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聲稱已將鮫人馴服,而今鮫人逃走,公主追究下來,你可知會有何結果。”


    紀雲禾想了想,故作愁悶的搖頭歎息:“我約莫是沒得救了吧。隻是連累你和少將軍挨罰了。”


    紀雲禾口頭上雖如此說,但她心裏清楚,今日來的這兩人,在國師府與朝廷當中,身份絕不會低,看他二人的行事做份,便能推斷個一二。順德公主便是再霸道,國師府和高官武將之子,怕是也不能說殺就殺。


    見紀雲禾如此,姬成羽顯然已無話可說。他放下門簾,轉身離去,外麵又傳來他沉著命令的聲音:“著一隊人馬,隨我來。”


    這個姬成羽,看起來並不好對付。紀雲禾心頭剛在盤算,要不要跟上去時,營帳門簾便又被拉開了。


    紀雲禾心中嫌棄,這朝廷中人辦事,可真磨嘰。但一抬頭,她愣住了。


    麵前的人,銀色的頭發披散著,那襲白衣也染了篝火的灰,讓他整個人顯得有些倉皇。而那雙冰藍色的眼瞳,卻一轉未轉的盯著紀雲禾。


    外麵兵馬的混亂聲已經遠去,唯有篝火將濕潤的樹木燒得“劈啪”作響的聲音。


    他還是沒走。還是固執的,來找她了。


    紀雲禾看著他,將心中所有的情緒都按捺下去,她現在隻能說一句話,除了這句話,別的,都是錯誤的回答——


    “我就猜到你會回來,長意。”


    營帳外的火光融化了穿進她營帳裏的冰錐,而冰錐的光卻在紀雲禾眼中轉動。


    她的笑,帶上了七分虛假。


    長意靜靜看著她:“紀雲禾,我隻相信你的話,所以我隻來問你。”


    “問什麽?”


    “你從遇見我的那一刻開始,所作所為,所行所言,皆有圖謀?”


    紀雲禾收斂了臉上的笑意,神色變得森冷:“誰與你說的?”


    長意看到紀雲禾臉上的神色,唇色開始慢慢變白,他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你對我好是假,許真心待我,也是假,你所做的,都是為了馴服我,讓我心甘情願的,去侍奉人類公主?”


    紀雲禾走近他:“長意,告訴我,誰與你說的。”


    “是不是?”而他隻固執的問著。


    紀雲禾沉默。


    “是不是……”再開口,他卻逃避了紀雲禾的目光,轉頭看向了別處,不解,不甘還有受傷。


    紀雲禾盯著他:“是。”


    長意握緊拳頭,眸中起了渾濁。


    “那日人類公主在牢中,鞭你,迫你,害你,也都是假,隻是你演出來的苦肉計?”


    “是。”


    屋中沉默許久,外麵的火燒得越是烈,便襯得這屋內,越是刺骨的寒冷。


    長意閉上眼:“紀雲禾。”他極力控製著自己散亂的呼吸,“我……以為你和別的人類,不一樣。”


    這句話,紀雲禾聽出了他強自壓抑著的憤怒,痛苦還有那麽多的……委屈。


    是的,他很委屈。


    像一個孩子,掏出了最喜歡的玩具,卻隻換來對方轉身離開的委屈。


    “長意,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她看著長意道,“別人沒辦法讓你侍奉順德公主,我可以。”


    她要說一句話,刺穿長意的心。


    而她做到了。


    長意終於再次看向了紀雲禾。


    震驚,痛苦,不敢置信。


    像是旁邊的冰錐子,插進了他的胸膛,整個人,從頭到尾,都涼透了。


    他微微踉蹌了一步,在這個時候,他才顯現出,被割開尾巴的雙腿,其實對他來說有多不適應——便是這一踉蹌,就讓他沒站穩身子,抓住了搭營帳的木框,方才穩住。


    紀雲禾冷冷的看著他。


    走啊。


    她一步步逼近長意:“你便是我獲得自由的工具。”


    走啊。


    她伸出手,手掌中凝聚了靈力,似要將長意困住:“你別想跑。”


    你怎麽還不走呢……


    紀雲禾掌中靈力靠近長意之時,旁邊倏爾傳來朱淩的聲音:“鮫人在這兒!”


    紀雲禾心頭一凜,目光陡然狠厲起來,這凝聚靈力的手,便再也沒有吝惜力氣的向長意打去。


    而長意隻是呆怔的看著紀雲禾這充滿殺氣的一掌,愣生生的接了下來,他悶哼一聲,直接從營帳內跌了出去,狼狽的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來。


    血與泥汙弄髒了他的衣服與頭發,長意轉過頭,隻見紀雲禾站在營帳外,麵色森冷的看著他。而她身後湧過來數十名軍士。


    長意牙關緊咬,咽下口中鮮血,手一揮,地底泥土中倏爾射出無數冰錐,直指軍士們,有的軍士被徑直穿胸而過,有的軍士則被冰錐刺斷了腿。一時間林間哀嚎不斷,鮮血遍地,腥氣衝天。


    而便是在這如海浪一般的冰錐中,唯有紀雲禾身前,一根都沒有。


    好似是,在這樣的時刻,他所有的堅硬與狠厲都用出來了,唯獨還是沒辦法對這一個人,尖銳。


    第四十五章 決絕與守護


    月色涼,透過薄雲,遍照山河。


    靜謐夜色中,萬千山河裏,一處林間,略顯倉皇。


    夜鴉鳴啼,猶如催命之聲,月夜樹影間,銀發男子捂著肩頭,倉皇而走,其奔走的速度極快,而在他身後,追兵打馬之聲也不絕於耳。


    長意回頭一望,身後打馬追來的人當中,紀雲禾赫然追隨其中。


    根本無意多做感傷,一咬牙,轉頭急奔,忽然間,四周樹木退去,麵前出現一片空地,他往前多跑幾步,一陣風自前方吹來,他陡然停住腳步。


    在他身前,是一道斷崖,再無去路。


    長意回頭,身後追兵已經驅馬趕到,便是這片刻時間,他們便訓練有素的將他圍了起來,呈半圓狀,將他包圍其中。


    軍士們都沒有動,唯有紀雲禾從馬背上下了來,她拎著劍,一步一步靠近他。


    長意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懸崖,再回頭來,直視麵前再不複溫和的紀雲禾。


    他受了紀雲禾一掌,體內妖力一時不足以支撐他行踏雲之術,退一步萬丈深淵,可近一步……又何嚐不是深淵。


    紀雲禾停在他麵前一丈遠。


    天上薄雲破開,月光傾灑這方圓之間的斷崖,將他們的月下的影都拉長。長意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到紀雲禾腳下,而紀雲禾便踩在他影子上的咽喉間。


    紀雲禾道:“沒有退路了。”


    長意沉默的看著自己的影子,就這樣被紀雲禾踐踏著,死死的貼在那地上,毫無反抗之力。


    紀雲禾抬起了劍,拔劍出鞘,將劍鞘隨手扔到了一旁,她劍尖直指長意。


    長意這便才將目光從那影子上挪開,看著紀雲禾,他藍色的眼瞳中映出了寒劍光芒,他薄唇微動:“我不相信。”及至此刻,他依舊看著紀雲禾如此說著。


    夜風浮動,將他的話帶到了紀雲禾耳邊,但他的言語,並不能擋住她的劍刃。


    紀雲禾眸光冰冷,毫無預警的,便在這蒼涼月色下,向他動了手。


    直至劍尖沒入胸膛,長意在巨大的絕望之中,甚至未感到胸腔的疼痛。


    胸膛是麻木的,整個身體,從眉心到指尖,都是麻木的,他唯一的感覺便是涼。


    他隻覺得涼。


    透心徹骨的寒涼。


    紀雲禾這一劍穿胸,力道之大,徑直將他刺到了崖邊。


    他根本無力反抗,或者說,根本沒有反抗。


    他隻是看著紀雲禾,看著她漆黑眼瞳中的自己,他看見自己的狼狽,不堪,也看見自己的呆滯,彷徨。而紀雲禾沒有絲毫情緒的波動。


    風聲倉皇,在耳邊將所有聲音都帶遠,遠處趕來的黑甲將軍與白衣馭妖師都已經不再長意此時的視線之中了。


    身體摔下懸崖的那一刻,風聲撕碎了這個身體,但卻沒有撕碎紀雲禾如月色一般的目光。


    我不相信……


    他還想說,但已全然沒有了力氣,下墜的風與崖下的黑暗帶走了一切。


    他整個世界,沉寂了……


    “住手!公主要留活物!”


    朱淩的聲音刺破夜空,未傳入已墜下懸崖的長意耳中,卻傳入了紀雲禾耳中。


    而伴隨他聲音而來的,是一道白色的身影,那身影禦劍而來,欲直接掠過紀雲禾,跟著飛到懸崖下方,試圖將墜崖的鮫人撈回,但未等他飛過懸崖一寸,他腳下的劍便倏爾被一道大力打偏!


    姬成羽身形一轉,堪堪在空中停住身形,但未等他再要追去,隻聽“哢”的一聲,他腳下寒劍應聲而斷。


    姬成羽隻得縱身一躍,落與地麵,他與身後追來的朱淩看著地上斷劍,皆有幾分怔愣。


    姬成羽轉頭,目光徑直看向斬斷他長劍的力量來源。


    是紀雲禾。


    她還穿著那身馭妖穀的布衣,而周身氣場,卻全然不一樣了。


    她抬起右手,並起食指與中指,將劍上殘留的鮫人血一抹,隨後用沾染了鮮血的指尖,觸上自己的額頭,在自己額頭上,用鮫人血畫上了兩道血痕。


    宛如那些塞外的蠻人,在自己身上畫下信仰的圖騰。


    她執劍轉身,手中劍花一轉,在空中留下寒涼劍氣。


    “今夜,過此崖者,誅。”


    她橫劍攔在懸崖邊,背對著崖下的萬丈深淵。月色透過她的身影,似乎都已染上了殺氣與血腥味。崖底湧上來的長風帶著寒涼的水氣,令戰馬躁動,馬蹄踏著,不聽控製的往後退。


    她似乎便在這一瞬,從白日那個平凡的馭妖師,便做了一個煞神,如她所說,若有人敢越雷池,誅。


    “放肆!區區戲妖奴膽敢阻攔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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