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兒得令。”林昊青抱拳答了。


    而紀雲禾卻沒有說話。


    林滄瀾轉眼盯著紀雲禾:“雲禾?”


    紀雲禾抬頭望他,觸到林滄瀾和藹中暗藏殺機的目光,紀雲禾便心頭一涼,唯有忍下所有情緒,答道:“是。雲禾得令。”


    離開厲風堂,紀雲禾走得有點心不在焉,直到要與林昊青分道揚鑣時,林昊青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她才陡然回神,抬頭望向林昊青。


    “雲禾。”林昊青聲色帶著幾分客套與疏離,“未來這段時間,還望不吝指教了。”


    紀雲禾也回了個禮:“兄長客氣了。”然而客套完了,兩人卻沒有任何話說了。


    厲風堂外的花穀一年四季繁花似錦,春風拂過之時,花瓣與花香在穀中纏綿不絕,極為怡人。紀雲禾望著林昊青,嘴角動了動,最終,在她開口之際,林昊青卻隻是一轉身,避開她的眼神,冷淡的轉身離開。


    紀雲禾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隻得一聲苦笑。


    她喚他兄長,是因為她曾經真的將他當做兄長看待。甚至說,現在也是。


    紀雲禾轉頭,隻見春日暖陽之下,穀中萬花正是盛極之時,這一瞬間紀雲禾腦海裏的時光仿似倒回了一般。


    她仿佛看見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是她尚且是個不知世事的丫頭片子,喜歡在繁花裏又跳又鬧,而比她年長幾歲的林昊青就站在遠處靜靜的看著她,目光溫和,笑容靦腆。


    她總愛胡亂摘了一把花,拿過去問他:“昊青哥哥,花好不好看!”


    林昊青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然後把她頭上的草與亂枝都理了出去,在她耳邊戴上一朵花,笑稱:“花戴在妹妹頭上最好看。”


    而現在,記憶中溫暖笑著的哥哥,卻隻回對她留下並沒什麽感情的背影……


    紀雲禾垂下頭,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之間之所以變成這樣,一點都怪不得林昊青。


    要怪,也隻能怪她……


    紀雲禾回到棲雲院時,天色已黑,她坐在屋內,點了燈,看著豆大的燭火跳躍,一下兩下,等她數到第五下的時候,空氣中倏爾閃來一道妖氣,一個身穿白衣紅裳的黑發女子驀地出現在了屋內。


    紀雲禾撥了撥燈,看也未看那女子一眼,隻問道:“說吧,林滄瀾這次直接讓我與林昊青相鬥,他想要我做到什麽程度?”


    女子聲色薄涼:“要你全力以赴。”


    紀雲禾一笑:“我全力以赴?我若真將那鮫人馴服了,林滄瀾真敢把穀主之位給我?”


    “穀主自有穀主的安排。你不用多問。”女子隻答了這般一句話,手一抬,一粒藥丸往紀雲禾麵前一拋:“你隻需知道,若讓他發現你不曾全力以赴,一月之後,你便拿不到解藥就是了。”


    紀雲禾接住藥丸,餘光看見白衣紅裳的女子如來時一般,如鬼魅般消失,她手指撚住藥丸,唇角抿得極緊。


    馭妖穀中的所有人,包括林昊青都認為,林滄瀾是十分寵愛紀雲禾的,老穀主封她為護法,對待她與對待林昊青幾乎沒有差別,甚至隱隱有讓她取代林昊青的意思。


    然而,隻有紀雲禾知道,那個陰謀算盡的老頭子,根本就不可能把這南方馭妖穀的穀主之位交給一個“外人”,哪怕她是他的養女。


    更遑論,林滄瀾從未將她當成養女,她隻是老頭子手下的一顆棋子,幫老頭子做盡一切那些陰暗的,見不得人的勾當……


    紀雲禾服下這月的解藥,讓苦澀的味道在嘴裏蔓延,苦味能讓她保持清醒,能讓她清楚的思考她所麵臨的困境。


    她知道老頭子根本沒有打算過要把穀主之位給她,而現在卻搞了個這麽光明正大的比試,還要她全力以赴。她若輸了,便是林昊青即位,她必定被馭妖穀拋棄,連著瞿曉星與這些年支持她的人,一個也討不了好。


    而她若贏了,更是不妙。


    老頭子背地裏不知道準備了什麽樣的招收拾她。而且,就算沒有招,隻是斷了她每月必須服食的解藥,就足夠讓她受的了。


    前後皆是絕境……


    紀雲禾拉了拉衣襟,剛服食了藥物的身體本就有幾分燥熱,想到如今自己的境地,她更覺得心燥,一時覺得屋裏呆著煩悶,便踏步出了房間,尋著春夜裏還帶著的寒涼在馭妖穀裏信步遊走。


    一邊尋思著事情一邊無意識的走到了關押那鮫人的地牢之外。


    其實並不是偶然。


    這關押這鮫人的地牢機關極多,整個馭妖穀裏也就這麽一個。以前鮮少有夠資格的妖怪能被關在這裏,平時也少有人來。於是紀雲禾以前心煩的時候總愛在這周圍來走走,有時候甚至會走進地牢裏去待一會兒。


    裏麵誰也沒有,是一個難得的能讓她感覺到一絲安全的地方。


    鮫人被關在裏麵,今夜地牢外有不少看守,但見是紀雲禾來了眾人便也簡單行了個禮,喚了一句“護法”。


    紀雲禾點點頭,隨口問了一句:“那妖怪可還安分?”


    守衛點頭:“白日少穀主將他收拾了一通,夜裏沒有力氣折騰了。”


    紀雲禾點點頭:“我去看看。”


    她要進,守衛自是不會攔。紀雲禾緩步下了地牢,並沒有刻意隱去腳步聲,她知道,對有那樣力量的妖怪來說,無論她怎麽隱去自己的行蹤,也是會被察覺出來的。


    下了地牢,牢中一片死寂,巨大的鐵欄上貼滿了符咒,白日的血腥已經被洗去,地牢頂上投下來的月光將地牢照得一片清冷。


    而那擁有著巨大尾巴的鮫人就被那樣孤零零的吊在地牢之中。長長的魚尾垂搭下來,拖曳至地,而魚鱗卻還因著透漏進來的月光閃閃發亮,隱約可見其往日令人驚豔的模樣。


    紀雲禾緩步走進,但見那鮫人垂搭著頭及腰的銀色長發擋住了他半張臉,可即便如此,紀雲禾也覺得,這個鮫人,太美了。


    美得過分。


    第四章 相似困境


    紀雲禾行至牢房外,透過粗壯的貼滿符咒的柵欄往裏麵抬頭仰望,雙手被吊起的鮫人一身的傷,他的琵琶骨被玄鐵穿透,一條鐵鏈纏繞在他藍白相間的美麗魚尾上,禁錮了他所有的動作。


    他一身的血,像是將鐵鏈都浸泡飽了一樣,滴滴答答的往下掉,在朦朧月色之下,他一張臉慘白如紙。饒是紀雲禾已經入了馭妖穀多年,見過那麽多血腥場麵,此時也不由覺得膽寒。


    而在膽寒之餘,也為這鮫人的容貌失神。


    這世上總有那麽些人或物,盛放自有盛放時的驚心,萎靡也有萎靡時的動魄。


    紀雲禾上前一步,就是這一步像是跨入了鮫人的警戒區,勾魂眼的弧度一動,睫羽輕顫,眼瞼睜開,冰藍色的眼眸光華一轉,落在了紀雲禾的身上,眼瞳中映入了地牢裏的黑暗,火光,與她一襲素衣的身影。


    他嘴角有幾分冰涼的往下垂著,帶著不怒自威的威嚴,與與生俱來的貴氣。他眸光懾人,帶著戒備,殺氣與淡漠至極的疏離,似有冰刃刺人心。


    他一言不發。


    送這鮫人來的太監沒有提供任何關於這個鮫人的信息。從哪裏來,叫什麽名字,身體狀況如何,法力達到哪個層級……自然,也沒有告訴馭妖穀的人,他會不會說話。


    這要他口吐人言,是教會他說話,還是讓他開口說話?


    紀雲禾沒有被他的目光逼退,她又近了一步,幾乎是貼著牢房的封印欄杆審視著他。


    四目相接,各帶思量。


    紀雲禾不知道這鮫人在想什麽,但她卻詭異的覺得,自己現今的處境,與麵前的這個妖怪,如此相似。


    困境。


    留在馭妖穀是難過,離開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如果馭妖穀不能馴服他,那他可能會被送到北方的馭妖台,東方的馭妖島,或者西方的馭妖山……這些是在朝廷的控製下,如今天下僅存的四個允許他們擁有馭妖能力的人生存的地方。


    每一個地方,對妖怪都不友善。


    紀雲禾現在麵臨的,與他有何不同?


    林昊青,林滄瀾,前者對她是防備猜忌欲除之而後快,後者對她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利用,恨不能榨幹她每一滴血。而她若私自逃出馭妖穀,身體裏的毒會發作不說,這茫茫天下,皇權將視她為馭妖師中的叛徒,四大馭妖領地,都不會再接受她。


    舉目四望,她與這牢中的妖,並沒區別。


    一個是權力下的玩物,一個是大局裏的棋子。


    “滴答”鮮血滴落的聲音在地牢裏十分清晰,紀雲禾目光往下,劃過鮫人結實的胸膛與肌肉形狀分明的小腹,她眉梢挑了挑,心裏感慨,這鮫人看起來很是有力量感嘛。


    再接著往下看去,他魚尾已經不複白日那乍見時的光滑,因為缺水再加之白日受了雷霆之苦他一些鱗片翻飛起來,劈開肉綻,看起來有些嚇人。


    紀雲禾馴妖,其實是不太愛使用暴力的。


    她手心一轉,掌心自生清泉,隨手一揮,清泉浮空而去,卷上鮫人的魚尾。


    是同情他,大概也是同情和他差不多處境的自己。


    鮫人下意識的抗拒,微微動了動身子,而他這輕輕一動,身上的玄鐵“嘩啦”一陣響,幾乎是在這一瞬間,覆了法咒的玄鐵便立即發出了閃電,“劈啪”一陣閃過,沒入他的皮肉,刺痛他的骨髓。


    鮫人渾身幾乎是機械的抖了抖,他咬住牙,任由渾身的傷口裏又淌出一股股鮮血……


    而這樣的疼痛,他卻自己悶不做聲的忍下……或許,也已經是沒有叫痛的力氣了。


    “別動。”紀雲禾開了口,比普通女子要低一些的聲音在地牢裏回轉,仿佛轉出了幾分溫柔意味,“沒想害你。”她道。


    紀雲禾目光又往上一望,對上了鮫人的藍色眼眸。


    她手中術法未停,清泉水源源不斷的自她掌心裏湧出,還帶了幾分她身體的溫度一樣,覆在了鮫人的魚尾上。


    有了清水的滋潤,那些翻飛的魚鱗慢慢變得平順下來,一片一片快速的在自我愈合著,沒有受傷的地方很快便貼了順服的貼了下去,閃出了與初見時一樣的耀目光澤。


    鮫人的眼眸有著與生俱來的冰冷,他望著她,似乎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


    紀雲禾也根本沒想過要他的回應。她一收手,握住了拳頭,登時泉水消失,她望著鮫人:“你想離開是吧?”


    鮫人不言語,仿似根本沒聽到紀雲禾的話。


    “我也想離開。”她低低的說出這句話,聲音小得仿似在呢喃,“好好聽話吧,這樣大概要輕鬆一些。”


    言罷,她抬頭,望著鮫人笑了笑,也沒管他,一轉身,像來時一樣,信步走了出去。


    離了地牢,紀雲禾仰頭望天上的明月,鼻尖嗅著穀中常年都有的花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不喜歡這南方的馭妖穀,但紀雲禾卻不得不承認,她是喜歡南方的,這溫柔的溫度,與常年不敗的話,還有總是自由自在的暖風。


    這麽些年,她一直都在想辦法,想慢慢的安排,慢慢的計劃,好讓自己從這馭妖穀裏安然脫身,然而……現在看來,她好像已經沒有慢慢折騰的時間了。


    林滄瀾給她定的這場明日開始的爭奪,她躲不過,那就參加吧。


    隻是她的對手,不是林昊青,而是那個一直坐在厲風堂上的,垂垂老矣但卻目光陰鷙的穀主,林滄瀾。


    林滄瀾很早以前就與她說過,她身體裏的毒,是有解藥的,不用一月服食一顆,隻要她好好給他辦事,到最後,他就會把最後的那顆解藥給她。


    紀雲禾曾經對林滄瀾還抱有希望,但如今已經沒有了,她甚至懷疑解藥的存在,可沒關係,就算沒有解藥,她隻要有製作每月遏製毒性的藥方子,她就可以離開馭妖穀,更甚者……她可以不要藥方,她隻需要足夠數量的暫緩藥,她可以讓人去研究,配出藥方,就算再退一萬步,她隻能拿到那一些解藥,她也要離開馭妖穀。


    她受夠了。


    這樣不自由的生活,她受夠了。


    她隻想憑著自己的意誌,不受任何控製與擺布的去看自己想看的月,想賞的花,想走的萬千世界。


    她與林滄瀾的最後一戰,該是時候打響了。


    就從這個鮫人開始。


    “錦桑。”紀雲禾俯下身,唇瓣輕輕貼在路邊一朵花的花心裏,“該回來了。”


    長風起,吹動花瓣,花朵輕顫,也不知將紀雲禾剛才那句話,傳去了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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