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與眩暈讓林昊青有片刻的失神,而紀雲禾根本不管不顧,仿佛要將他活活打死一樣,瘋狂的拳頭落在他臉上。


    終於,林昊青拚盡全力一抬手,堪堪將紀雲禾被血糊過的拳頭擋住。


    鮮血滴答,已經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紀雲禾自己拳頭上的血。


    “紀雲禾。”林昊青一隻眼已經被打得充了血,這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真正的妖怪,“你瘋了。”


    從他的世界看出去,整個牢籠一片血色,而坐在他身上,抓住他衣領的紀雲禾,在這片血色當中卻出離的清晰。


    她目光中情緒太多,有痛恨,有憤怒還有那麽多的悲傷。


    “你怎麽會變成這樣?”紀雲禾聲音萬分嘶啞,若不是在這極度安靜的地牢之中,林昊青幾乎不可能聽見她的聲音。


    林昊青躺在地上,充血的眼睛直視紀雲禾,毫無半分躲避,他像一個不知肉體疼痛的木頭人,血肉模糊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笑意,而眼神卻是毫無神光,宛如沒有靈魂一般麻木,他反問紀雲禾,聲音,也是被沙磨過的喑啞。


    “大家想要的少穀主,不就是這樣嗎?”


    第二十四章 舊事


    林昊青的話,讓紀雲禾的拳頭再也無法落在他臉上。


    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紀雲禾再清楚不過。


    便在紀雲禾失神之際,林昊青一把將紀雲禾從自己身上掀了下去,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血紅的眼睛往牆上一瞥,隨即笑出了聲來:


    “護法。”林昊青挺直了背脊,傲慢的看了眼坐在地上的紀雲禾,“鮫人開尾完成了。你要想與他相處,便與他相處就是。”


    林昊青捂著嘴,咳嗽了兩聲,並未計較紀雲禾她打了他的事,自顧自開門離去。


    對他來說,第二局贏了,就行了。別的,他不在乎。


    他隻想贏過紀雲禾,贏過這個從小到大,似乎樣樣都比他強一些的馭妖穀護法。


    贏了她,就足以讓他開心了。


    紀雲禾的憤怒,在他看來,就是輸後的不甘,她越憤怒,他便越是開心。


    林昊青帶著笑意離開了地牢,而紀雲禾看著牆上的長意,過了許久,才站起身來。


    鮫人開尾已經完成了。


    他赤身裸體的被掛在牆上,他擁有了普通人類男性的雙腿,有了他們所有的特征,唯獨失去了他那漂亮的大尾巴,並且再也不會長回來了。


    紀雲禾握緊拳頭,咬緊牙關,狠狠一拳捶在身邊的地牢欄杆上。


    牢籠震動,頂上一張黃符緩緩飄下。


    而便在黃符飄落的這一瞬間,牆上的人呼吸微微重了一瞬,極為輕細的聲音,但在寂靜的牢籠中卻是那麽清晰。


    紀雲禾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情緒都收斂,她站起身來,緩步走到長意身前。


    銀色長發末端顫動,長意轉醒過來,他睜開了眼睛,還是那般澄澈而純淨的藍色。


    “長意。”紀雲禾喚他。


    她沒有把他從牆上放下來,剛開尾的鮫人,腳落地,應該會像針紮一樣的疼痛吧。她隻仰頭望著被釘在牆上的長意,靜靜的看著他。


    長意目光與她相接,看了紀雲禾許久,似才找回自己的意識一般。他張了張嘴,卻無力發出任何聲音。


    紀雲禾心中一抽,要鮫人開尾,最重要的條件就是讓鮫人心甘情願。如果鮫人不願意,即便他們給他喂再多的藥,將他尾巴都剁碎,也不會開尾成功。


    紀雲禾猜都能猜到他們是怎麽讓長意開尾的。


    “他們肯定騙你了。”紀雲禾拳頭緊握,唇角微微顫著:“抱歉。”


    長意垂頭看了紀雲禾許久:“你沒事……就好。”他聲音太小,幾乎聽不見,紀雲禾是看著他嘴唇的形狀,猜出來的。


    而這句話,卻讓紀雲禾宛如心窩被踹了一腳般難受。


    她幾次張開唇想要說些什麽,但最後都閉上了。


    麵對這樣的長意,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安慰的話,或者,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安慰。


    他做了他決定做的事,這件事的後果,他早就想清楚了……


    又怎麽可能不清楚呢……


    “長意,我如何值得你……這般對待。”


    長意沒有說話,大概也是沒有力氣說話了,開尾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巨大的損耗。


    紀雲禾便不問了,她就站在長意麵前,手中拈訣,指尖湧出水流,她指尖輕輕一動,地牢之中水珠落下,仿佛在下雨般,滴滴答答,將長意蒼白的身體浸潤,也清洗了這一地濃稠的鮮血。


    水聲滴答,紀雲禾垂頭看著血水慢慢流入地牢的出水口,像是想要打破這死般的寂靜,她倏爾開口:


    “林昊青以前不是這樣。”她說,“我最初見他的時候,他性格很溫和,對我很好,把我當妹妹看,我也把他當哥哥。那時他養著一條小狗,林滄瀾給他的,他給小狗取名字叫花花,因為小狗最喜歡在花海裏去咬那些花,鬧得漫天都是花與葉。”


    紀雲禾說著,似乎想到了那場景,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很寵愛花花,後來,沒過多久,林滄瀾讓他把狗殺了。他沒幹,挨了好一頓打,也沒幹。然後林滄瀾就威脅他說,他不把狗殺了,那就把我殺了,不殺我,那林滄瀾就自己動手,殺了我。”


    紀雲禾聲色平淡,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


    “林昊青就嚎啕大哭著,把花花掐死了。”


    紀雲禾揮揮手,地牢中的“雨”便下得更大了一些。“那天是一個雷雨夜,他在院中掐死花花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但那條狗到死的時候,都沒有咬他一口……他難過得大病一場,林滄瀾就在他病時,把花花燉了,喂他一口口吃掉。他一邊吃一邊吐,一邊還要聽著林滄瀾的嗬斥,罵他窩囊無用,嫌他婦人之仁。


    “林滄瀾說,馭妖穀未來的穀主,必須要心狠手辣。不僅要吃自己養的狗,還要會吃自己養的人。”


    長意看著紀雲禾,雖然做不了任何反應,但他的眼睛卻一直盯在她身上,沒有挪開。


    “林昊青病好了,我去看他,我問他,是不是討厭我了,畢竟他為了我,把那麽喜歡的小狗殺掉了。但林昊青說沒有,他說我沒有錯。他說,這件事情裏,還能讓他找到一點安慰的,就是至少救了我。”


    紀雲禾抬頭,與長意的目光相接:“長意,那時候的林昊青,和你挺像的。但再後來……”


    再後來,就要怪她了。


    “我和林昊青感情越來越好,我們一起做功課,我有不懂的,他就教我,他常說我聰明,林滄瀾也不吝嗇與誇獎我,他還將我收做了義女,在所有人眼裏,我們的關係都好極了。


    “可是我也隻是訓練林昊青的工具而已,和花花一樣,花花是注定要被吃掉的狗,而我就是那個注定要被吃掉的人。”


    紀雲禾眸光漸冷:“林滄瀾讓我和林昊青去馭妖穀中,一出洞穴試煉,洞穴裏有一個蛇窟,林昊青最怕蛇了,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林滄瀾讓我把林昊青推進去。”


    紀雲禾說得很簡略,但背後還有林滄瀾喂她秘藥之事。在小狗花花死後,林滄瀾就給紀雲禾喂了秘藥。從那時候起,她每個月都要等林滄瀾賜她解藥,這樣才能緩和她身體裏撕裂一樣的疼痛。


    她變成了林滄瀾的提線木偶。


    林滄瀾讓她把林昊青推進蛇窟,她沒有答應,她生不如死的熬了一個月,林滄瀾和她說,不是你,也會有別人來做這件事。


    所以紀雲禾點頭了。


    她答應了。


    很快,林滄瀾便安排她與林昊青去了蛇窟。


    “走到那蛇窟邊的時候,林昊青站在我麵前,背後就一條路,我堵住了,他就出不去,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處於什麽樣的情況之中,他護在我身前,忍住懼怕說,沒關係,我保護你。你快跑。


    紀雲禾扯了一下嘴角:“我沒跑,我和他不一樣,我不怕蛇,我堵住門沒動,是因為我還在猶豫。”紀雲禾垂頭,看著自己的掌心,“我還在想,幹脆自己跳進去算了,這樣就什麽都解脫了。但是沒等我想明白,我的手肘就猛地被人擊中了,我的手掌抵到他的腰上,把站在蛇窟邊的林昊青,推了下去。”


    紀雲禾當時沒有動手,是林滄瀾派來監視他們的卿舒等不了了,用石子擊中了她的手肘,讓她把林昊青推了下去。


    而那時,以她和林昊青的靈力,根本都無法察覺到卿舒的存在。


    “我當時轉頭,看見了林滄瀾的妖仆,她冷冷瞪了我一眼。我一回頭,又看見掉進蛇窟的林昊青,我至今猶記,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仿佛是見了鬼一樣。


    “我那時候就明白了,林滄瀾想要一個心狠手辣的兒子,林昊青一天沒有變成他想要的模樣,那這樣的事情就一日不會斷。所以,當林昊青再次伸出手向我求救的時候,我做出了選擇。


    “我站在蛇窟邊,一腳踢開了他伸出來向我求救的手。”紀雲禾眼中血絲,微微紅了起來,“我和他說,憑什麽你一出生,就注定擁有馭妖穀穀主之位,我說,你這麽懦弱的模樣,根本不配。我還說,我這段時間,真是惡心死你了。你就死在這裏吧。”


    再說起這段舊事,紀雲禾仿佛還是心緒難平,她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喑啞了許多。


    “後來,林昊青好像就真的死在了那個蛇窟中。


    “他被人救出來之後,宛如被毒蛇附身,再也不是當初的溫和少年。”


    紀雲禾不再說話,地牢之中便隻餘滴答水聲,像是在敲人心弦一般,讓人心尖一直微微顫動,難消難平。


    “這麽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我當年做了正確的選擇,因為在那之後,林昊青再也沒有被林滄瀾逼著去受罪了。但是啊長意……”紀雲禾此時在仰頭看他。


    他被釘在牆上,血水被洗去,皮膚上幹枯如死屑的魚鱗也被衝走,但那皮膚,還是不見人色的蒼白。


    “我當年的選擇,卻害了今天的你。”紀雲禾牙關咬緊,“我錯了……對不起,是我錯了。”


    地牢安靜了許久,終於,紀雲禾聽到了一句沙啞而輕柔的安撫。


    “不怪你。”


    鮫人的聲音,宛如一把柔軟的刷子,在她心尖掃了掃,掃走了這遍地狼藉,也撫平了那些意難平。


    第二十五章 赤尾鞭


    紀雲禾在牢中,給長意下了一整夜的雨。


    長意太過疲憊,便再次昏睡過去,而紀雲禾立在遠處,一點都沒有挪動腳步。


    及至第二天早上,陽光從甬道樓梯處泄漏進來,在她院門前看門的兩名馭妖師急匆匆的跑了下來。


    紀雲禾未理會他們的驚慌,自顧自的將牆上的長意放了下來,小心翼翼的放平他的身體,給他擺了個舒服的姿勢,隨即脫下自己的外套,將赤裸的他下半身蓋了起來。


    “護法怎可私自將鮫人禁製打開!”


    “不顧穀主命令前來此地!護法此舉實在不妥!護法且隨我等前去叩見穀主!”


    一聲聲追責紀雲禾恍若未聞。直至最後一句,她才微微轉了頭:“走就是了,大驚小怪吵鬧得很。”


    紀雲禾看了地上長意一眼,靈力再次催動法術,於指尖凝出水珠,抹在了他蒼白的嘴唇上。長意嘴唇微微抿了一下,將唇上的濕潤抿了進去。


    紀雲禾站起身來,出了地牢,隨著兩名馭妖師,去了厲風堂。


    青羽鸞鳥離開,鮫人尋回,馭妖穀的大事都以過去,所以厲風堂修繕的工作已經開始進行了,殿外搭了層細紗布,將日光遮蔽,初春日光下,殿內氣溫升了起來,說不出是溫暖還是悶熱。


    紀雲禾在殿外敲敲打打的聲音中走近大殿。


    這種日常瑣碎的聲響並不能緩解殿內的氣氛,林滄瀾盯著她,神情嚴肅,嘴角微垂,顯示著上位者的不悅,在這樣的目光中走進,殿外的每一聲敲打,都仿佛鑿在紀雲禾的腳背上,一步一錐,越走越費力。


    但紀雲禾並沒有停下來,她目光沉著,直視著林滄瀾的目光,走到他座簽,一如往常的行禮:“穀主萬福。”


    “咳……”林滄瀾咳嗽了一聲,並沒有叫紀雲禾起來,“萬福怕是沒有了,孩子們都長大了,翅膀也都硬了,不愛聽老頭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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