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韓玄璣奏請女子亦可參加畫院學子試一事被皇帝翻牌在朝堂上討論。大臣們的大致意見如此,一派認為,女子去考畫院學子,再去考為畫師不是多大的事,仿照僧尼女道考試即可,細節可幾個管文教的官員和畫院諸人商議;另一派則認為,這個先河不可開,試問,若是畫院有了女學子,那麽是否男女同堂?禮法呢?尼姑跟和尚,男女道士,那可都是分開的,哪怕考試的時候男女同在一個考場,也沒聽說天下那家道觀既有男道士又有女道士。


    皇帝把這件事挑出來說,似乎隻是覺著此事有趣,並沒當成什麽大事。聽了大臣們的討論後他叫了幾個禮部的官員,命他們去畫院看看韓玄璣講課是什麽情形,畫院學子們又對此事作何感想。


    大臣們一看皇帝點這幾個人選,就明白皇帝什麽態度了。


    這幾名官員全是有名的開放派,其中還有鴻臚寺卿毛瑞瑄。鴻臚寺是個什麽部門呢?其主要職能之一是接待外賓。諸屬國、友邦來朝賀或來商量什麽事的時候就住在鴻臚寺國賓館,鴻臚寺的不少官員精通多國語言,甚至本事就是外籍人士。除了接待外賓,鴻臚寺還負責通譯外邦書籍,為屬國駐大周使節和其家屬提供學習大周文化語言的服務。


    這位鴻臚寺卿毛瑞瑄雖然是大周人,但有胡人血統,他長著一雙藍眼睛,還有一把曲裏拐彎的大胡子。據說祖宗是打波斯來的。同僚們常戲稱他為“波斯毛”,後來叫串了就成“波斯貓”了。


    這位波斯貓仁兄聽到韓玄璣奏疏所言,當即就說,既然太樂府男女弟子都招收,也沒鬧出什麽亂子,那畫院這種更高雅的地方,自然更不會出什麽亂子了!再說了,各位想想,真有多少女子能考進畫院?就算真準女子應考了,有沒有人報名還兩說呢!


    各位再想想,留名青史的女畫師有幾個?自我大周開國至今,恐怕,也就一個韓玄璣。


    皇帝要派幾位大臣到畫院私訪的消息當晚就由幾位公主傳遞給了瑤光。


    公主們本想聯名上書,但瑤光給廣泰公主畫像時說起此事,認為公主們聯名反而會不妥,此舉一定會給畫院眾人授以藉口,隻要一句“公主們仗勢欺人”就能煽動眾人反對。


    廣泰公主聽了深以為然。她倒沒那麽熱衷“名”,但很堅決地支持瑤光,因為她覺得,若是女畫師能成為一個女冠之外的出路,那不是挺好的?以後她們宗室女又多了一條出路。


    當女道士自然是不錯的,可是女畫師聽起來更好啊,不是麽?你見過幾個以道論、道學留名的女道士?現在大家一提起女道士,就會覺得“這是充數的”“恐怕此女家境富裕但不學無術”,女畫師一聽就不一樣啊,多麽高雅有才!唉,要不是我和隆昌郡主一個年紀,我都想去試試考女畫師呢!


    廣泰公主一直為諸公主、宗室女之首,她一表態,眾人都覺得有理。我們不便直接出麵,那就暗中支持吧。


    於是朝堂上討論此事的當晚,公主們的使者就來明月道院了。


    他們整理了幾位大臣的資料,讚成派和出頭反對的都有誰,這些大臣的履曆、風評、軼事(八卦)也都收集整理好了!


    瑤光看完厚厚一疊情報,對公主集團有了新認識:這情報收集、處理的能力不亞於錦衣衛密使啊!


    一眨眼到了六月六日——韓瑤光再次在畫院登壇開講的日子,波斯貓大人和同僚們一早就穿著便服來了畫院,隱藏在後排學子之中,幾個人正跟學子畫師們套近乎拉家常呢,隻聽走廊外麵一陣騷動,有人喊道:“韓道長來了!”


    這幾個大臣早年也曾在太清宮大祭或是太廟大祭上見過韓瑤光幾次,這時再一看,都是一愣:這怎麽變了個人似的?以往的韓瑤光高貴冷傲,不苟言笑,但風姿楚楚,如今這位,雖然麵上帶著笑,可是有股雌雄莫辨的霸氣。


    那韓瑤光今日沒穿道袍,穿的是一件金絲織紋朱紅翻領箭袖,說是男子衣服吧,袍子的下半截又是曳撒式樣,還多了一層火紅綃紗,行動時衣袂翩翩,似有風來,露出藏於裙下的軟底烏雲靴。


    她昂首闊步走來,人群自然地讓開一條路,她隻對諸人微笑致意,一步不停上了講台,眾人隻覺一朵石榴花從自己麵前飄然而過。


    毛瑞瑄等人交換個眼神:這韓道長,可不好惹。


    瑤光今日講的課題,是靜物花卉。她先依次展示了幾幅畫,第一幅是工筆花鳥,第二幅是色彩豔麗的油畫,花卉逼真浮凸,而最後一幅,雖也是油畫,但花卉全以不同顏色的細小條紋和點塊所畫。


    她開宗明義,認為工筆畫是一切畫師都應該下苦工認真學習的基本功,這三幅畫,全是她學生所做。


    毛瑞瑄等人可能不甚明白為什麽這幾句話使得講堂一片沸騰,學子們議論紛紛,但是畫師們心裏有數了:玄璣兄這是跟他們服軟呢。


    畫師們不讚成畫院考試向女子開放,是因為他們不想收女徒弟麽?不是。因為有了女徒弟,必然得有女老師,至於這女老師是誰?自然是韓玄璣。


    哈,你韓玄璣當我們是第一天出來混麽?你的畫法和大家都不一樣,要是讓你進了畫院當講師,女弟子自然全是你的了,男弟子們想學你的畫法也得拜你為師,我們呢?


    但她今天這個講法,就是在告訴所有人,基本功誰教都一樣。而我也沒有和大家搶的心思。


    眾畫師把心放下,又不由有些得意。再說起韓玄璣和畫院招收女弟子的話題時,態度就變了。


    於是,毛瑞瑄等人不那麽“暗中”的觀察所見是:畫院的畫師們好像對收女弟子沒什麽不高興的。他們不願附議的主要原因,大約是不敢當出頭鳥。太過保守。


    至於學子們,他們在韓道長的課堂上一個個都挺積極的,還和今天的示範畫作作者梁素功進行了激烈但友好的辯論。


    還有,畫院這幫人裏挺多呆子的,不論男女。把他們擱到一塊兒也不是不行。譬如今日,雖然有韓道長的幾個女弟子來了,但大家很自覺地給她們專門留了一塊地方坐,秋毫不犯。


    毛瑞瑄等人覆命之後,不少大臣以為皇帝這就要順水推舟批準今年十月畫院考試女子亦可參加了,沒想到,皇帝又點了幾個反對派,讓他們也去韓瑤光的講座上“暗中觀察”,再回來說說。其中,還特別選了一位推崇德行禮法的官員——李靜微她那位愛搞掃黃的爹,李開複。


    不消說,公主們很快就把情報交給瑤光了。


    瑤光這時有點拿不準皇帝到底什麽意思了,是讚成?還是其實是不讚成的?是為了繼續試探所有人,還是為了好玩?


    她有點忐忑,豐榮公主卻笑著安慰她,“你就把心擱肚子裏吧,這事,皇上一準兒是準了的。叫這些人去,不過是為了借你之手壓服他們。尤其那個李老古板,他在翰林院講課講了幾年了?哈哈,還回不過來這個勁兒麽?那可就要教一輩子書咯!”


    瑤光後來覺得,人家真不是白當了幾十年公主的,政治眼力比她好太多了,不服不行。


    李靜微的爹率領一群保守派的官員也去了畫院,十分嚴肅地旁聽了瑤光的講座,甚至還在結尾公開向她提問:如果畫院有了女弟子、女畫師,男女在一起,發生了什麽不倫之事,豈不毀了畫院百年來清名令譽?到時候你這個倡導者怎麽負責?


    韓瑤光含笑反問:敢問李大人,我大周開國大帝在位十六年間,以貪腐獲罪斬首的官員有多少名?


    李開複略一躊躇道:這十六年間,以貪腐獲罪的官員共有五十七名,其中八人斬首,二十五人流刑,餘人貶謫,其中兩人在太宗時代又起複了。


    韓瑤光再問:請問這五十七名官員所為,是否毀了開國大帝所創盛世?於大帝聲譽可有一絲損害?


    李開複撚須無言,看看同僚,抱拳施禮:道長高見。


    次日李開複在朝堂上發表他到畫院的調查報告,認為畫院招收女學子合情合理,能使許多人才不至埋沒。至於男女同堂禮法之事,個人的行為、私德是無法影響畫院的聲譽的,畫院的聲譽,在於管理者的水平。


    於是,事情便定下來了。


    大周景和五年六月十六日,文華殿宣旨,宣布自本年九月起,凡畫院招考,女子亦可報名參加。同時,畫院更名為“書畫院”,不僅招收培養畫師,凡在書法、篆刻、雕塑等方麵有才能者皆可報考。


    瑤光得了消息,自然十分高興。


    豐榮公主、廣泰公主等也都很高興,廣泰公主和清河公主還各自送了許多賀禮來。


    豐榮公主還特意準備了十數種煙花。這些煙花形如巨大的爆竹,每個都有手臂粗細一尺多高。據說,每一支煙花都聲可震雲霄,堪比除夕新年交替時在京城城樓上放的焰火。


    。:


    瑤光出錢請了道院上下和小學生們喝酒慶祝,大家喝得半醉後,她帶著弟子們去齊雲道院後山河邊放了煙花。


    豐榮公主特意準備的煙花果然非同尋常,各色焰火彈子怪叫著盤旋而上,在夜空中拖著轉圈的尾巴直衝而上,在紫黑色的夜空中心炸裂成萬千縷金絲,仿佛一朵盛放的菊花。


    竹葉扶著醉醺醺的瑤光笑道:“娘子,這煙花恐怕在幾十裏外的京城也能看得到。沒準,京城老百姓還以為京郊哪戶大戶人家娶親了呢!”


    瑤光仰望著漫天焰火而笑,“是啊,飛得這麽高。”


    同一片夜空之下,皇宮瓊台殿上,皇帝也站在瓊樓之上仰望夜空,東南方的夜空中彩光變幻,遠遠傳來一聲聲如雷聲響。


    第132章 紋章


    瑤光前一晚很喝了不少酒。她都不記得上次如此開懷暢飲是什麽時候了。


    酒醉是有後遺症的。且還不輕。


    她一直睡到次日快到中午時才醒頭疼欲裂,一開口聲音嘶啞嗓子裏像壓著一團生鏽的鋼絲球還有些惡心想吐。


    侍女取來清水她就著手喝了幾口咳嗽一陣,頭暈目眩站起來,晃晃悠悠去梳洗。


    竹葉端來一個紅漆盤子上麵放著一個蓋碗,是一碗放了薑絲的雞絲粥還有一個小碟子,擱了幾粒醃得紫紅色的梅子。


    瑤光吃了半碗粥又含了一顆梅子,方覺得好了些。


    竹葉笑她,“娘子昨夜就那麽使勁灌起來誰勸也不聽這會兒好受了吧?”


    瑤光閉目哼哼“扶我回去我要再睡一會兒。”


    她剛躺下沒多久聽見回廊上有人在和竹葉說話,聽聲音像是豐榮公主的侍女珂珂。她猜測是豐榮公主打發人來看看她如何了,便躺著沒動不料片刻之後竹葉走進來輕輕說:“娘子,白校尉來了。”


    瑤光向著床裏側臥著聽了這句話,怔了一會兒才緩緩轉過身,“他來了?是給我送信麽?”


    竹葉說是,此時人還在前廳等著呢,並沒將書信給她們。


    瑤光呻吟了兩聲,吩咐竹葉,“我才好了些,不起來了,你去,把信拿來。”


    竹葉去了好一會兒才回來,再靜悄悄走進來一看,瑤光已經睡著了,就沒驚動她,隻將信以紙鎮壓了放在書案上。


    到了傍晚,瑤光才醒來,她依舊吃的是清粥小菜。她問了問幾個徒弟都怎麽樣了,這才想起白久天送來那封信。


    她回房打開一看,才大驚道:“竹葉——竹葉——”


    竹葉跑進來,“娘子?”


    瑤光問:“白久天可說了他歇在哪裏?唉,他怎麽老是派這麽個人來?”


    端王在信中說,他本來六月初就出發了,原打算六月十五之前就能趕回京城,不料到了廖城時受了風寒,又走了一天才覺得不對勁,趕緊停在距離徐衛縣,修養了五六天,現在好得差不多了,如果明天可以啟程的話,那麽大概還有幾天就能到京城了。大約是生病時顧不上高冷傲嬌了,端王這封信雖然依舊一句軟乎親熱的話沒寫,但是柔軟的情緒在字裏行間流露。


    瑤光在書案上亂翻一陣,找到她從定尋那兒借的一本地圖冊,翻了一會兒找到廖城和徐衛縣的位置,算了算馬程,估計這信最少是三四天前寫的,唉,也不知道他現在到哪兒了,病得如何了,即使康複了也不能趕路啊,這個時代騎馬坐車都挺累的……


    瑤光嘟囔著把白久天罵了一頓,你主子生病了這麽重要的事,你就不會跟我的人說一句麽?


    她嘟囔了一會兒,轉念一想,哎,不對哦,端王手下難道就全是這種花瓶小哥哥麽?肯定也有能幹的呀,會看人眼色的呀,為什麽不派別人來呢?


    唉喲,我草。六郎啊六郎,你怕不是擔心機靈又漂亮的小哥哥給我多送了幾回信被我勾搭了,所以才專門找了白久天這個大木頭疙瘩當信使吧?


    瑤光想到這兒,又開始偏頭痛了,腦袋裏像有根彈簧在蹦蹦蹦亂跳。


    這年頭又沒有撲熱息痛,真是令人鬱悶。


    她頭疼得煩躁,想睡又睡不著,最後隻得打發竹葉去找珂珂,想看看豐榮公主那裏有沒有什麽安神止痛的藥劑。


    萬沒想到,豐榮公主竟然親自來了一趟。


    瑤光受寵若驚,趕緊從床上爬下來,“怎麽敢勞動公主?”


    豐榮公主笑著將她送回床上,“好好躺著吧。你我之間還講究這些虛禮幹什麽?真要論起禮來,你還得叫我一聲‘姑姑’呢,怎麽又不見你叫呢?”


    瑤光隻好叫了一聲“姑姑”,陪笑說道:“晚輩怎麽敢勞動您來?”


    豐榮公主問了她情況,掩口笑道,“別的藥我還真不敢誇口,治酒後頭痛的粉劑倒是有一些,是清河公主這位酒仙送我的!”說著叫珂珂奉上一個鑲白銅雞翅木小木盒子,盒子做得精巧,按著盒蓋上兩個銅紐朝兩邊一拉,盒子就從中一分為二,兩邊各是四個摺疊而出的小木抽屜,裏麵整整齊齊放著一溜小瓶子,瓶上貼著紙簽子,寫著藥名、適應症和用法。


    瑤光服了藥,豐榮公主才走,將這小藥箱也送給她了。


    瑤光第二天醒來,再次對自己發誓,以後再也不酗酒了。


    這誓她發過很多次了。


    不知道到了大周後能不能守住。


    她急匆匆吃了早飯,叫人備馬,進城去找白久天。她實在很擔心這個愣頭青會跑回去跟端王說,那啥,這次我沒見著韓道長,好像她生病了,起不來。端王本來就病了,聽到這消息再一急,對病情當然不利,怎麽辦?這時代的醫療水平也就那樣了。


    她緊趕慢趕,到了地方,還沒下馬呢,就有人告訴她,白校尉今早已經出城了。


    瑤□□得想把馬鞭摔地上。她擔心的就是這個。她算了路程,這次其實帶不帶她的回信在兩可之間,因為沒準端王的信還沒再送來,他人已經到京城了,那還送什麽信?那自然也不需要她回信了。


    瑤光心中懊惱,也沒別的辦法,隻好打馬出城。


    此後幾日,瑤光依舊講課、作畫,還到墨寶齋開了一次見麵會。但她目前最重視的,是給學生們進行考前輔導。現在聖旨已下,九月十七日是畫院開考的日子,要是到時候去考了,可是沒考上怎麽辦?


    畫院考試的流程是這樣,考兩天,第一天是自由發揮,想畫什麽畫什麽,三天之後,過了第一關的人再來畫院考試,這一次,是畫院命題。兩次考試的時間都是一天。


    因為藝術沒有標準答案,隻有審美基準,所以畫院考試的評判也和科考、道初試、小吏考試大相逕庭。


    畫院中抽簽出十五名畫師作為本年度考試的考官,再由皇帝欽點其中九名,作為評判。考生們自由發揮所交的畫卷由另外六名畫師篩選,凡能得到三名或以上畫師的認可,在其畫卷上畫圈者,就能參加第二次考試。這九名畫師將依次觀看考生所交的畫作,考生的畫作若能得九名考官中至少六人欣賞,即可錄取。這些考生的畫,將由畫院所有五年以上資曆的畫師評品,選出前三名送到宮中,由皇帝點中魁首。


    瑤光把幾個有潛力的學生叫到一起,專門開了考前輔導班,又找老黃和楚胖子要曆年真題。


    老黃和楚胖子一看瑤光這架勢,頓時想到一條生財之路,來嘛,咱們畫院的老師雖然明文規定不能開什麽考前輔導班,但是咱們可以出個曆年真題集呀,就跟科考一樣!還有,曆年畫院魁首和前三名的畫呢?都拿出來,搞個專門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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