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接,兩人眼裏都是笑意。


    瑤光低聲問他:“你是知道我身份的,你不怕麽?”


    定尋眼中笑意不減,也低聲答道,“你這是第二次問我怕不怕了。我的答案,和上次一樣。”


    言畢,兩人攜手而行。


    走了幾步瑤光就發現,定尋似乎從未和旁人牽過手,以致於他們同行時,是她在“牽”,他在跟隨。她隨即想到了定尋說過的身世,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一點,定尋不解地垂首看她,她對他笑,他便也回笑。


    這次授課,講的是如何在運氣調息時將紫府中的光團化作一串走珠,在想像中沿著身體經絡從頭部走到四肢、軀幹再返回紫府之中,行走路線固定,行走一周,成為一周天等等。


    授課之後,定尋和瑤光說,他大約要七八天後才能再來。因為隴西開春後果然發了疫情,道觀中最近事情頗多。


    瑤光難掩失望,定尋像是要鼓勵她,又像是要給她點補償,柔聲道:“你這段時間好好學我今天教你的東西,下次我來,就開始教你用劍,好不好?”說著,伸手在她鬢發上摸了摸。


    瑤光不覺失笑,也伸手在自己頭上摸了摸,笑定尋,“你怎麽像摸小狗還是哄小孩似的?”


    定尋臉一紅,移開目光,轉轉手腕,拿出嚴師的款,“總之,你好好練習。下次我來是要考較你的。若是學的不好,就不必學劍了!”


    瑤光趕緊拽住他右臂不放,學著他剛才的樣子也摸摸他的頭,撒嬌道,“我自然會好好學的,你那麽凶幹嘛?”


    定尋哪裏抵擋得了她這架勢,頓時滿臉通紅,開始還繃著臉嚴肅斥責她,“大膽!你怎麽能這樣放肆!”他說著抓住她的手從自己腦袋上拽下來,可又不舍得鬆手了,握著她手掌順著頭發滑到自己臉龐,半闔著眼,用臉頰輕輕蹭她掌心,又像是在細細聞她手上氣味。


    瑤光靠近他一點,耳語般輕聲道:“道長,我還想更放肆……”


    他睜一睜眼,又閉上,聲音幾乎有一點顫抖,“你想如何?”說著緊緊握住她另一隻手,不知是要將她拉進懷裏,還是要拒絕她進一步靠近。


    這時窗外猛地一個炸雷,定尋像是突然驚醒了似的一把將瑤光推開,一抖袍角站起身,瑤光沒防備他會突然這樣,跌在定尋剛才坐的蒲團上,驚訝地抬起頭,感覺自己像是個為了度雷劫躲進寺院裏的妖精,原本隻要躲在這道士懷中就能平安,可他偏在最關鍵的時刻破解了她的蠱惑。


    窗外幾道金色的閃電使陰雨天裏昏暗的屋子亮如白晝,定尋的臉色變了幾變,又是懊悔,又是慚愧,又是焦急,又是憐惜。


    他重新走過來,伸出手,想要把瑤光扶起來,瑤光卻低下頭,自己站了起來,理了理衣袍道,“我沒事。”她幹巴巴地笑著行了謝禮,“多謝道長教誨。我,我這就走了。”


    她說不清自己心裏這時是什麽感覺,隻想趕快離開這裏。別說大雨將至,就是冰雹將至,凜冬將至,也得趕快走。


    怎麽能不趕快走呢?


    被拒絕的尷尬、羞恥還是其次,更嚴重的是失望。他說,他不怕。她竟然信以為真了。可這個令她失望的男人,又明明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聽說雷電會使一些精怪幻化出的美好消散現形,她還是趕快趁著沒散之前跑吧。


    她急匆匆出了屋子,向著前院停馬的地方疾走,即使聽到定尋在身後喊她“瑤光”也不絕不停步,到了後來幾乎是在飛奔。


    大約是因為要下大雨了,仆人們再想不到此時會有人要騎馬出莊院,瑤光一路上一個仆人都沒遇到。她騎上馬,出了莊子,天上又落下雨滴後才想起來自己一直拿著蓑衣沒穿。


    她剛穿上蓑衣,係好鬥笠,黃豆大的雨滴就紛紛落下。


    轉瞬間雨就下大了,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瑤光早就過了在暴雨中奔跑以示傷心的中二年紀。


    從近芳園到齊雲道院這一路有很多院落,每個院子門前都可以避雨,她到了離自己最近的一處,下馬,上前敲了敲門,沒想到運氣還真好,這家主人剛好來了,門上的仆人報說有一位坤道來避雨,人家還叫下人請瑤光去休息喝薑湯。


    能在這地方修別墅的,都是崇信福報的,就是個乞丐上門也會好好給頓飯吃,何況瑤光一看就穿戴不凡,又是位女道士,若是家中此時有女眷,必然還要請瑤光進房中說話。


    瑤光喝了薑湯,枯坐了一陣子,腦子裏先前還亂哄哄的,仿若有潮水奔湧,漸漸地,和外麵的雨聲一樣平息了,變小了,溫和了,冷卻了。


    她看看腕表,已然是下午三點半了。


    她重新上馬,向著齊雲道院走去。


    這時暴雨又變回了綿綿細雨,被風吹落在臉上是一團濕潤霧氣,她的胸口也像堵著一團氤氳霧氣。


    該後悔嗎?並不。遲早都會發生的。


    令她感到比較惋惜的,是自己還沒學到定尋一成本事。隻會內功有毛用啊?遇到壞人的時候要拿蒲團悶死他們還是怎樣?


    要是定尋從此不再教她了怎麽辦?以此人性格,倒也不會。恐怕,會再回到函授模式。或是叫他的兩個徒弟之一來教。


    她胡思亂想著,忽然看到前麵有一群人騎著馬停在路中間,其中幾人身形宛如鐵塔。


    還未走近,就見其中一人歡呼一聲,“那不是韓道長麽!”


    那人話音未落,隻見一匹黑馬越眾而出,直衝向瑤光。


    第124章 夜雨霖鈴


    一匹黑馬從那群人中越眾而出直衝向瑤光,她連忙勒住馬定睛一看馬上的人還能是誰自然是定尋!


    定尋此刻看起來很有些狼狽。大約是急著出來他還穿著廣袖翩翩的道袍雖然穿了蓑衣,可這時衣袖和袍角早就濕透了,袍角貼在馬腹上衣袖嗒嗒滴著水,臉上不知是汗還是雨濕淋淋一片。


    他縱馬飛奔至瑤光近前,連道:“你去了哪裏?你還好麽?你……”問了幾句後才看見瑤光衣衫整潔並未淋雨,就連她那匹馬,也看起來比他的馬精神。


    瑤光坐在馬上叉手致意“讓道長費心了。我去了一家人家躲雨一切安好。”她又向高立臣等人施禮“煩勞大家了。”


    定尋此刻的神色難以形容大約是委屈中帶點欣慰欣慰裏又發酵著懊悔,懊悔裏麵隱藏著難堪。


    眾目睽睽,大路之上他原先想到的種種再見後要對她說的話此刻一句也說不出了,見瑤光並無下馬的打算隻好黯然道:“你平安就好。”停了一停,他又緩聲道,“高立臣,你護送韓道長回去。”


    瑤光微笑向定尋致意,他不再說話,勒馬轉身而去,那一大群護衛也緊隨他離去,馬蹄聲響,瞬時間走得幹幹淨淨。


    瑤光和黑鐵塔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到了齊雲道院,高立臣本已向瑤光告辭了,撥轉馬頭走了幾步,又跑了回來追上她,“韓道長……”


    瑤光停下馬,“高先生,何事?”


    黑鐵塔扭捏了半天才道,“那個……七日後,我照舊來接你,啊?”


    瑤光心裏想,隻怕你主子到時候改主意了,可仍然微笑著說,“自然。”


    高立臣立刻眉開眼笑,拱了拱手,又躊躇道:“今日……我家主人說他一時糊塗,得罪了您,他雖然口上不說什麽……可他心中其實是很懊悔的。”


    瑤光對他微笑,“我都知道的。你去吧。陰雨天黑得早,路又滑,小心些。”


    高立臣得了她這句話,如得綸音,一張黑臉笑得更美了,抱了抱拳拍馬而去。


    瑤光在馬上暗暗歎口氣,定尋確實是懊悔了。但他究竟懊悔的是什麽,那可就說不清了。


    這場雨一直淅淅瀝瀝下到第二天傍晚才停。


    明月道院並不大。東西兩殿的壁畫從二月底開始畫,畫了一個多月,到了這時已經基本完工。


    瑤光帶著學生們檢視一遍,講了講在大型畫尤其是壁畫時如何構圖。


    壁畫大多數時候是群像畫,就是圖畫中不止一個人物,除了人物,還有景物,人物之中誰為主,誰為輔?景物要如何安排才能顯得畫麵深遠,與人物相得益彰?


    接著,她講了基本的構圖有哪些。她的專長是修覆文藝複興時期畫作,那個時期最多的畫就是宗教畫,然後是土豪們的畫像。一個畫家模仿另一個畫家的構圖,甚者是人物的姿勢,都是很正常的,譬如,拉斐爾為他的一位主顧畫像時,就毫不猶豫地模仿了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當時的畫家的畫室都是半公開的,畫家認可的同躋都可以自由出入畫室,拉斐爾多次到達芬奇的畫室參觀,學習到了很多東西,在他後來的畫作中使用了這些技巧,並加入了他的個人理解。


    構圖原理追根究底,逃不過幾何原理,所以,經典的群像畫構圖就那幾種,要想發揮自己的個人風格,重點可以是人物神態,人物之間的互動,甚者反經典。


    三位大弟子聽瑤光講了一番幾何構圖之後若有所悟,剩下的小弟子們一知半解,瑤光注意到有位油壁班子的女孩子在混在小弟子們之中,對她一笑,目含鼓勵。


    她叫竹葉給每個人重新發了一個速寫本,幾隻炭筆,宣布今天留的作業,就是每個人隨意臨摹壁畫中的構圖,不需要細節,然後分成三組,五至七人一組,互相畫群像。可以自己想像情景。


    授課結束後,她回到自己的書房,攤開定尋給她的藏書樓藍圖,繼續畫天頂壁畫的草稿。


    昨天那場雨給了她新的靈感。


    不管是埃及豔後在亞曆山大港的圖書館,還是中國的天一閣,所有藏書樓最怕的就是火。因此,她原先想要在穹頂上畫水神,也就是靈慧祠供奉的碧水元君。


    但經過昨天的事,她想在壁畫中加入火神,水火相濟才好。至於這位火神是男是女,長什麽樣子……瑤光想起了孟萱和韓瑤光1.0版所做的和光、沐雨、采蓮等舞。


    那就畫兩個女子吧。


    專注做事時時間過得很快。


    下午,到了吃點心的時候豐榮公主派人請她,說是老郡主打發人來看她。


    瑤光趕緊去了,見來的人是清芷和沈婆子。


    清芷自然是老郡主派來的,她告訴瑤光一個大消息——原端王妃沒了。


    瑤光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暗道自己不該這麽想,可剛才聽到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啊?這人不是早就沒了麽?


    據清芷(老郡主)的可靠消息說,林紋在崔家叛亂的時候不知道做了什麽,被皇帝提溜到老梅庵去修行了,隻是此事並沒幾人知道,直到兩天前林紋翹辮子了,要在老梅庵發喪,京中人才會過意來——怎麽回事?堂堂端王妃怎麽在老梅庵中發喪?


    緊接著宮中便有旨意,將林氏嫁妝封還鎮南侯府,林氏以未嫁女身份下葬。這啥意思呢?原先哪怕林紋一輩子住在鎮南侯府,再不能回端王府,她在法律意義上依舊是端王的配偶,是端王妃。即使以後她死了,端王娶了新妃,新妃還得在林氏王妃的靈前行禮,是為繼妃。


    現在呢,這等於老婆死的同時離婚了,而且還表明了——林氏王妃是未嫁女。這可就比較嚴重了。意味著什麽?第一,這樁婚事皇室不承認。因此造成了第二條後果,林氏根本不會在太廟或端王府有靈位。最後,端王今後續娶,等於初婚。至於林紋死後是否能享受香火祭祀,靈位放在哪兒,根本不在皇室考慮之中。


    太後那個氣呀。這也太打臉了吧?這讓她林家的閨女以後如何嫁人?


    據清芷說,太後一聽這消息就病了。皇帝就叫老侯夫人和鎮南侯夫人進宮去見太後。老侯夫人進宮倒是沒再給太後拱火,太後拾了個台階下了,病愈了,和皇帝繼續母慈子孝。


    至於沈婆子,則是薛娘子派來的。她帶來的是淑太妃的一封信。這封信的中心內容依然是林紋的死亡。


    淑太妃對於林紋夭亡一事有些同情,畢竟是個年輕姑娘,曾經也婆媳一場,但僅止於感慨而已。她比較關心的是,瑤光將如何自處。


    她在信中叮囑瑤光萬事多小心,暫時不必回京,隻管在靈慧祠或是豐榮公主處即可。此外,她還隱晦地提醒瑤光,公主們各自有政治立場,切忌和她們交往過深,稍有不慎或為其引誘、要挾。


    太妃這信的中心思想是啥呢?林紋死了,端王在婚姻市場上身價又上漲了,多少眼睛盯著你呢,千萬小心。不可有任何張揚的舉動,以免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即使是豐榮公主等人也不要完全信賴。


    瑤光讀罷,將信燒了,歎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沈婆子道:“娘子何必如此憂愁?”


    瑤光笑笑,“薛娘子可好?山上的生意如何?”


    沈婆子一一答了,瑤光忽然靈光一現,吩咐道,“你回去後,將別院重新布置一下……不,這樣——我給你放一天的假,逢五時你打扮好了,帶上丫頭婆子,去畫院安慈太後聖像展廳看一看,回去將別院一般布置。我要將童小姐舊居改成一個展廳。”


    沈婆子又驚喜又疑惑,但並未發問,隻福了福身,“是。”


    瑤光原本的計劃是,在明月道院重開後,自己再刷一波聲望值,然後上疏。總得有些名氣了上疏才有底氣,不然,就憑你畫了一幅太後聖像,就想改變大周畫院百年來的規矩,招收女畫師,你是誰啊?何況那幅聖像還頗有爭議。那我畫宗教壁畫,這波夠硬了吧?


    但現在看來,這計劃有先天缺陷。


    必須得仰仗豐榮公主。如果她拖著不重開道院,除非,瑤光同意她的附議計劃,那怎麽辦?太後聖像這波熱度降了,聲望值還沒刷上去,到時說話更沒底氣了。


    單從太妃將信送到靈慧祠再由薛娘子派人來轉而非直接送到齊雲道院來看,宮中妃嬪與公主們顯然是兩派。兩派之間當然少不了合作,但也絕不是一直都無衝突。


    瑤光不想給人當槍使,那就自己開個人畫展吧。


    翠穀葫蘆別院是桐花女原型的舊居,本身具有傳奇色彩,好奇者甚多,早就有人想要進去一睹,懷悼這位紅顏薄命的童小姐。那正好,我就把它打造成一個網紅景點吧。以後去太清宮上香,下山的路上都要來看看童小姐舊居,順便看看我的畫。


    除了太妃的信,沈婆子還偷偷給瑤光一封白久天送來的信,說是兩日前送來的,這小哥哥消息不靈通,竟然不知道她不在梨溪山上。他得知她去了豐榮公主處不能立刻回信還挺急的,說自己會留在太清宮等回信。


    瑤光握著這封信很久,才取出來讀。


    這一次,端王像是突然打通任督二脈了,信中言語雖然依舊是注孤生直男風格,但其中情致纏綿。他先說了開春後隴西果然有些地方發生了疫情,曾經去過一地,一整個村子都被大雪掩埋,無人逃生,冰雪融化後村中僥幸逃生的牲畜,開始大嚼屍體,你相信麽,驢子騾子也會食人。慘不忍睹。


    說完了驢吃人屍體的事,他畫風一變,說自己即使目睹了這麽淒慘可怕的事,晚上睡覺前隻要一想起她,就覺得世間仍有美好,你令我心安然雀躍——“忽忽如不滅之火”。


    瑤光一時間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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