛掉。


    他說:“紀雲禾,在我想折磨你時,你得活著。”


    紀雲禾回想起長意先前對她說過的話,她嘴角微微勾了起來。這個鮫人長意啊,還是太天真,讓紀雲禾每天看著長意的臉吃飯,這算什麽折磨呀。


    這明明是餘生對她最大的善意。


    但她還是很貪心,所以還會向長意提出要求:“長意,或者……有沒有一種可能,你放我出去走一天,我回來一天,你放我出去走兩天,我再回來兩天,你讓我出去一個月,我下個月就好好回來待在這裏,每天你讓我吃什麽就吃什麽……”


    “不行。”長意看著盤中,“最後一塊。”


    紀雲禾又歎了口氣,認命的夾起了盤中最後一塊青菜。


    冬日的北境,兵荒馬亂的時代,要想有一塊新鮮的青菜多不容易,紀雲禾知道,但她沒有多說,張嘴吞下。


    而便是這一塊青菜,勾起了紀雲禾腸胃中的酸氣翻湧,她神色微變,喉頭一緊,一個字也沒來得及說,一轉頭,趴在屋裏澆花的水桶邊,將剛吃進去的東西又搜腸刮肚的全部吐了出去。


    直到開始嘔出泛酸的水,也未見停止。


    紀雲禾胃中一陣劇痛,在幾乎連酸水都吐完之後,又狠狠嘔出一口烏黑的血來。


    這口血湧出,便一發不可收拾,紀雲禾跪倒在地,渾身忍不住打寒戰,冷汗一顆顆滴下,讓她像是從涼水裏麵被撈起來一樣。忽然間,有隻手按在她的背上,一絲一縷的涼意從那手掌之中傳來,壓住她身體中躁動不安的血液。


    然後胃裏的疼痛慢慢平息了下去,周身的冷汗也收掉了,紀雲禾緩了許久,眼前才又重新看清東西。


    她微微側過頭,看見的是蹲在地上的長意。


    他如今,再也不是那個被囚牢中的鮫人了,他是整個北境的主人,撐起了能與大成王朝相抗的領域。他身份尊貴,被人尊重以至敬畏。


    而此時,他蹲在她身邊,在這一霎之間,讓紀雲禾卻恍惚回到了六年前的馭妖穀地牢,這個鮫人的目光依舊清澈,內心依舊溫柔且赤誠。他沒有仇恨,沒有計較,他隻會對紀雲禾說,我擋下這一擊會受傷,而你會死。


    紀雲禾看著長意,沙啞道:“長意,我……命不久矣。”


    放在她後背的手微微用力。湧入她身體的氣息,更多了一些。這也讓紀雲禾有更多力氣和他說話:“你就讓我走吧……”


    “我不會讓你走。”


    “我想抓著最後的時間,四處走走,如果有幸,我還能走回家鄉,落葉歸根……”


    “你不可以。”


    “……那也不算,完全辜負了父母給的這一生一命……”


    近乎雞同鴨講的說罷,紀雲禾有些力竭的往身後倒去。


    她輕得像鴻毛,飄入長意的懷裏,隻拂動了長意的幾縷銀發。


    紀雲禾眼神緊閉,長意的眼神被垂下的銀發遮擋,隻露出了他微微緊咬的唇。房間裏默了許久。


    屋外飄起了鵝毛大雪,夜靜得嚇煞人。


    長意緊緊扣住紀雲禾瘦削得幾乎沒有肉的胳膊,聲色掙紮:“我不許。”他的聲音好似被雪花承載,飄飄遙遙,絮絮落下,沉寂在了雪地之中,再不見痕跡。


    第六十章 籌碼


    紀雲禾再醒過來的時候,還是深夜,屋內燭火跳躍著,上好的銀碳燒出來的火讓屋內暖意綿綿,而緊閉的窗戶外,是北境特有的風雪呼嘯之聲,這般苦寒的夜裏,這世上掙紮人不知又要葬身多少。


    可如今這兵荒馬亂的亂世,死了說不定反而還是一種解脫。


    紀雲禾坐起身來,而另一邊,坐在桌前燭火邊的黑衣男子也微微側目,掃了一眼紀雲禾。


    紀雲禾麵色蒼白,撐起身子的手枯瘦得可怕,凸起骨骼與血管在燭火下的陰影,讓她的手背看起來更加瘮人。


    長意手中握著文書的手微微一緊,而他目光卻轉了回去,落在文字上,對坐起來的人,毫無半分關心。


    而紀雲禾則是沒有避諱的看著他的背影,打量了好一會兒,好奇的開口問道:“你在看什麽?”在他手臂遮擋之外,紀雲禾遠遠的能看見文書上隱約寫著“國師府”“青鸞”幾個字。


    月餘前,青羽鸞鳥自打從馭妖穀逃走之後,在北境重出人世,讓順德公主吃下敗仗,險些身亡,大國師被引來北境,與青鸞在北境苦寒地的山川之間,大戰十數日而未歸。


    至此,長意獨闖國師府,帶走了她,殺了順德公主,火燒國師府,而後……


    而後紀雲禾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自打她被關到了這個湖心小院起。她每天看到的人,除了被長意丟出去的丫頭江薇妍,就是偶爾在她樓下走過的打掃奴仆們,當然……還有長意。


    奴仆們什麽都不告訴她,長意也是。


    此時在信件上看到這些詞匯,紀雲禾隱約有一種還與外界尚有關聯的錯覺,她繼續好奇的問長意:“你獨闖國師府,別的不說,光是讓順德公主身亡這一條……依我對大國師的了解,他也不會安然坐於一方。他可有找你麻煩?”


    長意聞言,這才微微側過頭來,看了一眼坐在床榻上的紀雲禾:“依你對大國師的了解……”他神色冷淡,且帶著七分不悅,“他當如何找我麻煩?”


    紀雲禾一愣,她本以為長意不會搭理她,再不濟便是斥責說這些事與她無關,卻沒想到,他竟然切了一個這麽清奇的角度,讓紀雲禾一時無法作答。


    “他……”紀雲禾琢磨了一會兒,以問為答,“就什麽都沒做?”


    長意轉過頭,將手中信件放在燭火上點燃,修長的手指一直等火焰快燒到他的指尖,他才鬆開了手,一揮衣袖,拂散塵埃,他站起身來,話題這才回到了紀雲禾猜想的道路上——


    “這些事,與你無關。”


    紀雲禾點點頭,一撇嘴,果不其然,還是無甚新意。


    紀雲禾看著長意即將要離開的身影,她問道:“那這世間,還有什麽事,是與我相關的?”


    長意離開的腳步微微一頓,沒有作答,紀雲禾便接著道:“長意,是不是就算我死了,你也會關著我?”她垂頭看著自己的枯瘦蒼白的指尖,“你知道我最想要什麽,最討厭什麽,所以,你用這樣的方式來折磨我,懲罰我,你想讓我痛苦,也想讓我絕望……”


    紀雲禾說著這些話的時候,長意沒有回頭,也沒有離開。


    直到她說:“……你成功了。”


    長意這才回頭,冰藍色的眼瞳,沒有絲毫波動:“那真是,太好了。”


    留下這句話,長意身影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的,便離開了。


    屋內的炭火不知疲憊的燃燒著自己,紀雲禾也掀開被子下了床,她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外麵的簌簌風雪便毫不客氣的拍在了她的臉上。寒風刺骨,幾乎要將她臉上本就不多的肉都盡數刮掉。


    紀雲禾在風中站了片刻,直到身上的熱氣盡數散去,她才將窗戶一關,往梳妝鏡前一坐,盯著鏡中的自己道:“雖則是有些對不起他,但是這也太苦了些。”紀雲禾說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臉上的幹枯與疲憊怎麽也掩蓋不住,她歎氣道:


    “求長意是求不出去了,這屋裏呆著,半點風光沒看到,身子也養不好,飯吃不下,還得吐血……這日子太難過了。”


    紀雲禾張開手掌,催動身體裏的力量,讓沉寂已久的黑色氣息從食指之上冒了出來,黑色氣息掙紮著,毫無規則的跳動。紀雲禾看著它道,眼中微光波動:


    “左右沒幾天可活了,造作一番,又何妨?”


    言罷,一團黑色的星星之火自她指尖燃起。


    而與此同時,在茫茫大雪的另一邊。


    大成國的都城,月色遼闊,都城之中,正是宵禁,四處肅靜。京師未落雪,但寒涼非常。


    國師府中,大國師的房間內,重重素白的紗帳之中,一紅衣女子噴出的氣息在空中繚繞成白霧。她躺在床上,左腿,雙手,脖子,乃至整張臉,全部被白色的繃帶裹住。唯留了一張嘴和一隻眼睛在外麵。


    她望著床榻邊的燈架,一隻眼睛緊緊的盯著那火焰,她口中吐出的白霧越發的急促,那眼神之中的驚恐也越發難以掩飾,她胸腔劇烈的起伏,但奈何這四肢,均已沒有知覺,絲毫無法動彈。


    她隻得用力呼吸著,喉嚨裏發出含混的嗚咽之聲。


    那一星半點的火焰,在她眼中,好似燃燒成了那一天的滔天烈焰,灼燒她的喉嚨,沸騰她的血液,附著在她的皮膚上,任由她如何哭喊都不消失。


    她的皮膚又感受到了疼痛,痛得讓她的心靈都幾乎扭曲。


    直至一張男子清冷的臉出現在她麵前,為他遮擋住了床邊的那一點火光。就像那天一樣,當他出現的時候,所有的火光都被撲滅,他就像神明,再一次,不管千裏萬裏,都能救下她……


    “汝菱。”


    順德公主稍稍冷靜了下來。


    師父……


    她想喊,但什麽也喊不出來,卻在這個人出現之後,她周身的灼痛感慢慢消失,呼吸也漸漸平順了下來。


    大國師對她道,“今日這副藥,雖則喝了會有些痛苦,但能治好你的喉嚨。”


    順德公主眨了眨眼,大國師扶她起來,將這碗藥喂給了她。


    苦藥入腹,順德公主突然目光一怔,喉嚨像是被人用雙手遏住,她突然大大的張開嘴,想要呼吸空氣,但呼吸不到,窒息的痛苦讓她想要劇烈掙紮,但無力的四肢卻隻表現出來了絲絲顫抖。


    她眼中充血,渴望的望著身邊端著藥碗的大國師。


    師父,師父……


    她想求救,但大國師隻端著藥碗,站在一邊,他看著她,卻又不是在完全的看著她。他想要治好她,卻好似又對她根本沒有絲毫憐惜。終於,窒息的痛苦慢慢隱去。


    順德公主緩了許久……


    “師父……”


    她終於沙啞的吐出了這兩個字。及至此刻,大國師方才點了點頭,可臉上也未見絲毫笑意:“藥物有效,汝菱,再過不久,我一定能治好你的臉。”


    聞言,順德公主默了片刻:“師父。”她被包裹嚴實的臉要說出話來,並不容易,但她還是用那僅有的一隻眼睛盯著大國師,問道,“你是想治我,還是要治我的臉啊?”


    “汝菱。”沒有猶豫,沒有沉思,大國師直言道,“這不是一個聰明的問題。”


    這不是一個聰明的問題。大國師從來不回答喜愚蠢的人與愚蠢的問題。


    他為什麽一直站在自己身邊,救她,護她,甚至讓她坐上“二聖”的尊位。這些問題的答案,順德公主向來都很清楚,所以她從來都不問,不做蠢人,不問蠢事,仗著自己的籌碼,行盡常人不能行,不敢行之事。


    因為,她有籌碼。她有這天下第一人的庇護。


    而她到頭……也不過隻是一個籌碼。


    她的臉被繃帶包裹著,所以大國師喂了她藥,轉身便離開了,床褥之下,順德公主的手指微微收緊,被灼燒烏黑的指尖,將床榻上的名貴綢緞緊緊攥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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