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雲禾跪著,沒有接話。


    看著沉默的紀雲禾,林滄瀾招招手,林昊青從旁邊走了出來。


    一晚上的時間,林昊青臉上的傷並沒有消失,反而看起來更加猙獰。


    “父親。”


    林滄瀾點點頭,算是應了,微微一抬手,讓林昊青站了起來,隨即轉頭繼續問紀雲禾,“雲禾,昨晚,你不在屋裏好好休息,為何要去地牢,對昊青動手?”


    紀雲禾沉默。


    林滄瀾目光愈發陰冷起來,他直勾勾的盯著她:“昊青昨日給鮫人開了尾,順德公主其願,再圓一個,是高興的事,你卻因嫉妒而大打出手?”


    林滄瀾說著,氣得咳嗽了起來,咳嗽的聲音混著殿外的敲打,讓紀雲禾心底有些煩躁起來。


    她抬眼看著台上的林滄瀾與永遠站在他背後的妖仆卿舒,複而又望了一眼沉默不語的林昊青。心底有些嘲諷,他們真是活得多累的一群人,更可笑的是,自己居然也是逃不掉的“一路人”。


    “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斷不該如此相處。”林滄瀾說著,卿舒從他身側上前一步,手一揮,丟了一條赤色的鞭子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霎時都集中在了殿前的赤色長鞭上。


    “穀中規矩,傷了同僚,該當如何?”


    卿舒答話:“主人,按穀中規矩,謀害同僚,傷同僚者,赤尾鞭鞭刑十次,害命者,赤尾鞭鞭刑至死。”


    赤尾鞭,鞭上帶刺,宛如老虎的舌頭,一鞭下去,連皮帶肉,能生生撕下一塊來。打得重了,傷勢或可見骨。


    “雲禾,身為護法,當以身作則。”林滄瀾捂住嘴咳了半天,緩過氣來,才緩緩道,“鞭二十。昊青,你來執行。”


    林昊青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頷首稱是,轉而撿起了殿前的赤尾鞭,走到紀雲禾身側。


    紀雲禾抬頭看他,眼神無波無瀾,但她腦海中卻想到了那很久之前,在蛇窟之中,林昊青看向她的眼神,那才是活人的眼神,帶著憤怒,帶著悲傷,帶著不敢置信。


    而現在,她與他的目光,在這大殿之上,連對視,都如一波死水。


    紀雲禾挪開了目光。


    任由赤尾鞭“啪”的落在身上。


    林昊青說得沒錯,他變成了大家想要的少穀主,最重要的,是他變成了林滄瀾最想要的少穀主,所以他下手,毫不留情。


    每一鞭,落在背上,連皮帶肉的撕開,不過打了三兩鞭,紀雲禾後背上就一片血肉模糊。


    但紀雲禾沒有喊痛,她一直覺得,人生沒有不可以做的事情,隻要自己能承擔相應的後果。她選擇去見鮫人、毆打林昊青、一夜未歸,這些有的是興起而行,有的是衝動行事,有的是思慮之後的必有所為。


    這所有的事,都指向現在的結果。


    所以她受著,一聲不吭,眼也未眨。


    二十道鞭痕落在身上,她將所有的血都吞進了肚子裏。


    挨完打,林滄瀾說:“好了,罰過了,便算過了,起來吧。”


    紀雲禾又咬著牙站了起來,林滄瀾揮揮手,她帶著滿背的血痕,與大家一同轉身離去。


    她走過的地方,血跡滴答落下,若是他人,怕早就叫人抬出去了,而她宛似未覺。


    馭妖師們都側目看著她。


    紀雲禾挨罰的時間並不多,她總是知道分寸,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如此這般觸怒林滄瀾,甚至在殿上用強硬的態度麵對他,都是極少的。


    所以馭妖師們都不知道,這個素來看起來慵懶的護法,也有一把硬到髓裏的骨頭。


    “林昊青。”出了厲風堂大殿,日光傾灑下,紀雲禾張開慘白如紙的唇,喚了一聲走在自己身前不遠的林昊青,她聲音很小,但卻很清楚,“花海荒地,蛇窟,午時見。”


    林昊青微微一怔,沒有轉頭,就像沒聽見一樣,邁步離開。


    紀雲禾也沒有多猶豫,和沒說過這話一樣,轉身就離開了。


    她回了房間,擦了擦背上的血,換了身衣服,又重新出了門去。


    這次沒有人再攔著她了,林滄瀾讓林昊青給鮫人開尾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她的“不乖”也受到懲罰了,所以她拖著這副半死的身體,想做什麽都行。


    她留了個心,沒看到有人跟著自己,便走到了花海之中。


    花海荒了,遠遠望去一片蒼涼。


    小時候對他們來說無比可怕的蛇窟,現在看來,不過也就一個小山洞而已。


    紀雲禾走到那方的時候,林昊青已經等在小山洞的門口了。他獨自一人來的,負手站在山洞前,看著那幽深的前路,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林昊青。”紀雲禾喚了他一聲。


    林昊青冷笑著:“怎麽?殿上挨了鞭子,還想討回來?”


    “在這裏的事情你還記得嗎?”紀雲禾沒有多與他言語糾纏,指了一下小山洞,開門見山,“你想知道真相嗎?”


    林昊青看著紀雲禾,臉上的冷笑的弧度收了起來,表情漸漸沉了。


    第二十六章 改變


    “你說的,是什麽真相?”


    風吹過荒涼的花海,卷起一片黃沙,掃過兩人耳畔,留下一串蕭索的聲音。


    “如果你想說,當初在蛇窟邊,不是你把我推下去的,都是林滄瀾逼的你……”他頓了頓,複而又冷笑起來,“那我早就知道了。”


    林昊青的回答,在紀雲禾的意料之外,但細細想來,卻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雲禾,我當年是懦弱,卻不傻。”林昊青轉頭看她,“我被人從蛇窟救出來後,我是很恨你,但過了幾天,就什麽都想明白了。”


    是了,林昊青並不傻。這麽多年,這麽多事,林滄瀾的行事作風,紀雲禾看在眼裏,心裏清楚,林昊青難道會毫無察覺嗎?


    “護法,不要高估了自己。”林昊青神情淡漠的看著她,“讓我變成這樣的,並不是你。”


    是林滄瀾。


    是他讓紀雲禾明白了,如果她在蛇窟邊不推林昊青下去,那麽,接下來,林昊青將麵對越來越多的背叛與算計,直到他願意改變。


    林昊青同樣也明白了……


    所以他心甘情願的按照林滄瀾定好的路,走了下去,變成了他父親想要的模樣。


    紀雲禾看著這樣的林昊青,四目相接,她一肚子的話此時竟然都煙消雲散。


    “如果你都知道了,那我沒什麽好對你說的。”紀雲禾張開蒼白幹裂的唇,啞聲道,“少穀主多多保重。”


    紀雲禾轉身欲走,林昊青卻倏爾開口:“等等。”


    紀雲禾微微側過頭來。


    “你今日來找我,就為此事?”


    “就為此事。”


    林昊青勾了一下唇角:“是我給鮫人開了尾,讓你覺得,當年的事,你做錯了,是嗎?”


    紀雲禾默認。


    “你想改變些什麽,是嗎?”


    紀雲禾聞言,心下微微一轉,回過頭來,麵對林昊青:“少穀主有想法?”


    “你今日來,告訴了我一件事,雖然我已經知道了。但禮尚往來,我也告訴你一件事。”林昊青走上前兩步,與紀雲禾麵對麵站著,他微微俯身,唇瓣靠近紀雲禾的耳邊,輕聲道,“我想與護法聯手,殺了……林滄瀾。”


    他的話很輕,被風一卷,宛如蒲公英,散在空中,但落在紀雲禾心尖,卻驚起層層波瀾。


    紀雲禾眸光一動,睫羽微顫,第一時間並未搭話。直到林昊青直起身子,微微退開一步,紀雲禾看著他平靜的麵色,心中確認,這個穀主之子,並不是在與她玩笑。


    他說的是真的,他要殺了林滄瀾。


    他想弑父。


    “你什麽時候開始想這件事的?”


    “很久了。”


    他平靜的說著,就像在說,這天已經陰沉了很久了。


    看到現在的林昊青,不知為何,紀雲禾心頭忽然湧上了一句話——林滄瀾成功了。


    在改變林昊青的這件事情上,他做得無人能及的成功。


    “你不怕我去告密?”紀雲禾問林昊青,“林滄瀾不會允許你有這樣的想法,哪怕你是他兒子。”


    林昊青笑了笑,對紀雲禾的話不以為意。


    “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林昊青盯著紀雲禾的眼睛,“你不喜歡馭妖穀,想離開。”


    紀雲禾眸光微動:“這你又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此前一直隱隱有這個感覺,雖然林滄瀾逼迫你做了許多事,但我不能確定,其中有沒有你自己想做的。但這一次……青羽鸞鳥大亂馭妖穀,以護法的本事,不急著想辦法去攻青羽鸞鳥的心計,困住青羽鸞鳥,反而跑去找那不知掉到什麽地方的鮫人……”


    林昊青看著紀雲禾,臉上是誌在必得的微笑:“而後我查過與青羽鸞鳥一戰中,馭妖穀中,失蹤的馭妖師。瞿曉星,赫然在榜。雪三月被帶走,瞿曉星失蹤,而你,那時候也是想跑吧?”


    紀雲禾默認。


    “隻可惜,你想要的太多了,你還想帶那鮫人走。”林昊青一抬手,輕輕拉住紀雲禾耳邊的發絲,“老頭子看錯你了,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的,明明是你啊,雲禾。當時若沒有那鮫人拖累,你現在應當也在馭妖穀外,自在快活吧。”


    紀雲禾將林昊青握住自己發絲的手揮開。


    “所以呢?你知道我想要什麽,你打算怎麽做?”


    “我許你自由。”林昊青道,“你我聯手,大事得成,我做主馭妖穀,便許你出穀,此生不再受馭妖穀束縛。”


    這個條件,對紀雲禾來說,很是誘惑,但是……


    “我不能殺了林滄瀾。”


    林昊青微微挑眉:“你沒有拒絕的理由。”


    “隻是你不知道這個理由。”紀雲禾道,“我被林滄瀾喂過毒,每個月,他指派卿舒給我發一粒解藥,從你掉入蛇窟之前,我便每個月都靠著他的藥活下去了。”


    林昊青聞言,眉頭微微一皺。紀雲禾心頭了然,林滄瀾喂她毒藥的事,看來藏得著實夠深,怕是除了林滄瀾主仆二人與紀雲禾外,再無第四人知曉。


    “所以,我不能和你聯手,我要林滄瀾活著,除非……”紀雲禾看著他,“你把解藥給我。我隻有這一個條件。”


    風再次在兩人身邊卷過,沉默在紀雲禾這句話之後蔓延。


    過了許久,紀雲禾才道:“少穀主,我與林滄瀾之間的恩怨,我不奢求有他人來為我了結,所以盡管我提出了條件,但我心裏知道,這個條件很難達到。”


    紀雲禾看著沉默的林昊青,繼續道,“關於你們父子之間的恩怨,我也無能為力。我不過是個傀儡而已,事到如今,我所行之事,皆違背己心,但你放心,我對林滄瀾的厭惡,不比你少,你告訴我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今日,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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